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旗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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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沁旗草原-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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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胜了,好向前抢。
    高明远,那小子也想在腰栈里再得一手。可是一看开枪了,也便退下来,等那
帮傻小子们攻下来,老俺再进去吧,先到空棺材里去睡一觉……
    “抢上去呀,抢上去呀,上呵,上……”
    震天撼地的一片狂乱:“攻下来了,抢呵,大家抢粮去呵。”
    大家伙都海潮似的涌上去了。
    枪声,人声,血流声,东西破裂声,脚底践踏声,砖墙颓妃声。拥挤声,呼喊
声,玻璃破碎声。刨物声,水流声,箱柜劈毁声。人的啸聚声,惊叹声,火爆声,
簸荡声,混浊声,洋油桶声,枪声。小孩哭声,女人叫骂声,火药轰裂声,木质摧
折声,屋宇震惊声……谷粒撮流声,物什磕碰声,喧夺声……一切狂嚣,一切噪音,
万种呼号,千百震响……这不平凡的蜂起,这碾平了腰栈晕眩的一夜

    “老北风,起在空,
    官仓倒,饿汉撑呵……”

    这个歌声又在大家的心里叫起了。
    于是腰栈的一切都在大家的脚底下碾平……
    这时,衙门大照壁上已经贴起毛头纸的布告:

    照得日本帝国,将我土地占据。
    似此禽兽行为,国际人神共嫉!
    本军奋然起义,不毙倭奴不息。
    从前岳飞杀鞑,农民约时而起。
    我辈如有天良,必亦同舟共济。
    否则引领受死,如何托生一世。
    从今誓师南指,黄龙指日可期。
    汝等如有血气,其各揭竿而起!

    浓黑的墨迹还没干呢,可是围着看的人,已经万头攒聚了。
    如今,古榆城已经变作另外一座古榆城了。人们都觉忽然间眼前一亮,地球在
翻了一个个儿,一切都得重新改变,重新安排,重新分配。
    人的胆也壮了。大户人家也都派人化装出来,来打听消息,从前躲起来,现在
却都钻出来了。不想抢人的,也不怕被抢的,也都出来了。北边广成大街的人呼呼
地往衙门头跑,衙门头的人又呼呼地往广成大街跑……更拥挤了。街上因为打听消
息的和看热闹的更多了,所以反而显得雍容起来了。孩子也有怀揣着俩烧饼的,回
家告诉娘去了,说:
    “不是胡子,是义勇军。”
    可是娘还说:“你别听他诈,他等大家都不防备了,他才抢呢……”
    “不是,是义勇军,天下第一军,有告示……大旗上都写着呢!”
    “你快给我趴下去,不兴你再出去,小短命的!”
    可是,街上的人,却并不因此而减少,街上的人更多了。衙门头人的海泛滥了,
人的海溃决了,人的海翻转着神奇的波澜了……现在是涨早潮的时候了。黎明的第
一线从晨鸡的喉管里传出来的时候,人的海在涨潮了,人的海在涨潮了。
    海,火一般的怒吼,波涌,激荡,人的头,从心底飞溅出的火焰,如紫星的崩
溃的星云,在无规律的大昏眩里滚转,整个的科尔沁旗草原的地壳崩毁了。重新又
有万干的有机的硫磺质的溶岩,石砾,来接受另一个意义,来创造,来喷吐,来叠
砌另一个新兴的地层……
    是涨潮的时候了,黑的潮水,白的浪花,红的晨光搅在一起了,一个大浑沌的
晕眩,一个大清晰的晕眩!人在三卯星出现的时候,涨起早潮来了……是涨潮的时
候了……
    人在凶嗥,整个科尔沁旗草原在震颤,在跳跃,在激扬!
    人的旋涡里,忽然一亮——是大山古铜色的头,狮子样的鬃毛抖动。
    黑绒镶边的大眼平静地向东方的启明星看着。天际好像只有三只强烈的星光在
昏雾的晨曦里发光。
    大家忽然狂怪的一号,像无边的毒蛇在愤怒的一刹那间把血焰的毒头都向天空
竖起来了。
    晨光是昏昏的,接近地平线的一带,还有一块星云,墨龙似的在伸张它的牙爪,
晨光在和它搏斗……
    不久,天必须得亮了。



 
                                 后记

    一、我怎样把“科尔沁旗草原”直立起来呢?

