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神儿不如我走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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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神儿不如我走神儿-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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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思《潜规则》《血酬定律》    
    云南人民出版社中国工人出版社    
    走到阳光里去    
    写《潜规则》时,吴思至少是部分地放弃了学术腔的叙述方法,而是尽可能多地讲故事。小说家刘震云在其“故乡”系列中喜欢运用的“古今穿插”法,在《潜规则》中随处可见。吴思将学术探究的动机隐蔽在讲故事的兴致勃勃之下,使自己演变为一个讲解、探究二者兼顾的叙述人。    
    在《潜规则》丰富生动的叙述框架中,掩藏着机敏的思辩锋芒和清晰的学术建构。不动声色地兼顾学术逻辑与故事讲解,是吴思叙述技巧的显著特征。你无法剥离一颗随着陈年往事跃动的心脏于动脉静脉的重重包围之中。能够表现如许特色的最典型的一个段落这样写道:“我得声明一句:在皇上身边工作的干部,大多数还是好的或比较好的。著名的清官王恕当了一段吏部尚书,选拨推荐了一大批刘大夏这样正直能干的人,史书上说:‘一时正人充布列位。’这在明朝算相当难得的一段好时光。那么,皇上怎么会被糊弄到不了解基本状况的程度呢?他身边的好干部对情况又了解多少?”(P79)语词“潜规则”为吴思独创。除此之外,在该书中,吴思还有很多概念创造。比如“制度性耳目”、“合法性伤害”、“第二等公平”、“腐败税”……如许“概念词组”成为吴思梳理明清历史时的一个个节点,吴思相当克制地点到即止。叙述的无限丰富性成为如此节点冰山下2/5的部分。让那些慧心读者会意于古今的惊人相似——无论是糜烂的部分还是灿烂的部分一概如此。    
    而随后推出的续篇《血酬定律》其撰述笔调依旧轻松并且得意,很多句子、段落读着读着就想笑。“刘瑾潜流”一节中,吴思描述他自以为的刘瑾心态:“刘瑾不忌讳杀鸡取蛋,反正那是别人的鸡。因此,在鸡的眼睛里,刘瑾肯定是比皇帝坏得多的东西。他的腐败收入是强加于老百姓的额外税收,他侵入了纳税集团的疆域,因而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P81)”……相似的阅读体验多年前阅读刘震云的《故乡相处流传》时也曾有过:曹丞相带领部队进驻延津市,秋毫无犯,纪律严明。老百姓都说:曹丞相的部队不奸淫妇女,但曹丞相本人还是可以的,我们延津人民还是管得起的啊……为此,曹丞相本人亦相感慨万千:多好的人民啊!    
    出于确切阐述“匪变”概念的考虑,吴思对“匪”概念周边的诸多语词颇下了一番打捞、挑剔、研判的工夫。于是,续篇《血酬定律》里关于“绑票”一事,读者得以了解始终沉睡着的一个庞大语词系统——绑架“富人”叫“绑彩票”,绑架“穷人”叫“绑当票”,绑架“女人”叫“绑花票”,而绑架“农民”则被称为“绑土票”……条分缕析,纹丝不乱。以此类推,在整个绑架程序中,看守人质者称“看票”,赎回人质者称“领票”,向人质家属讨价还价者称“叫票”,最终了结人质者称“撕票”。而关押人质的地点,则被称为如今周知率奇高的所谓“票房”。如你所知,今日之“票房”与往日之“票房”已不可同日而语。不过,胡乱比附地想,如今演艺圈一干人马从被虚拟鲜花、虚拟掌声托举起来的红地毯上走过之后,也便随即陷入影片放映现场短暂的深刻黑暗之中——彼时彼刻,他们与那些被“绑票”的“在押人质”并无本质不同:结算分红、拿奖夺魁、嘎纳、柏林、威尼斯,乃至奥斯卡小金人之类的历史重任依次压在他们的双肩之上……说实话,如是名利双收之“票房毒药”谁不想当?谁不想要?只不过“人人有机会,个个没把握”而已。    
    与语词“票房”紧邻,“班房”主题一经吴思潜心打捞,也顿时变得光怪陆离,博大精深。    
    权威词典《辞海》一九七九版关于“班房”的解释为“看押犯人场所的俗称,指看守所、监狱等。”这种解释其实多半也是大部分人对“班房”概念的印象式理解。可其实,“班房”    
