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旗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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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沁旗草原-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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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管事进门来,用着嗓子眼说:“柜上说老爷汇来的五万,都放账放出去了,
秋后的期限,现在也都干浆了。小过码上别处摘尖,能行。二管事已经起身了,刚
才平车站给商会来电话说:赶○三的老客被劫了。二管事幸而是○二走的,现在胡
子有人见着是顺着狼窝往小金汤那么下去,保甲都出来了,咱们的炮台都上了人…
…”
    “什么,小金汤?”
    “呵,就是,离咱们这里才五里,咱们家什都预备好了,今个打更的加双班!”
    “呵——钱呢?王家的。”
    “王家账房说了半天好话,本利都借到上秋,立了借字——账房办的——明天
到日子那注,今天还上,统共连息带利五百三十七元八角四,他抹了那个尾于,我
也应了,已经上账,这是钱——灵姑娘吩咐的那四色礼也送去了。”
    “好罢,你去看看老孙先生来没有,让他仔细瞧——你知道啥病?”丁宁把钱
放在衣袋里。
    “我就听小屏说,昨晚上魔住了,不是好声地叫起来,也不是什么新病。”
    “去罢,各样的事都好好地办罢。”
    老头儿恭敬地退出。
    一个小丫头毛毛棱棱地从后厢里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红布包儿,看见丁宁就
跑。
    “站住!”
    小姑娘便垂手站住,心似乎还绷绷地跳个不止。
    “什么事?”
    “伙房地户来了要片子烟,少爷。”
    “地户谁来了?”
    “我也不知道。”
    “谁让拿的?”
    “下房传来的话。”
    “混蛋,那里又来一个下房。”
    小姑娘木然地立着。
    “滚蛋!”
    丁宁满心的疑惑,拖着一条沉重的身子,迟迟地走进屋来。
    三十三婶正拿着一架大正琴,懒懒地弹。
    看见丁宁就撂下化学胶的拨子涎着脸看他。
    丁宁突然地回过头来。
    “你的钱我不还了,你先给我垫出去吧!”
    “哈哈,你可是武大郎打杠子,倒打一耙……你……”
    “唉!”丁宁把两手都插到头发里去,头发像鬃毛似的披散开来。
    三十三婶无语的把大正琴轻轻地拨弄了两下,便抬起眼来看了他一下,又很温
柔地说:“丁宁呵,我知道你心里有好大一块事,你不告诉我,丁宁,我知道……”
    “你知道,好,你就知道吧。”
    三十三婶又沉思地拨弄着琴弦的柱头。
    三十三婶又轻轻地看了他一眼,又用化学胶的拨儿画着那“大日本造”几个金
字。
    “丁宁呵,我知道你,你有事……”三十二婶摩着他的手说。
    丁宁无语的把她的手放在太阳穴上。
    “丁宁呵……”三十二婶伏在他身上呜呜地哭了。
    “丁宁呵,你知道我犯了多大忌讳,委曲求全地就全你,可是你竟骗着我呀,
你连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不用说心事,就连家常琐事,你都不跟我谈。就打算我
是嘴大舌敞的人罢,只要是你的事儿,我就何曾透出去过一丝的风儿?你处处净拿
我当个旁四路人,我就这样的就全你,在你眼里,就连个使唤丫头都不如呵,更不
用说讨出来一个知情知义的好儿了。如今,又是我这个耳软心活的,没等你来出口
求我,我就贱猴似的又给你张罗了。我的这颗心为了你,我就算都使尽了,可是在
你那边,就像连看见都没看见似的,满没拿着当耳旁风,净拿着我看笑话。丁宁你
仔细地想想罢,你这样的对我就算对吗?……”
    丁宁感伤地揽过她的腰来。
    丁宁似乎应该说出一些安慰的话来,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和她坐得近一些。
    三十三婶的热泪流在他的脸上了,三十三婶以为他在流泪了,颤抖的心,便发
狂似的巧笑了一下,把头感激地贴在丁宁的胸上,用手拉过了宁的手心使劲地扣在
自己的心上。
    三十三婶甜蜜地娇喘着,好像得到了人生最大的满足似的半眯缝着眼,在回想,
在微笑。
    丁宁把手轻轻地伸在她的腰里。
    三十三婶一动也不动。
    丁宁用左手的中指叠在食指上,然后又把食指很快地一抽,三十三婶的胸脯便
颤巍出甜蜜的波动。
    三十三婶格格地巧笑一下。
    连忙用绢子来擦自己的眼泪,又来替丁宁来擦,看了看他干爽爽的脸,便轻轻
地低骂了一句。
    “洗脸吗?”
    “不用了,你就给我抿抿头发罢,我就回去。”
    她像经过一道幸福的波浪似的,舒展舒展地挺起腰来,痴着眼儿坐着。
    她微笑地回过头来:“你什么时候去,把这封信再捎回来吧。”三十三婶手里
得胜似的拿着方才大哥来的两封电报,露出雪白的牙齿,向他傻笑。
    丁宁鄙夷地笑了一笑:“一个女同学的平常信。”
    “哈哈哈哈……”三十三婶胜利地一阵狂笑,一种风骚的少妇饱满的诱惑,透
露在她尖俏的声音里。
    丁宁狠狠地瞅了她一眼。
    “给我罢,不是情书。”
    三十三婶倩笑着,把它藏在背后,小声说:“你用什么来交换?”
