《采采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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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采女色-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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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忘记潘金莲的身份是陈经济的岳母,通奸罪重,乱伦罪更重。此回之后,作者偏偏延延捱捱写去,潘金莲和陈经济总是随时抓住机会调情,但是又总是没有机会得偿所愿。读者就被放在一种焦虑之中:淫而黠如潘金莲者,肯定是要千方百计偷上的。但这一切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呢?以西门庆的性格,万一发现了,比照琴童,她面临的惩罚只有更重,他们最后将如何收场?于是,延迟和期待中积蓄的张力,不断寻找着爆发的临界点。这个临界点,迟至八十回“潘金莲售色赴东床”,也就是西门庆死后,才最后到达。此后情节急转直下,奸情很快被吴月娘察觉,陈经济被逐,金莲被卖丧命。他们根本没有享受几日,就死生睽违了。因为其实作者真正要写的不是偷,而是偷不着。偷不着比偷着了还精彩。   也正因此,潘金莲在被西门庆剪了头发交给妓女踩在鞋底后,对西门庆已经毫无感情可言。虽然性的饥渴是她与陈经济通奸的主要动力,但是对陈经济她却是多少产生了点感情的。   如果说金瓶梅里的“偷得着不如偷不着”太猥亵,那么蒲松龄在《聊斋·娇娜》里的“色受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史记·滑稽列传》里淳于髡对齐威王说:“罗襦襟解,微闻芗泽”,何尝不是深明此种“暧昧”的境界之美妙,和延迟与期待带来的快意呢。


《金瓶梅》小札与闲话红楼第9节 母性是一种奇特的情感

金瓶梅中有一个塑造得特别真实的人物,就是宋蕙莲。不少研究者都说,她是潘金莲的影子,一如晴雯之于黛玉、袭人之于宝钗。其实,潘金莲承载了比较多的“先行概念”,作者把她挑出来作为性恶的代表,笔墨固然浓烈饱满,但也因此不免于夸张。宋蕙莲更生活化,性格的层次更丰富。如果说潘金莲是大红大黑,她就是灰色的,各种基色糅合而成的灰色。   金瓶梅中的女人对性与利的追逐,使她们都不能免于无耻。宋蕙莲也是“淫妇”,她本名也叫金莲,是卖棺材宋仁的女儿,先当了蔡通判的通房丫头,“坏了事”(通奸被发现)被逐,嫁与厨役蒋聪,又和来旺儿勾搭上了。蒋聪斗殴被杀,来旺儿央了吴月娘,娶了她,改名蕙莲。这样一个女子,自然没有任何贞洁观念可言。书中对她的描写:“这个妇人小金莲两岁,今年二十四岁,生的白净,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就是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若说他底的本事,他也曾:斜倚门儿立,人来侧目随。托腮并咬指,无故整衣裳。坐立频摇腿,无人曲唱低。开窗推户牖,停针不语时。未言先欲笑,必定与人私。”几句韵文很是生动,我们文化对于女性肢体语言的端庄有严格要求,宋蕙莲的姿态恰是典型的“不正经”女人的姿态,有意无意撩拨起男人性欲的姿态。   和西门庆家里其余仆妇并无二致,宋蕙莲既然有才色,就不肯安分。她刻意装饰以期引起西门庆注目,她目的也达到了。西门庆很快被她出众的容貌和怪异的装扮吸引——西门庆对女人是颇费苦心的,他一眼就对宋的紫袄红裙耿耿于怀,亲自挑了一匹“翠蓝兼四季团花喜相逢缎子”给她。   西门庆勾引蕙莲的方法和对付其余女人也并无二致,“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蕙莲稍稍表示了点迟疑,就投怀送抱了。和潘金莲不同的是,她投向西门庆,动力不是性,而是虚荣。勾引家主,能极大的满足她的虚荣。“蕙莲自从和西门庆私通之后,背地与他衣服、首饰、香茶之类不算,只银子成两家带在身边,在门首买花翠胭脂,渐渐显露,打扮的比往日不同。”她用身体换来的好处,就是她成功的标志。   西门庆和蕙莲第一次偷情就被潘金莲逮个正着。金莲态度凶悍,西门庆反而一味赔笑。盖家主私通仆妇,虽然于法不禁,到底于礼有亏。金莲随即将蕙莲列入敌手。她很清楚,自己的大敌,一是温柔和顺的异类如李瓶儿,一是更风骚的同类如宋蕙莲。和李瓶儿的斗争,她长期处在劣势;和宋蕙莲的斗争,她却有一个明显的优势:主仆之别。而且她在家庭里已磨砺得相当狠辣,蕙莲却是个没有修炼成形就要变怪的小妖。