    一词的初始义项是指官衙或私人府第差役值班休憩之地,“班房”被用来专指监狱,是后来的事。并且,在不同的地理文化中,“班房”称谓五花八门。在四川,班房叫“卡房”,而在其他一些地区,班房则被称之为“官店”、“差馆”、“押馆”,或干脆称之为“洗心迁善局”。令人意外的是,沿着这条语词义项或加或减或宽或窄的小径,吴思逐一考证出近现代诸如“牛棚”、“学习班”、“小黑屋”、“整风班”、“黑干学习班”、“可教育子女学习班”等繁多语词与“班房”概念间的微妙之差以或奇妙之同。吴思的发掘让人明白,有史以来的所有语词其实正像一座迷宫样的大厦——在那里面,很多看似风马牛的语词间,其实暗道相通,幽窗明灭。而吴思所为。正在于打通暗道,开启幽窗……最终,吴思化简为繁,以一个简单到家的“灰”字作结。比如,上述那一间间名目繁多规格各异的“监狱”,即被吴思统一命名为“灰牢”。    
    如你所知,此时此刻,被吴思挑选出来的简简单单的那个“灰”字,与生活中吴思个人的色彩经验、美学偏好等,已全无关系——那个原本简简单单的“灰”字,已成为吴思观察视角中最重要也最恰切的一种颜色。除了他在本书中批量“杜撰”的诸如“灰钱”、“灰帮化”、“灰帮分子”、“灰帮身份”、“灰帮优势”、“灰色税费”、“灰色时段”、“灰帮化机制”等庞大“灰系列”语词外,书中几乎所有与“潜规则”相关的语词,无不与“灰”    
    密切相关:不仅“潜规则”本身也是“灰规则”,所谓“元规则”即所谓规定“潜规则”的规则,又有那条那款可能光天化日公之于众?还不都是掖着藏着躲躲闪闪地“灰”着?于是,也就知道,正是通过对“灰”字的挖掘,吴思在将一个原本皮相单薄、抽象空洞的“颜色”激活之外,还用它连缀起了被我们称之为“历史”的那无垠混沌空间——是映射当下,也是辐射古今,直至扫射被遮蔽、被掩盖乃至被遗忘的无数历史死角……巧思巧智,举重若轻。吴思令人赞叹。    
    在《血酬定律》篇首,吴思开宗明义:“近一两年,母语中的自我表达和自我命名,多次给予我巨大的启发,在先民智慧的引导和帮助下,我借用或改造了一些来自民间的词汇,还杜撰了一些词汇,称呼那些未经正式命名的山川雪原。祖国的语言是一座宝库,先行者要在雪中觅食,不得不去细看,不能不去强说,不得不努力理解那些事物之间的关系,看、说和理解的成果,积淀为母语的词汇和叙事,其中凝结了中国人民的智慧”(P8)……从这段坦陈中可以发现,吴思对语词的“细看”也好,“强说”也罢,并非被动或盲从。有关于此,他不仅蓄谋在先,而且蓄谋已久。因此,其《潜规则》及《血酬定律》固然可称一组振聋发聩的读史专著,但其副产品——那个被他一砖一石搭建而成的“灰色词库”,对于读者的重要与宝贵,并不在其正文之下。我甚至遗憾地看到,吴思忽略了在该书正文之后单独开列出一个“本书关键词表”……我甚至希望它们再版时采纳我的这个建议。支持我如此建议的理由是,我一直相信,那一个个看似羸弱的语词其实亦有其生命。为什么不让它更独立地在我们的想像中生长得更为茁壮?    
    当然,事实上那些“语词”已在我们的阅读过程中变形、扭曲,百转千回地不断生长——从他的“低成本伤害”(P1),我想到写字楼间那些无休无止日复一日的“无报酬加班”;从他的“压缩性认可”(P114),我想到平头百姓对居心叵测的房地产开发商满心怨毒的愤怒乃至匍匐抗议、下跪造反;从他的“抽水机规则”(P61),我想到的,是变幻无常的物业费、维修费、草地费、装修费、电梯费、垃圾费等漫长的费用清单,而从他的“县官驿丞招待所所长”(P89),我则得以足不出户、再三把玩、揣摩当下各类大小官员间旷日持久的“讨好竞争”(P89)……    
    言及乌合之众生存现实中最为普遍的心理感受之一“迫害感”,卡内提说:“群众总像一座围城,而且是受双重包围的:城墙外面有敌人;地下室里也有敌人……群众的迫害感无非就是这种双重威胁感。外面的城墙越缩越紧,里面的地下室越来越受到破坏。敌人在破坏城墙时的举动是公开的、可以看得见的,而地下室里敌人的破坏活动则是隐秘的、看不见的。(《群众与权力》P8)。读完卡内提此语,我的感受怪异复杂,说也不清……我从卡内提的形象比拟中读出的悲哀远在现实情景无穷悲哀故事所给予我的无穷刺痛之上。好在随后我读到了吴思的《血酬定律》以及掩蔽其中的那个庞大“灰色词库”——以我之见,仅那个“灰色词库”本身,即为一种朝向“地下室”的描述努力,它有助于我们逃离那番绝望黑暗,走到阳光里去,看清身后的一些或一切。


第五部分 《再创未来》第48节 《江湖档案》

    吴文光《江湖档案》    
    中国青年出版社    
    结实的东西才被放到了阳光下    