    “只要你宣誓永远不到这儿来。”
    三十三婶废然地无力地从身后把电报拿过来,用眼一溜,一看是“三四方面军
团部”来的,便假装着没有看见似的生气地向桌上一掷:“给你罢,得罪了你这愚
人蠢人没良心的人不要紧,要是冒犯着你那小姐,千金,蜜丝,校花,那可真真不
是闹着玩儿的!”
    丁宁故意的把电报放在手上,颠了两颠,然后又谨慎地放在口袋里,淡淡地一
笑。
    沉默了一会儿:“没良心的……”三十三婶嘻嘻地一笑,向他作了一个媚眼,
把腰肢一扭,便转过去,又用手指头举在自己的脸上画没羞。
    “告诉他们套车吧?”
    “用不着你操心……”
    “灵子,灵子……”
    “你也不送送我呀!”
    “灵子……”
    丁宁看着她回过头来,狠狠地骂一声:“滚去吧,无耻的苍蝇呵!”
    这是什么东西?逼着我和苍蝇跳舞呢!
    这是一场恶梦吗?
    外边烦躁的鼓声打进他的耳鼓。
    一个奇异的思想惊吓了他,哎呀,今天劫车的那伙土匪,说不定会混着求雨的
人们进来……
    什么地方拍的一声枪响,聒耳地传来。
    丁宁霍地跳起来,到墙上去取枪。
    这时,老管事满头大汗地走来。
    丁宁不自觉地发现了自己的这种神经错乱的慌张,好像被人捉住了的扒手,不
由得面红耳热,但是看了看那个老管事没有感觉的面庞,便又恢复了常态:“有事
吗?”
    “少爷,一会儿龙驾来了,接不接?”
    “不接!”
    外边又是一片嗬嗬——弥陀佛——的哀苦的喊声,隐隐地呜呜咽咽的喇叭声。
    “少爷,这回是知事引的领①,牛知事都自己光了脚,带了柳树圈②,拿着黄
表,昨天一直迎到青龙潭,走出去二十里地迎的驾。唉,这大毒的天……总算是个
青天父母官。”老管事一边用手抹着汗,一边感慨地说。

    ①引领,即香主。
    ②柳树圈,求雨人的头上都戴柳条圈。

    “来,我告诉你,现在胡匪四起,求雨时保不住混着歹人进来,你告诉炮手都
上炮台!”
    “呃——少爷……”一粒很黏很大的汗珠子沾着太阳穴上一根蚯蚓似的青筋往
下爬,老头儿慌忙地从袖里取出手巾来,在脸上揩汗。
    “你点着香迎驾,我领着人上炮台,大门上上锁,听见没有?”
    “是,放鞭不放?”
    “不放!”
    “——买来了,少爷。”
    “啛——你就等着香亭子没到就先点了,门外就留你一个人,别人不许卖呆,
眼底下麻利点!”
    “唉,二管事到现在还不知道出事没有呢!”丁宁自语着。
    “不要紧,少爷,方才听双猴来人,说在站上还看见二管事上南行的车了呢。”
    丁宁摇头不语。
    “唉,实在是变得太快——他有押金没有?”
    “没有,他十来年的工钱都存在咱这里呢。”
    “你就去罢!”
    “……”老管事沉吟的脸,刚想说些什么要紧的话,但是又干干地嗽了两下嗓
子,擦着汗走出去了,走到门口,还回头看了半天。
    丁宁听着鼓,金钹,法笛,喇叭……像煞有介事似的,已经来到街东头了。便
走出了跨院,站在腰门门前向外看。
    炮手一个一个都是双家什,双子母带,一看少爷出来,便都一个一个的精神百
倍,两眼闪着毫光,猴儿似的爬上炮台的四角。
    自己的东跨院和东边嫂嫂的小花园,因为不便让炮手们穿行,都在一丈五的青
砖上,搭了榆木跳板,炮手们都逡巡在板上,在墙头上向外“料水”,采好了“盘
子”,一会儿就都不见影了。
    丁宁看了非常地兴奋,把自己的手枪顶上了顶门子,刚在炮台那边走去,忽然
的,又转过身来,匆匆穿过了自己的跨院,向东边的月亮门走去。
    转过了百蝠烘云的槅扇,便看见小屏正在那儿煨药。
    “怎么还吃中国药呢!”
    “不,是煮点养荣汤。”
    “怎么样?吃了药了吗?”
    “三点钟吃一次,四点钟又吃一次,现在刚抹搭抹搭眼,两天两夜没眨个眼…
…”小屏向后看了一下,悄悄地走到丁宁的前边,用听不见的声音说,“就说梦见
老爷过去了呢……”
    丁宁全身一震,但立即镇静。
    “招呼一声吗?”
