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旗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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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沁旗草原-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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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要到那边就算是抱到草上的孩子了,别想好!”白老大说完了,又迟迟地在地上
画了老大一个“白”字,可是接着就又用手把它涂了。
    杨大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张大白话直着脖子满脸通红,半天半天才抚着心口说:
    “别听那个,那道上还有唐僧取经路过的花果山呢,瓜果梨桃什么的……”
    “得啦,大哥别瞎白话了,听说那边井水还不如灰水,女人一喝,经脉就不用
想来!”
    张人白话无可奈何地紫涨着脸,竭力地摇着头,半大半天才挣扎地说:“可是
在这儿就能逃出去一个死?”
    杨大瞎也觉着方才说的一段话太冒失了,不该太伤了他的心,于是摇了一下头,
也就低下脑袋不言语了。
    大家都沉默了,半天半天白老大才从沉思里转出来。
    “唉,要论说呢大一统的江山,这块儿就算是福地了,旱涝保收,唉,那让老
天爷不下雨,奉票毛,捐税大……这才正经八辈年头儿赶的。”白老大把手指头上
的士向鞋帮子上不住地抹。
    “你可也别那么说,大山就说过,从这以后没好,官家一天比一天地逼人,把
老婆孩子都赔上,也不够他们的。你想想,这不是明情理的事,咱们一年到头的从
早晨忙到晚上,剩不了那一筷头子的落想,希罕把持地送到站头子上,人家把真格
的拿去了,咱们换的是什么?是他妈的一把子毛奉票,咱们还有他妈不穷的!……”
    “老大,你算说着了,都是弓长蔓他们一老一小的把咱们害了——非得上江北
去不可了。”张大白话又把文章落到题眼上了。
    “还是大山说得对,咱们自己要不起来没好。”杨大瞎眯缝着眼说。
    提起大山,白老大就露着微笑说:“大山说的话你起初听着总觉得不对题,你
过后阿,要仔细叭打叭打就知道啦,比如他给你讲,人别靠命吧……”
    “他说的,让咱们都推,丁府的地不能放野鸡,然后还得租给咱们——咱们那
时就拿起来,不减租咱不干——我昨个想了一天一夜,这是个好主意。”是杨大瞎
的声音。
    “我不管别人是怎的,我是他妈王八吃秤陀铁心了。”张大白话拍着大腿。
    “我也推——”白老大迟迟地说。
    “我也推定了,老大,这么的,方才我问过李大邪火,咱们六七个小户子都一
定推,再拉上李老二王发那七八个,咱们都推。过两天,天要真落雨呢,咱们再求
东家让粮咱再种,他死逼着去粮也得租给咱们,怎么说呢,推的太多了,他上那招
别的户儿呢,他要实在不去租了呢,那么咱们也就得活动活动了,就瞪着眼饿死不
成——哎,咱们就上江北!”张大白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好,反正破罐子破摔,到那河脱那鞋,寡瞎虑恋也不行——推,一定推铁了。”
旁边听着不说话的李二秃和几个别的小户头也都应了声。
    “哎,你的高见,你的高见,咱们上江北,上江北,一定,一定上江北……”
张大白话简直的是满脸的喜气了,站起来拍衣裳上的尘土。
    “可是咱们得有一件哪,咱们可得都去。”杨大瞎瞪起了两只瞎烘烘的大眼睛,
向三人投了一个询问的眼光。
    “我要不去,我不是我爹揍的。”张大白话红着脖子看定了白老大。
    白老大沉吟了半天,才无神地说:“咳,那我还有啥说的呢。”
    “好,我就同李大邪火去。”张大白话转身就走。
    “李老二和王发这些户怎么样呢?”杨大瞎撵着他问。
    “他们那些个中流副儿①自然是随着咱们了,呆会我去透间透问——”张大白
话回过头来问。

    ①中流副儿,中等佃户。

    “我去看看他们那些大户头。”杨大瞎慢吞吞地站起身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又痴立了一会,便向南边走去。
    白老大还蹲在地上用手指头划地, 地上的浮土, 便顺服地凹了进去,作成了
“大山,大山”的粗劣的字形。
