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旗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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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沁旗草原-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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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落下一尺多来,又把两只膀子放平了,杀着风纹丝不动地打旋。
    旋的一个圈子比一个圈子大,必是目的物跑了,螺旋线旋到最后一周,便被一
棵大白杨树挡上了。
    四谷似乎又轻轻地喘息了一下。
    鸟声从白杨的叶里重新传来,崭黄的柳色遮去了头顶上蓝玉的青天,一只银灰
色的水鹤,衔着一只小鲫鱼瓜子,像只断了弦的风筝似的飞起来,又扎下去。
    多液的花蕾扩散出金绿色的香气,马莲花疏懒地躺着。
    一株半枯的倒栽杨,隐士似的在水面上卧下,一座天然的桥呵。下边幽幽地让
河水涮着,白色的树芽,就像淌出来的树脂似的一簇一簇地从棕色的老皮里钻出来,
向下挂着。
    丁宁把一本《忧愁夫人》用绳系在垂下来的柳枝上,自己躺在树干上,静静地
看蓝天。
    “嗙!”声音是浓浊的轰响。
    一定是大山那野兽在狼窝里打狼了。
    一切又复静,鸟鸣分外的清新。
    丁宁用手随便地翻开书上的扉叶,上面有一行小字。

    给丁宁——小林
    再翻过来一页。
    是娟秀的笔迹,袅袅的字。
    母亲呵,你的儿子
    有着保尔的忧郁,
    他也不会吹唇。
    但他没有蔼尔思培思,
    他也不憧憬那白房子。
    除非是那么样的时候,
    他走进了那么样一个大红房子,
    他永不会吹唇。
    母亲,安歇吧,她不会用嘴唇来扰害你的,
    当着她想起儿时的忧郁的时候。

    丁宁悲惨地一冷神,便无力地把书松开。
    吊在树枝上的书,似乎只倾心于地心吸力的引诱,并不注意到主人的情绪,它
自鸣得意地上下地跳着。
    

    跳得忘形,一个没小心,绳头开了,书便跳到水里去。
    丁宁一跳就跃起,把身子横在树于k,伸手到水里去取。
    水从树干底下,勉强地钻出来,出门便打涡漩,书也随着水涡滴溜溜地转,离
手边只差二寸远就够不着,将身猛地向前一探,书也机警地转头就跑。
    一条小柳叶儿鱼,翻身跃在书篇上,折了两个跟头,又跃到水里去,水花溅在
书篇上,像几朵刚出水的小荷钱,水载书,书载水,向下流。
    丁宁激赏地摇了一下头。
    “呵,真是……”
    他矜笑着,他赞赏着,目光一直地随着那本书走去。
    他似乎看见那书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他看见那书似乎已经走到很远很远的一
个青色的国度里了。
    那里是一片诱人的青色,那里是诱人的青色里的一片诱人的灰色的荷叶呵。
    他已经忘却了那书,他被眼前的真实幻化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
    他忽然起了一个异想,他想我也到那国度里去。
    似乎并未经他手去脱,他的衣服,便自然地从身上掉下去他把两臂撒欢似的拳
了两拳,一个鹞子翻身,便跃下水里去。
    头搁那边钻出来,已经是出去了几丈远了。
    真痛快呀,水麻酥酥地向内里钻,冰凉的,希罕人的透明的水呀,丁宁一个大
爬手就奔著书下去,刚一着边,书就不见了,水像新嫁娘似的稳不住架跑,容不得
转身去追,便不见了。
    丢弃了书,便去赶从上流流下来的野花圈,抓起来刚想戴在头上,水,不让他
戴似的顽皮地把他又送出两丈远。
    流出去不知有多少远厂,前边是水坝漏。
    呵,真了不得,丁宁连忙站起来,好险没有顺着水向下岗溜下去。
    丁宁在天然的水坝漏外面的边上向下看,嘴里不住地伸舌头。底下像是桐油铺
的一带软沙床,水晶莹的蚌蛎肉样的在上面淌过去。
    上游的水倒下来,打在锅底坑里,没命地旋,水坝漏都是满装着雪白的沤沫,
四边比当腰还要高起二三尺,当腰,一个无底的很像通过了地心的眼,玻璃的眼,
流着秀媚的娇波,向丁宁紧跟紧地诱惑。
    丁宁大吼一声。
    “如今,我是解放了。”
    噗通一声,便向小水坝漏里边跃去。
    小水坝漏,便好像狭隘的国家主义者样的向着他的大胆的侵犯者怒吼。
    一阵爆击的洪响过去,无数的水沫,受了紧急命令似的,一拥冲上丁宁的肩膀。
    一群奇异的有吸盘的动物,在他两胁下没命地滚转。他浑身的毛孔发出软松软
松的奇痒,脑子里涵满着凉丝丝的迷晕,丁宁轻轻地把眼阖上,怕把水给碰碎了似
的,一动也不动。
    一股子细流,从顶上斥出来,打在他的头上。
    凉爽电解了全身。
    他本能地向水坝漏下边跳下去。
    壕涯的绿草——天然的流苏,都脉脉含情地向下梳拂着。
    河身就在这垂发上滚过去,一点也看不出那是河床,草是碧的,水是玻璃的,
沙是黄的,人体是肉的,奇异的动物呵,奇异的流呵。
    丁宁不睁眼,蛙式地在水面淌着。
    这返回自然的蛙呀。
    眼前的黄色不见了,必是上边多添了柳条的荫凉了,但是眼睛不睁开,这真是
神奇的感觉噢。
    流吧,流吧,自己也是泡沫里的一个泡沫呀。
    有香有色的流呵。
    回归自然的流呵。
    水不流了,什么东西撞了头。
    丁宁连忙翻过身来,看见挡在前面的是一带钻天柳的鱼帘子,丁宁一跃就跳起
来,什么地方呵……
    一个老头,赤着一双带着筋疙瘩的泥脚,右手拿着一个粪箕子,眯缝着一双昏
花的老眼在看他。
    丁宁这才觉出自己自身的形象。
    岸上一个小姑娘在马架前边拢火,看见丁宁的模样,害羞地把天蓝色的背影向
着河面。
    “呃……”丁宁立刻地失措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但他随即就恢复了自己。
    “是刚才——失脚……你老有衣服,先借借……”
    “唉,你搁那儿来的?”