    怎样把“科尔沁旗草原”直立起来呢?这是一个问题。
    为了去解答这个问题,我仔细的分析过这草原上所有的社会的机构。
    这里,最崇高的财富,是土地。土地可以支配一切。官吏也要向土地飞眼的,
因为上地是征收的财源。于是土地的握有者,便作了这社会的重心。
    地主是这里的重心,有许多的制度,罪恶,不成文法,是由他们制定的,发明
的,强迫推行的。
    用这重心,作圆心,然后再伸展出去无数的半径,那样一来,这广漠的草原上
的景物、便很容易的看清了罢。
    于是我就去找这最典型的地主。
    地主在这里,有这样的等差。
    最低级的,叫小门头财主,这种小地主,是无声无臭的,家里有四五十天地上
下,自当自过,很有一包胶水,就是怕人来挤,因为是闷头,一挤就该瘪了。
    一捧火,这是家里人多。父子兵,齐下火龙关的贪黑起早,自己耕耘自己的土
地,年年的留下厚成,这叫一捧火,怕的是分家,因为设家有地百天,拆为六股,
则每股所得已经无几了。
    以上两种都是小地主。
    暴发户,这是新兴地主。很难有像一般有历史的那些财主们那样的绅士的矜持
的。他们的特色,是很怕把自己抬得不高,很怕把自己不能表现给别人看。
    和这相对的,是破大家。他是肾亏的,神经衰弱的,少爷都是金花秧子。有一
家少爷是这样的,觉着鞋里嵌脚,精神上感到极大的痛苦,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棵
极细的头发。
    还有两种,可以和这两种同列为中等地主的,是土鳖财主,肉间蛆。都是很肥
壮的,只是行为都同蛆一样的笨拙,怕出头,怕吃怕烫,怕树叶打脑袋。
    大财主家,大粮户,这就是全城仅有的那几家了,比如槟榔荷包李家,半拉山
门田家,靠山屯王家……远近一提起,大小孩芽都可知道的。这虽不如“假不假,
白玉为堂金作马……”那样的显赫,但在农民的印象里,却比任何事物都要深刻的。
    首户,他拥有全城最多的土地,他是大地主的盟首。
    像这样的财主之类,他们是有余钱的,土地已经到了饱和状态,所以过剩的金
钱,就作高利贷资本,但是这种事业,在东北的混乱金融里,流动性很大,而在有
定量的,农村的吸收量里,并不容易膨胀,所以东北三大企业,烧锅,油房,粮栈,
自然的就成了大地主的投资的渊薮,所以构成科尔沁旗草原大地上的三大动脉,就
是:一,土地资本;二,商业资本;三,高利贷资本。
    但是,从来财富都得需要保护的。没有角的恐龙是不能生存的。所以地主们必
得有“坐地虎”“顶门杠”才能保持他自己的王国。所以必须有权贵的亲戚,或者
自己是官僚,或者家里有留学生,大学生,自己是靠山王的土豪,横霸一方,这才
镇得住。所以地主层多半又都是统治层。
    这地主,是小旋风,是西门庆,很难像杜少卿。
    我所写的,便以科尔沁旗的首户丁家为模型而写的,因为再没有他更足以表现
出东北地主的各方面了,因为再没有一个地主的长成史,比他是更完全变态的了。
    这里有小旋风。西门庆,也有杜少卿。这里有土地吞并,官吏的结纳,倒把投
机,高利贷,商业资本,欺骗,剥削,镇压……他们提倡命定论,唯神论,风水,
族望,君子之泽,家仙锡福,前世阴骘……他们生活是侈纵,狂乱,神经病痛……
    所以我选择了他。
    而且因为我亲眼看见过这一幕大家族史的演换,而且我整整的在其中生活过,
所以我写出的也特别的熟习。
    我写的是他的多边的姿态,这是一个很繁杂的处理,因为经过太庞大复杂,所
以这种表现的形式就很是一个问题了。
    

    我写出的很多,我采取了电影底片的剪接的方法,我改削了很多,终于成了现
在的模样。上半是大草原的直截面,下半是他的横切面。上半可以表现出他不同年
轮的历史,下半可以看出他的各方面的姿态,我觉得这样才能看得更真切些。我描
写的是很缜密的,我剪接的是很粗鲁的,我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因为《红楼梦》
的烦琐,是由于他的时代的。
    丁家的地主,到了父亲一代,“土巴味”便很少存在了,因为这地主是太成熟
了,而且已经接近了都市生活的熏染。但是他却又不能放情的去迎合那种高度生活,
因为惰性的土地黏住了他。所以他便形成一种特定的有威仪的烦躁与颓废。这是过
去的地主所没有的。

    二、农夫又怎样的呢?