    三缺嘴离开他们远远的,情态严重地在树荫里坐定了深思。
    他想白老大这小子今天居然敢当着人面和我翻脸,杨大瞎那小子也敢挺腰,呵,
杂种,老爷拐着弯儿跟你斗,明处不和你争,暗处和你斗,我在你姐姐身上出气…

    于是他又背诵了二台山上的老喇嘛告诉他的几个更野蛮的药名,和几种更野蛮
的姿势……他得胜地笑了。
    忽然,一个毛毛虫落在他的脖颈子里,他又一激冷……他似乎又听见了老田凤
的狠毒的声音,他连忙用手又揩了揩额角上的汗,又向后边退去了小半尺。
    于是他才模糊地听见是他舅舅老田凤的强硬的声音。
    “反正他妈的我不推,我有带把的联系,我家里三四十天大亩地,我往那销放,
我因为租一个窝棚,我多拴了一挂车,我挑了他,我挑了他?我百十口人,干牙帮
骨,我于牙帮骨——我干不起!”老田凤一边抽着烟,一边沉毅地说。
    黄四爷脸上便露出了七分笑三分恼的样子,慢腾腾地掠着胡子。
    “可是你不推也不行呵,这个年头不帮助人哪,你要还扯着尾巴揣下去,上秋
你连我老弟妇都得装在斗里约给人家了。你想,你计算计算,谷雨一场小牛毛,刚
涸过浮土来,大家就都等不及了,把珍珠花似的种粮曳死巴活地往地里撒,结果你
猜怎么着,连他妈个绿芽儿也没摸着个边儿,等到四月十八像他妈后老婆哭汉子似
的挤咕那两疙瘩雨点,人们又都疯了似的往地里撒大洋,你看抛了两次种,我的老
爷,多少钱,工夫,一个打头的一百一,就算咱们家都是父子兵,再雇上两个跟二
的,得,三百块出飞了,赶到昂蓬,雇铲地的,一块钱一个工,人家还滞滞歪歪,
你不赶着好土头铲,你能望收成,再加上地东的工,车,零星使用,各样杂捐,那
样不是得钱串向卜摘搂呢,一天地就得十几块钱往那么……听说今年,凡是没种大
烟的,都得按地拨钱,你不拨罢,派到那啦,咱们能因为贪种二亩半地的便宜,还
单侍弄一回吗,没别的,干蹚干卷,往外拿钱,到上秋,就剩一条裤带是留给你的
啦。怎么说呢?留着给你上吊呵……唉!我今年活了七十一了,没见过,这回也算
开开眼……”
    “那么,从你老的嘴出公,咱们推地不推呢?”老田凤打断了他的话,又问。
    “我算灰心了。光绪三十三年,那年出的丈尾巴星,我看了就说没好,你看慢
慢的不是都应了吗?从前骂人说这小子是废物,就骂扔杆子,我看后来都应了,跑
大鼻子那年,满铁道,不都扔杆子了吗?电杆子可道排呀!……后来花小秃大钱,
谁要不要,咱们就说,你怎敢不花,我的钱上没眼,你看,今个钱上可不就没眼了
呣?铜子呣还有眼?有带眼的铜子吗?全应了。眼时下,人们骂人都说这小子缺德,
缺德,你看罢,我说的话放到这,你看不出五年,那方出了真主,国号要不是带德
字的,你不用理我……要不然我怎么每天茶余酒后,我就常给村子里人讲究呢?”
    “唉,黄大爷不是我拦你老贵言——咱们趁这儿,不背地作个核计,到临时咱
们说些个什么?”
    老田凤把烟袋使劲地磕在石头上,心里很有些不以为然。
    黄大爷又慢慢地捋了捋胡子,把头思思量量地摇了一个半圆。
    “要说有地,连荒隔带草甸我还有三四十天哪,我……”
    “不过大爷,地要一推出手,可就没有吃进来的理啦。”——老田凤的两姨亲
家万牛子连忙拦住了他。
    “哈哈,傻老弟,是丁家少爷能种地?是丁家老爷能种地?还是得咱们这些穿
欤B脚的给他们效劳呵!”
    “不过人家乐得撂荒了一年也不在乎!”万牛子冷冷的。
    “他,他,怎的,他撂荒一年——也不在乎,我今年活了七十一啦,我活了七
十一啦,他们丁家祖上三代我都见过,没听说撂荒过一年!”
    “那可说,说不上,这个少爷可是与众不同的。”
    “可让你说的啦,与众不同就撂荒地……我,我今年活了七十一了,我没见过!”
    “对了,推!”等在旁边半天的杨大瞎一看黄大爷正站在自己这边,便大声地
得意地喊。
    “推!”是谁的应和声。
    “推,咱们都推。”
    “不推才他妈怪呢。”张大白话不知在什么时候也钻进来了,咬着牙想加重推
地的声势。
    “推?——一定的吗?”老田凤严肃的眼光罩定了大家。
    都不言语了。
    “大家都推?”老田凤的眼光更为严肃。
    白老大痉挛的嘴唇,翕翕地动着,想说出几句话来,但是他的口腔已经不能透
出言语了。
    “到底推不推?”是万牛子瞪起了眼睛。
    “到底推不推?”老田凤看见大家伙都不说了,便放出和缓的声音来问,想再
把大家伙顿一顿,“咱们再仔细打算打算,讨个大家伙儿都一般边儿齐!”老田凤
神色不是神色,气色不是气色。
    “天地间还有一般边儿齐的事吗?该怎的就怎的得了。”——万牛子生气似的
一挥手。
    “我看还是——”杨大瞎刚想说推,吞了一口吐沫又咽进去了。
    “我和王发李二秃是无可无不可。”是小户李棒捷的声音。
    王发反抗似的说:“我跟大户头走!”