    “在狼窝。”
    “呵,狼窝,呵,那早年的土匪窝,你是逃出来的票吗?”
    “呵,呵。”
    “哎——”
    老人一面感慨地摇着他苍白的头,一面又自言自语地说:“不过这几年没听说
那儿有呵。”老人走到马架里立刻地拿出一条面口袋布来。
    丁宁失神地望着岸上熊熊的火焰。
    小姑娘正从肩膀上向这边偷偷地望着,看见人在注视着她,连忙红起脸,匆匆
地炒鱼。
    “裤子倒有,都是牛皮的,您怎能穿,唉,今年五月十三都该过去了,天还没
下雨,那两天,挤了那点点那算什么,春汛过后,大鱼也没上过网……这就叫没法
子……”
    丁宁把面袋布围在腰间,用麻绳一拦,他觉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风趣。他想,
如今或者我能用我的sentiment去感觉Gaugin在Tahiti岛上所描绘的热带风光了吧
……
    “您是城里谁家的少爷?”
    “丁……”丁宁没说完又收住。
    “丁,丁四老虎,呵,四太爷的后人吧?”老人震惊地把眼光规避在一旁。
    “什么,丁四老虎?”丁宁浑身都是疑惑。
    “呵,北壕村……”老头儿气厥似的艰难地说出。
    “你认识!”
    “唉,那是大主顾,每年都得往公馆,把大的……”
    “呃……”丁宁一团的疑惑,都散开了,可是老头还在沉思着,非常地忧郁。
    “少爷,怎么让胡子绑来了,我进城还没听说。”老人的眼睛像害病似的挤眯
在一块。
    “不是,我是在上游洗澡,一高兴,顺水就浮下来了。”
    “呵,呵,少爷的水性不错!”
    老人沉思了半天,用手托着下巴,才又感慨地又很亲热地自言自语着,“呵,
是少爷……幸而,近年来,这儿新修了一座鬼王庙,胡子犯忌讳都挪了窝了,挪到
大菜园子那边闹去了,要不然早年这地方都是窝处,少爷有几个命,也拿不回去。”
    “今年城边上少了罢,有保甲。”
    “保甲保的才是假,人家往东打,他往西打,人家往西来,他往东打,要不是
按户派钱,下乡捉小鸡,人家连他名姓都忘了。今年年月一旱,胡子都像牛毛似的
起来了,前三天平车站就劫两份了……今年是年月赶的,没好!……”
    没有胡匪?丁宁向四外看了一眼——
    “你是谁?”他突然地问。
    老头儿的颜色倏地变了,他急急地把头向下低着,一直低到无可再低。
    丁宁霍地站起来,两只尖锐的三角眼,威迫地向他逼视。
    老头儿的眼睛充满了干枯的泪水,迟疑地悲哀地一动也不动。
    那个小姑娘看了,委委地走到老人的旁边,悄悄地抚摩着老头儿苍白的鬓发,
用着小嘴,轻轻地暖着他的耳朵,好像是说:“咱们不怕他,爹爹,咱们不怕他。”
    小姑娘的眼睛,轻轻地移向丁宁的面孔,嗔怪似的瞅着他,天真似的在流露着
责备和埋怨的意思,好像在说,“你为什么这样的惊吓着他。”
    丁宁抱歉地笑了一下。
    老人轻轻地把两只小胳臂从颈上很爱惜地解下来,又轻轻地推开她。
    小姑娘向丁宁生气似的紧一紧鼻。
    丁宁的脸上浮出一层愉快的微笑。
    “少爷,你不知道……唉!”老头浑身都觉着痉挛。
    不,他知道,他分明知道,这里一定有着一种久久地被压抑着的痛苦在毒啮着
那老人了,像一条盘据着的大蛇似的在毒啮着那老人了。
    于是他便很温婉地喃喃地说:
    “唉,我就是那个丁家的,我在南边读书,方才因为病回家来养养,你要有什
么苦楚,你自管说,凡是我可以帮助你的,我一定尽情的……”丁宁热情的痴住了,
似乎要用自己真挚的心灵跳动的声音来把自己所要表现出来的意思表现给他。
    当他听完了老人低低地几乎听不出来地悲惨地陈述,他的悲们便更膨胀了。
    唉,可怜的一颗被粉碎了的善良的心嗅,在那大地主的魔杖下永远地零落了,
永远地枯萎了,永远地没有太阳了。
    老人含着泪水的老眼,迷们地怔怔地看着那无底的河水。