书中多次描写蕙莲的无知与轻狂,二十三回她与西门庆偷了一回,出来就得意忘形—?  这蕙莲在席上,斜靠桌儿站立,看着月娘众人掷骰儿,故作扬声说道:〃娘,把长么搭在纯六,却不是天地分?还赢了五娘。〃又道:〃你这六娘,骰子是锦屏风对儿。我看三娘这么三配纯五,只是十四点儿,输了。〃   潜意识中,沾了点西门庆的“雨露”,她就自觉能与月娘等人比肩了。这种“会错意,表错情”显然很不招人待见,玉箫儿立刻声色俱厉斥责了她,提醒她注意身份,使她灰溜溜的。   她和西门庆山洞里一番闲口舌,被金莲窃听,更加重了金莲的恨意。她虽然对金莲赔小心,然而始终没有学会收敛。二十四回走百病——   那宋蕙莲一回叫:“姑夫,你放个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个元宵炮丈我听。”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吊了鞋,扶着人且兜鞋;左来右去,只和敬济嘲戏。玉楼看不上,说了两句:“如何只见你吊了鞋?”玉箫道:“他怕地下泥,套着五娘鞋穿着哩!”玉楼道:“你叫他过来我瞧,真个穿着五娘的鞋儿?”金莲道:“他昨日问我讨了一双鞋,谁知成精的狗肉,套着穿!”蕙莲抠起裙子来,与玉楼看。看见他穿着两双红鞋在脚上,用纱绿线带儿扎着裤腿,一声儿也不言语。   这类小聪明、小把戏使她处处树敌,得罪了主子,又得罪了同伴。终于,潘金莲趁着来旺发现奸情,醉中讪谤之机,挑唆西门庆将之递解徐州,使蕙莲羞忿自缢。      这一部分特别有意思,金莲和蕙莲各自拿出浑身解数,在西门庆身上展开一场拉锯战。她们都利用他的虚荣,力图使他作出倾向自己的决定。高高在上的一家之主,到此却活像傀儡,被两个女人拨弄来拨弄去。乍一看,金莲和蕙莲的表现都不正常。对金莲来说,来旺儿一去,西门庆不是就可以趁机把蕙莲收房了?蕙莲地位上升显然对她不利。而对蕙莲来说,一个“淫妇”怎么对自己的丈夫还有感情?来旺儿被发配了,她和西门庆贪欢作乐不是少了个障碍吗?不是更有利于她正式列入西门庆小老婆名册么?人性的微妙恰恰在这里,前面说了,蕙莲勾搭西门庆大抵出于虚荣,她对金莲等并无多少取而代之的野心。而她对来旺儿,从不多几处描写来看,却不是没有感情的。这里面,甚至有一点母性在作怪——在她的浅薄的思想中,并不以背叛丈夫为非,反而隐隐约约期待着西门庆对她的溺爱能使她萌及丈夫。他和她才是一体的。   反过来,她对西门庆却是一种近乎孩子气的信任,她以为凭他们的关系,等于签下一份彼此心照不宣的契约:他会照顾她,始终对她好。可是说到底,她不过是微贱的仆妇,众多玩偶中的一个。她最终没有能够保住丈夫,就意味着她没有魅力,意味着她先前对自己在西门庆心目中地位的判断完全错误。这对虚荣而脆弱的她是致命的打击——   蕙莲把头摇着说道:“爹,你好人儿,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还说甚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   潘金莲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狠狠下了重手,击垮了蕙莲的自信与意志,又借孙雪娥的羞辱逼死了她。金莲在一次次你死我活的斗争里面,成长了起来,越来越泯灭了人性。   道德家们每以“贞”“淫”来为一个女人定谳:贞洁的女人就是好女人,淫荡的女人就是坏女人,金瓶梅作者,则真切的写出了一个本质善良,却爱卖弄风骚;有几分野心,却缺少心计;爱慕虚荣,却身份卑微的小女子的悲剧。直到今天,我们随时都能在生活里看到这样的女人。他还让我们看到,每个人性格中的弱点,如果被对手把持和利用,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情。在金瓶梅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在狩猎,又在充当着他人的猎物。


《金瓶梅》小札与闲话红楼第10节 什么样的男人是烂男人

先贤实实在在的教导我们:“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民富乃可教”。换作今日流行的语言,就是精神文明必须建立在物质文明的基础之上。但是又有“饱暖思淫欲”一说。食色性也,食为了生存,色为了繁衍,食的需要总是比色来得迫切点。一旦超出生存繁衍所需,食与色的目标是享乐,不免使生活复杂了起来。所以先贤设计中理想的社会,是人民刚好达到饱暖而还没有条件讲求淫欲,如此自然社会安定,民风淳朴,天下大同了。   当然这是对愚民的要求,对统治者自然又不同。比如皇帝,按照儒家理念,天下都是皇帝一个说模那么,银子再怎么花,也不过是从他一个口袋转移到另外一个口袋而已。但是在实践中,他必须做好“俭”的表率。所以一旦发生天灾,皇帝为了表示一下自己与百姓分忧,就会下令裁减宫中膳食之费。