    至少在本书中,吴文光变成了一个放弃想像力的艺术家。他所做的事情很像记者营生:照相机,摄像机,录音机,笔记本,竖起的耳朵,外加一颗紧张伴随期待的心……整个事件从开始到结束,有三四年时间。在这三四年里,吴文光跟随一个马戏团的民间艺人机构,吃喝拉撒泡在一起,完成了《江湖档案》这样一个包括“口述交代”、“场景图片”、“事件描述”、“人物访问”    
    等复杂元素在内的庞大“非虚构”文本。在这个文本中我们几乎看不见吴文光本人的什么说法。那个曾以自由电影人身份号令江湖的吴文光在这个庞大的文本中消失了……    
    说来也是奇怪,在我尤其近年的阅读体验中,举凡如此“消失”,都让我倍感踏实。比如读中国记者卢跃刚的《大国寡民》,光是书后所附那个篇幅漫长的“媒体编年史”,就已让人心惊;再比如读埃马纽埃尔·勒华拉杜里的《蒙塔尤》,那个法国小镇其实离我很远,可在阅读中,我几乎能够触摸到那里的早晨和傍晚,那里人们的笑与哭悲与喜,对我而言,亲切得就像兄弟姐妹。    
    我的意思是说,在一个没有英雄只有名人的年代,至少在阅读文本中,那种以虚构为能事的“传奇”已越来越靠不住的。而“非虚构”恰在此时乘隙而入,以无上魅力,开始成为我们阅读生活中的核心期待。张爱玲说过:生活比小说更传奇。比来比去,你会觉得,以某个小说家个体的想像力与庞大生活本身较量,前者太渺小。谁都知道的是,我们当下的生活正以超常速度超常规模超常逻辑超常地改变着……    
    在如此语境中,一个村庄的故事或一部离婚日记,一个患者的口述实录或一个死刑犯的临别留言,其中所蕴涵的纷繁信息或意味,不仅尚在练笔的文学青年不能给我们,就连那些耄耋宿将也正渐次出局。问题的关键不完全出在作者身上,而在于我们生活其中这个世界,其更迭的规模或速度已超出作家个体可能承受的范围。斯皮尔伯格一九七七年拍摄了《大白鲨》    
    ,一九八三年拍摄了《夺宝奇兵》,一九八二年拍摄了《E。T。》,都是伟大的虚构……可到了一九九三年以后,他更倾心的,已变成“辛德勒名单”或“大兵瑞恩”……。那些真切的非虚构传奇迷倒了这位好莱坞大牌。冒昧地猜测说,吴文光先生也有过与斯皮尔伯格先生相似的内心体验?    
    最伟大的历史还没离我们而去。每个生活其中的人,哪怕不过一个以消磨的姿势混迹人群、以混沌的面目掩藏其庞大野心的旁观者,也终究是无数非虚构传奇的目击者。有了如此庞大的一个“目击者群落”,还轮不到形形色色的伪艺术家施展想像的魔力,生活本身已足够令人瞠目。谁能以为吴文光先生档案中那个军绿色、支起来可容纳一个小型舞台和近200名观众的大帐篷仅仅是一个大帐篷呢?    
    是肮脏还是洁净是清澈还是混沌谁也不知道。我知道的仅仅是,传奇般的现时的一切宛如一个大浴缸。把吴文光先生的这本《江湖档案》扔进去,漫溢出来的水,就是这本书的“容积”……随后,无数读者像当年的阿基米德一样赤身裸体跑到大街上,嘴里喊叫着同一句话:“我找到了!(Eureka!)”    
    他们找到什么我并不了然,可我知道,他们找到了。这个被我假想出来的画面刺激而且使人欣然:最结实的传奇终于被放到阳光下。    
    吴文兴《我的藏书票之旅》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有人在思想面前比在春宫画面前更害羞    
    以藏书票为主题的所谓关于书的书不多见。藏书票的热度当然难与股票、彩票相提并论,可它并不妨碍我们一边读它一边追求物质生活。    
    吴文兴说,很多似乎有逻辑的假设,其实刚好没逻辑——他原以为,性学大师蔼理士的藏书票应该多有春光荡漾,可其实正好相反。“蔼理士的藏书票只是排字印刷的签条(Typographiclabel)。他不会因为藏书票而遭到保守人士的攻击,却留给藏书票收藏家不小的遗憾”……    
    吴之所谓“遗憾”,意外泄露的秘密是,与所有集藏之癖一样,“文化”或“道德”范畴的禁忌,常常正是集藏品升值的助燃剂。二者虽非同谋共犯,但却相辅相成,配合默契……    
    及至全媒体的情色泛滥,藏书票上那些裸露的部分已成为小小不然。反是胡适当年写给普林斯顿大学的“开卷有益”那四个汉字,尽管被缩龙成寸、压成窄小一方藏书票,可依令人神往。    
    这就是所谓“物换星移”?在一个感官横生的年代,量不出三围的思想才是最性感的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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