    “少爷,只当是我这把老骨头,这辈子算扔在河里了……唉,别的不别的,我
死了倒不要紧,她那么大了,我白抚养了一回……”
    这是什么样的罪恶呀,整千整万的人是这样地被残毁了,谁曾把它写在纸上过
呢,没有人看见,没有人想起,没有人觉得,谁曾把它大声地宣读出来呢,生命就
如同翻在地窖里的一粒谷粒,永远不再看见日光,无声无臭地烂了。
    他想,真想不到北天王的余脉竟以这样的姿态来残存着,他已无力报复了;人
世的残刻的阴影已经根本灭绝了他的任何的憎恨的心报复的心,他已无力生,生命
就要在他的喘息的末梢消灭了,他对于一切强的,只有服从,他对于一切的站在他
之上的,他都要求他的矜怜,他的保护,就是一只残恶的猛虎投在他身上,他也无
反抗,因为他知道他已无力反抗,他只求它能少咬他几口,或是真的那老虎竟会在
他身上显出来一个永远没作过的奇迹似的,慈悲地放了他,他不能想,他不能反抗,
他更不能想到为什么北天王的不能推行的残虐,还要在丁四太爷的宗族里有保护地
进行着……这一切他已不能想起,他的一切的一切的没有空隙的残苦,已经把他挤
在了阒无人烟的一角,作成一个命运的杜霍巴尔了。
    丁宁任着老人把一杯酒放在自己的跟前。
    水水无底的眼睛注视在锅里翻花的油,心里也随着油开着一朵一朵的小花。
    “水水,来,你也喝一盅。”
    “爹爹,你喝罢,我不要喝。”水水懒懒的。
    “这孩子,你不看见今天爹喜欢。”
    “你不看这大毒天价,人家烤得热烘烘的。”水水袅袅地闭了一下眼。
    用手抱着膝盖,蹲着腿,一蹭一蹭地蹭过去。蹭到爹爹的身边,也没看谁,便
就着老人的手里,喝了一口残酒。
    “来,吃口虾段,别喝干酒,喝了好滚心。”老人挑了一块红玉似的大虾段,
小心地夹起来……
    水水却雁飞似的跑了。
    “这孩子……”老人举在半空中的半块虾段没地方放。
    “你吃,你吃……”老人把虾段放在丁宁的碗里。
    “少爷,我,我是喜欢的……嘿嘿。”老人凄然地笑了。
    两颗被毒害了的灵魂,为了逃出了那大地主的视野,狼狈地凄迷地来到无人的
草莽里,把命运交付给那冰凉的水里……
    而我今天却又作了祖上罪恶的最高明的鉴赏者了,这该是一件何等的罪恶的事
实哟!
    老人看着丁宁不自然的酒量微微地笑着。
    地上棋子布的花纹,渐渐地都拉成了玉兰花瓣了,丁宁看了看材影子便自言自
语地说:“……也不知道大山什么时候能送衣服来?”
    “哎呀,少爷,我给你找他去。”老人矍铄地跃起,把头沉沉地点了两下,好
像等了好久要为丁宁服务的热心,如今才好容易盼着个表现的机会似的,顾不得把
口里的鱼肉咽下去,就跄跄踉踉地跑到风门子旁边,拿起一枝疙瘩狼头,便匆匆地
向林子边走去,嘴里一叠声地说着,“我去找去,我去找去!”
    “你不用去了,过会他一定顺着水找来,他知道我躺着的地方,在一棵横在水
面的大树上。”
    “呵,那棵大树上呵,我更知道了。到那就拿来,你等他找来得啥时候,少爷
出来一晌午了,老爷在家也不知道多急哪!”
    老人一面向前走,一面喘着气,回过头来:“水水,你侍候少爷喝酒,我去去
就来。”
    “爹爹……”水水锐声地叫了一声,就跑过来,可是跑到半截又煞住了,说不
出话来,急得满脸通红。
    老人不解地向她看了一眼,好像说,你等一等吧,不要怕,慈爱地点了一点头,
老人便转过身去走了。
    半天半天才涨红着脸。
    “爹爹,你要碰见杜鹃花,采给我一朵,要红的。”
    老人回过龙钟的老眼来,颤颤地说:
    “好孩子,爹爹给你采一大把,呵……哎……”
    老人佝偻的背,便被柳条一针一针地编织到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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