    你以为农民都会说吗?“这个犊儿是我的,到了上秋,它就是大牛了,大牛再
下小牛,小牛再……我就……”其实,这是农村自足社会里的思想。但是年头儿改
了。今天这场土匪刚过去,没有牵走他的犊儿,但是明天鸳鹭湖的驻军来了,向村
长要三千鸡子,一百斤牛肉……他的犊儿,还能给他继续那些可爱的幻想吗?
    但是也就因为这,他也就很快的放弃了这结论吗?也不完全是的,五千年的镣
铐,会使囚徒的脖颈磨平了的,在听天由命的说教下,他们会把自己的叛逆的思想
自首在观音大士之前的。
    这样你可以听见旱烟管里的悲叹,小茶馆里的呶呶,但对于神的意志并无违反。
    但是,你以为这些驯良的农夫也就永远的祈祷在观世音之前吗?在忍耐破裂了
的时候,狮子的不常见的吼声,会在那广大的草原上吼起来了。这时候,他们要报
复的,用粗大的不法的手指去撕去观音大士身上的法衣的,他们要瞻仰瞻仰这法相
庄严的裸体,这时候,他们是摇天撼地的草莽之王。
    我们还记得使日本皇军恐惧的马贼吧,他们是从那来的呢,他们前身是善良的
农民。
    但是也请不要忘记呀,没有一个农民是愿意做马贼的,而也清清醒吧,马贼并
不是东北农民的必然的命运啊。但是那蕴含着人类的最强悍的反抗的精神哪,那凯
撒克一样的强壮的,那长白山的白烨一样的粗大的,那伟大的宝藏啊,那不该使人
惊叹吗?不该使人想到这力量如能精密的编织到社会的修筑里去,那不会建树出人
类最伟大的奇迹吗?啊,这不是应该的吗?是谁的错呢!
    我每想到这一点,我就想,我们要是有泪腺的时候,我们应该为他们而倾泄了。
人类的最可贵的潜在的力,被投在暗影里给萎亡了。
    我每一接触到东北的农民,我便感悟到人类最强烈的求生的意志,人类是要求
生的呀,他们有强烈的生存意志啊!他们的目光会告诉我的,他们的目光在焦灼的
向我询问了,“我们必得是这样的吗?永远是这样的吗?必得是这样的吗?不可以
改个样吗?……”
    对于这种坚强的询问,我浑身的每个神经细胞都震颤了。我觉得,我每看到那
带着貉貉的大风帽的车老板子,两眼喷射出马贼的光焰,在三尺厚的大雪地里,赶
起车,吆喝吆喝地走,我觉得我自己立刻的健康了,我觉出人类的无边的宏大,我
觉出人类的不可形容的美丽。但是,当我每一想到他的最终的命运的时候……我便
只有悲怆了。
    这样衰弱的死亡,竟会滋长在这强壮的活力之上吗?
    他们是不甘的,他们是揭竿而起了。
    再没有比这草原“江北的胡子”再多的地域了吧,再没有人类最精美的力量的
错误的运用,再比这个更可哀惨了罢。
    所以有的人不忍看着他们永远的在黑夜里摸索,便试想着给他们以光明了。于
是一个振臂一呼的大学生,便从天而降了。奉赠他们一些术语,一些路线。但是这
与他们无关,因为毕竟是没有从天而降的人。所以他们的步伐,并不如一般学者们
所要求的那样正确整齐。
    但是他们是怎样的走法呢?
    这是一个艰难的回答。
    因为我始终认为在中国的现阶段的农村里,能发现一个自发性的绝对的觉醒者,
恐怕是很难能的。像海绵那样的会吸收的农民型,能够意识的捉住许多不同的现象,
然后再在这里参悟到自己的地位,同伴们的地位,将来的命运,于是……这样的人
是被写出了。已经被我们的作家,很认真的写出了。但这是真实的吗?固然,他可
以按照作者的意志,一会儿到青岛一会儿又回到农村,去看了那么许多,听了那么
许多,吸收了那么许多,参悟了那么许多……但是这种人型,是在中国的土地里,
生长出来过的吗?真实并不体恤幻想的苦心的,他不跟着幻想走。
    我写出大山固然不同于这一类型。但大山却是贫困的农民自己站起来的之一。
但他要吻合于客观条件的,他不能在未播过种的地掘出豆子来。但他可以向掘出豆
子来的地方去掘。他可以向那地方去走,直到他也吻合了那地方,他再吸收了那地
方,推动了那地方。这需要极长的锤炼哪。我们不能自己说谎,还强迫着自己去相
信,把真实掐弄得如我们所愿意听的那么短。
    大山还是一个未完成的性格,不,未完成的是他的脚印,他在现阶段,已经完
全把自己交给时代了,他没有留下一点体己。这个巧克力色的男性的血球,一定还
有更沉重的锤炼,他会更向光明走近,更向时代吮吸的,他的性格,将更能推动真
实,而他自己也更向真实学习。更强固的命运,会在我写的《龙门锁的黑砂》里等
待着他,那里他会碰见了健康的真理……
    至于我写的其他的农夫,也是经过一种极严密的分析的,有许多人把举凡农夫
都标准在一个系统之下。这是不对的。农夫与农夫之间的社会距离,也是很远的。
他们的思想,行动,希望……而也就因这距离而化分极远。丁四爷与杨大瞎的见解
是不同的,他们是绝对的两个,但在某种大前提之下,他们又是一个。可是他们的
要求又不能尽同。不把这个十分的把握着,而把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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