    “不要招呼了,我得看求雨的去。”丁宁沉重地走出。
    屋里透出娇弱的声音,向外边问“谁呀?——”
    小屏听了连忙跑进去。
    丁宁转身回来,沉吟了一会,就走出去了。
    鼓声渐渐的就在井沿旁了,丁宁跑出二门,一纵身,就跑上了东边大炮台的浮
梯。
    刚搁外边来,里边黑古洞的看不清人。
    “谁在这里?”
    听见是少爷的声音,都连忙答:“刘老二!”“程喜春!”
    “呃——过来了吗?”
    “过来了,少爷从这边炮眼向外看。”刘老二连忙走来献殷勤。
    外边是一律赤着脚的农民群,虔诚的悲苦的在一趟三寸厚的炉焙的香灰面子似
的尘土里走,天上一片云丝都没有,燕子呢喃地叫着。
    人们的头, 都带上绿匝匝的柳条圈儿, 手里打着“风调雨顺”“五风十雨”
“油然作云”“沛然下雨”的小旗。
    小旗标语似的飞舞着,朱色的小龙好看地盘在各色各样的字上。
    “弥陀佛……”
    悲苦的呼声里响出了柔和的签,管子吱吱地啸了两下,就随上了,两个乐器顶
牛似的对着点吹。音阶一落,大钹就“嚓!”地一下打将上去,于是主座法师的拖
长的“哦哦——哦呵——呵呵——呵咳咳呀——”
    “呜呜——”管子尖锐地拔高,在嘴上溜转,“咕嘟嘟——咕噜噜——嘟嘟—
—”
    “哎哎哎——哎咳咳呀,杨,杨柳枝头——洒,洒尘埃,唉呀,咳——一滴呀
哈咳,净呵,净玄坛哪,哈唉唉——”
    “知事在那儿?”
    “知事今天没来,昨天上龙潭去,回来累病了,今天那是佛教会副会长王灵仙
王大法师领的驾,少爷,哎,少爷,你看,看,在香亭子那边,哎。那个大秃头的,
那个大秃头的就是……近了,近了,哎,对了,那就是——”刘老二很兴奋地指着。
    “咱们摊出人去没有?”
    “小猪倌去了。”程喜春说。
    “本来是请大山打鼓去的,他不去,今天一早就跑出去要钱去了,现在还没回
来呢,方才太太要他接先生去,都没抓住他的影,后来才让李跑道的又套车去的。”
——是刘老二的大声。
    “他净上那儿要钱?”
    “那还有个准儿,他去的地方,反正都是不三不四的,当着少爷也没法说。”
刘老二又沉吟了半天。“哼,你打那个……少爷,当年他在江北就和一个俄国女的
搅,他和她也不学了一些什么鬼闷怪,见天净挑着老实的庄稼人乱扯咕,上个月到
扶城去讨钱,那里有个李火磨的儿子,刚搁日本回来的,跟他也不知弄些什么日本
玄虚呢,你想这年头,念书的还有个好的……”刚说完刘老二便使劲地咽了一口吐
沫,恐惧地向少爷偷觑着。
    幸而少爷还没在意,只是淡淡地说:“平常他都和谁往来?”
    “嗐,少爷,你没看见还正经有些大头瘟信他呢!”
    “哼,四门贴告示,还有瞎子呢!”程喜春瞪起眼睛好像就要吃那些瞎子。
    “少爷……”
    外边忽然响起一阵拍拍的鞭炮声。
    接着就是一阵喊:“阿弥陀佛——下雨吃饽饽——”
    丁宁为了可以观察得真切些,便挨了个枪眼来向外看。
    大管事已经直溜溜地跪在香亭子前面了。
    王灵仙穿着八卦仙衣,诚惶诚恐地跪到井沿上,去取甘露水。先完了八拜九叩,
才又宝贝似的从腰里拿了一轴子红头绳来,系到井里,系了半天,才系上来一小酒
壶水,又半闭着眼,走下井台,口中念念有词,后边跟着二三十个大法师,披着袈
裟,敲着法器。大法师到了龙驾跟前,焚了一道黄疏①,由瓶中倾出一滴水来,点
在大管事的头上,大管事才又磕头谢驾起来。大法师这才绕了香亭转了三圈,把锡
壶里的水,盛在圣水瓶里,又用一枝杨柳,捻了一滴水,点在五湖四海九江八河护
国安民南海金龙王的“龙”字上……

    ①黄疏,就是黄表,可以折成一个一个长体四方形。

    “你看要不是佛教会的会长,谁有这些花样。”程喜春非常地赞叹。
    “唉!王灵仙在千山坐静观景的时候,都到了紫竹林了,金翅鸟都飞到脑袋瓜
上结窠,后来他儿子,光着脚爬到千山,在他面前跪了三天三宿,他凡心一动,才
跌下法座来,闹了一身大病,如今他的头顶心上还有七个金翅鸟啄的印呢,你打那
个、不是肉眼凡胎!……”
    “弥陀佛——”又是一片悲壮而虔诚的喊声。
    “没点灵验行吗?”刘老二想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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