他也会叫自己大小老婆去养蚕织布,不许她们的衣服下摆垂到地上,等等。这种道德秀能节省多少开销大家心里有数,重要的是它所要传达的“精神”。   对士大夫阶层呢,总的来说,就是要“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也就是说,没有钱,坚守清贫是高贵品德的表现;有了钱,也千万别表现得太把钱当回事,否则就是没品。王衍虽家资巨万,却连“钱”字都不肯说,被老婆逼得不行了,亦只以“阿堵物”代之。海瑞死后“葛帏敝衣,有寒士所不堪者……检箧内仅禄金一十余两,绫、纱、葛各一”,自然堪为清官的表率。总之,无论贫富,都要耻于谈钱。   可这理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又难。要手握权力官僚们都甘守清贫,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于是又有一种幻想,叫做“礼失而求诸野”。既然把儒家的理念视为与生俱来的天性,当士大夫阶层应有的美德被金钱和权力腐蚀的时候,无知识阶层反而可能保留了它们。由此产生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的童话。   旧小说是最能真切体现中国人集体精神意识,此类童话自然在其间反复出现。《桃花源记》设计的就是一个有饱暖而无淫欲的社会形态;《水浒传》之“替天行道”,就是典型的“礼失而求诸野”的幻想,作者的用意不在于推翻制度,而在于拯救道德。《金瓶梅》之后的《红楼梦》还有“醉金刚轻财尚义”,倪二本是泼皮,放高利贷,出入赌场,专爱喝酒打架,但是有了“仗义疏财”的行动,他的形象就“高大”起来了。   但是《金瓶梅》却是彻底否定这些的。它绝不相信“清贫”一说,也绝不相信草根阶层的“道义”。它相信的是:人穷志短。它用精细刻薄的笔墨告诉你:有钱的男人虽不一定是好男人,没钱的男人却一定是烂男人。   西门庆固然是个淫虫,却不失为一个慷慨大度的男人。他大赞金钱的魔力,“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恒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但并无葛郎台对金钱宗教般的狂热,他花钱的见解是:“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他做生意的手法虽蛮横,赚了钱后的样子却不难看。他相当遵守“金钱的道德”。比如,图声色之娱者,不能惜眷养之资,他喜欢哪个女人,就很自觉地把她“养”起来;女人们一旦得到他宠幸,吃穿住用,立即不同;撒个娇讨点什么,基本能得到满足,甚至超乎她们愿望。他无疑是妓院中最受欢迎的客人,寺庙里最受欢迎的施主。哪一次他到妓院不是撒漫使钱?官哥出生,他一高兴,就给了永福寺老和尚五百两银子。他何尝不知道他的“结义兄弟”趁食的企图,不过既然他付得起,也不妨他们占了便宜,他得了热闹,各取所需。他对那些来打秋风的大大小小官员,从来笑脸相迎,做得漂亮妥帖,非但给足了钱,还给足了面子,决不使人有敲诈勒索的嫌疑和尴尬(自然这是他长远的投资)。这一切都基于——他有钱,钱多到足够他随意花销。   而秃鹫般盘旋在他周围的形形色色人等,却完全不知道礼义廉耻为何物。第一帮闲“应花子”应伯爵之奇形怪状不必说,为了博西门庆一笑,他能当众管妓女叫妈。常时节刚从西门庆那里求了十二两银子,回家就对老婆摆出一幅大爷嘴脸,他老婆也马上转了冷脸,献媚讨好。都是十足的小人轻薄。   第十二回有一段使人忍俊不禁的文字。桂姐讲了一个“只会白嚼人”的笑话,“当下把众人都伤了”,于是应伯爵领头,食客们凑份子请西门庆。菜一上来,西门庆和桂姐才动筷子,一桌酒菜已经被他们风卷残云扫个干净,还千方百计把份子钱转嫁到西门庆身上。这群人“白嚼”的水平和创意,令人叹为观止。作者在夸张的笔墨中,表达了对寄生虫极度的鄙夷。   而西门庆占有的有夫之妇的丈夫,无疑是书中最丑陋者。绿头巾素来被认为男人最大耻辱,可是他们却巴不得老婆被西门庆看上,自己从中捞取好处。比如西门庆包占了王六儿,她丈夫、绒线铺伙计韩道国祸患消弥,银两入袋,还讨得好差使。第六十一回韩道国亲自请西门庆来家,自己避过了,任西门庆和王六儿取乐——   西门庆道:“只怕你家里的嗔是的。”老婆道:“那忘八七个头八个胆,他敢嗔!他靠着那里过日子哩?”   接着两人又商量如何打发了韩道国好尽情作乐,完全把这个合法的丈夫视若无物。书中争当“忘八”者也多,金钱如此轻而易举的粉碎了道德。作者似乎只有对“无能”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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