    徐花子蹲起身来:“我也随着——”
    李二秃又无主意地搔着痒痒的头。
    老田凤看了王发一眼,便提高了声音:“大家还有话吗?”
    大家都不由自主地震动了一下,没有一个人吱声。
    黄大爷不以为然地挺了挺腰,干咳了两声:“呃——那么,等刘老爷来咱们再
定规一下吧——”
    “哎,刘老爷怎不来呢?”——是谁说了一句。
    “呵——”大家伙都霍地记起来了,都用模糊的双眼想看清楚身畔的邻居,是
不是就是刘老爷。
    “真的,他怎没来?”
    忽然从大家身畔,就像从地里突然生出来了一般的那样快,一个人出现了,脚
站在一块木头咕碌上。
    “我已经和丁宁交涉好了,今年的粮,是去铁了,不过……”
    “不过——”
    “话是那么说呀,他知道咱心诚不诚呢?咱们还得让那小子知道咱们是铁心推
地,他才能怕!所以咱们到时候非得异口同声地咬定了说非推不可——死了也推!
那才行!——现在有谁不推?呵,有谁?——呵,谁,吱声!有谁?”——大山的
两颗剪绒镶边的大眼,像火炬似的燃着。“丁宁方才一听我说你们都推,他的脸都
吓得煞白!”大山的声音不自然地顿了一顿,他看底下的人头都面面相觑,便急转
直下,“你们心都齐了吗?大家咬住牙根,一定要推,然后再商量。丁宁他现在是
走投无路,地也不敢放手,他现在一点着落也没有,老爷赔了钱,家里又……咱们
大家咬住牙,听见没有,咬住牙,要一露活口,丁宁那小子一眼看出横口来,哼—
—你们听见没有,今个我们要是我们爹揍的,拿出小子骨头来,硬挺到底——上秋
的衣食穿戴都有着落了——听见没有?丁宁那小子也是一个人,见着他用不着尿裤
子,他也不是三头六臂,咱们谁他妈豁不出脑袋,谁他妈就是大家伙揍的——”
    “对!”杨大瞎的眼睛感动得湿润了,两颗极大的泪珠,在他红肿的眼泡上凝
结了一道强健的光。
    大家觉得都有了主腔骨了。
    只是黄大爷还不相信似的摇头。
    老田凤把一个岫岩五的石头嘴子咬得卡卡地响,他自始至终就是对大山取着敌
意的,虽然现在他已经被大山的声音所诱惑,但他连忙用牙来拼命地咬住烟嘴,把
自己的感情压伏下去。
    “哎呀,不好了……有,有,有鬼!”
    三缺嘴在那条大树上一跳多高的就跑出来,脸都变成了青紫色,牙齿打着牙齿
得得地抖战。
    “一个黑影……一个黑影……在树上,跳,跳——下墙去,去了……吓死我了
……”三缺嘴一边喊着,一边浑身发抖,一个大嘴老鸹呱呱地叫了一下,便向着那
眉梢样的月亮飞去了。
    老田凤举起烟袋锅子就打在他的头上:“我把你个血犊子,这是什么时候?一
只大嘴老鸹你也没见过,你的魂飞到那儿去啦?”
    大家一听,可不是,半天云里,还可以听出一只老鸹的呱呱地叫声呢,便都像
做梦似的笑了一下,又立刻的把脑袋重新严肃地直立起来……
    万牛子的嘴凑在老田凤的耳朵上:“你瞧罢,大嘴老鸹叫了,主不祥呵!——”
    “人影?”一个奇异的景象在大山的脑子里模糊地一闪,大山剪绒镶边的大眼,
使劲地一闭,但随即就像两盏小电灯泡似的展开,用着平生的力量沉着地喊:
    “大家记住!谁要忘了今天的话,就先摸摸自己的脑袋,我让他活不过去今天!”
他掏出了枪,向半天空刚想镇压似的放,但随后一想就立刻的只把手扬一扬,便从
木头咕碌上跳下来了。
    杨大瞎才又把嘴凑在白老大的耳朵旁边急促地说着话,大山走过来拍了拍他的
肩膀,便走出了大门。
    他刚走过道心,想进道北的大门,但一转念随即就转过身去。
    南园子的西邻是孔老二家,东墙是靠着水漏子,三缺嘴坐的是白杨树下边,是
东边。
    他刚想向水漏子那边走去,忽然看见道北大门呀地一声开了,走出来的正是刘
老爷。
    刘老爷向左右霎摩了半天,才用手神了神脖领,迈着八字步向南园子走去。
    大家的声音便更嘈杂了,窝窝地从四面传出来。
    大山听了半天,才听出了是张大白话和刘老爷的吵嘴声。
    后来又是田凤的怒喝声,万牛子气冲冲的一个跟着一个字的连珠炮的一大串话
声……大家又都沉默了一会,刘发又像安慰大家又像是鼓励大家似的演了一遍说,
大山想着我得立刻进去。
    大山立刻地挺起身来,想再回去。
    但是黄大爷大方的笑声送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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