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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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记者-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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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小贺和肖庆芸没有签订正式的用工合同,一切都是口头约定。约定中有这样一款:贺小贺一天中二十个小时都可以为旅馆工作,但旅馆午餐后四小时,是贺小贺的自由时间。贺小贺要这一段时间的自由,为着两个目的,一是给余建设跑案子,二是去站橱窗,她和东北虎皮草总汇老板的合同没有到期。

黎志坚和贺小贺在红军巷口会合,然后穿过红军巷。

巷口多了一块牌子:警民共建一条街。街面上的墙体都粉刷了,并且挂了些彩色灯泡,墙体上贴了些宣传标语:亮化冰城不留死角。小广场果然变成了花坛,园林工人正用绿化洒水车给几百盆鲜花浇水。红军巷没有下水设施,浇花的水流入路边的公厕,公厕粪池里的内容浮出地平线。红军巷里臭不可闻。哈洽期间城内主要街区禁止乞讨,因此,乞丐们纷纷挤到巷子里面来。太阳把乞丐们晒得很黑,他们趴在巷子两侧,像过火林地遗留下来的树根。

另一端的巷口树立起一面广告牌,是化妆品广告,广告上只有一个女人的巨嘴。广告牌有两样好处:第一,可以屏蔽巷子里面的景象,第二,可以为上访的人们提供阴凉。在小广场卖报的老太太把报摊挪到广告牌下面,她的副业经营也增添了新项目,向上访的人出租马扎子。贺小贺租了两个马扎子,和黎志坚坐在广告牌的阴凉下等待约见。

贺小贺有一套上访的行头:围在脖子上的纱巾,遇到不想见的人可以用纱巾蒙住头;很大很宽松的上衣,上衣衬里有两三个大口袋,遇到不许提包进入的机关,可以把上访材料塞进大口袋里带进去;隐藏在胸罩内的微型3D,等待约见时可以听歌曲解闷,被接见时可以录音;半高帮布鞋,鞋帮里可以塞钱和超薄手机。她凄然地说,仅仅才两个半月,形象就和上访专业户们打成一片了。

贺小贺说,做上访专业户要具备两大要件,一是意志坚强,二是身体健康。她说起一位人称鸡律师和一位人称住哈办主任的上访女专业户,说她们从不得病,露宿风餐的结果是不胖不瘦。

黎志坚说,意志坚强身体健康之外,你比她们多了一个要件:年轻漂亮。他向贺小贺提出了两项忠告:第一、尽管要件齐全,也不做上访专业户,那不是什么光明的追求。第二、上访是纯粹的个人事务,不要拉帮结伙。

贺小贺说,年轻漂亮不是要件,做上访专业,年老色衰更好一些。

她说,上访专业户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她就不能,她的意志不够坚强。上访到一定时间和一定程度的时候,上访职业化了,诉说自己的痛苦像诉说别人的痛苦一样,气是假气,哭是假哭,闹是假闹,过后该吃则吃,该睡则睡,只有这样才能把上访进行到底。而她的上访注定要半途而废,每上访一次她都难过得要死要活。追究一下深层次的原因,她认为自己的精神出了毛病。她居然把为余建设翻案的过程当成了抢救余建设的过程,似乎案子翻过来余建设就能活过来。

黎志坚说,上访专业户的意志不够坚强,他们没有改造苦难,他们被苦难改造了。举个例子说,同样是一些被吹到沙漠上的草籽,有些死了,有些等待有雨水的时候再发芽,而有些则长成了荆棘。鸡律师她们就是荆棘,而我们的小贺不去做荆棘。上访不仅仅需要韧性,更需要的是理性和人性。用理性和人性坚守自己,像草籽一样等待雨水。记住我的话小贺,就像记住一个长辈的话。

他拍贺小贺的手背,用以强调这一段话的重要性和人情味。贺小贺翻过手掌。五根手指插入黎志坚的五根手指,轻轻地搅,然后说:不是长辈。是大哥哥。

检察官姓陶,看过黎志坚的证件,陶检说,抛开我是检察官你是名记者,我们像普通人一样谈谈好不好?黎志坚说好,我们就是普通人。

陶检建议贺小贺回避一下,贺小贺离开了。然后陶检走下大班台,与黎志坚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沙发几上有一袋葵花籽,他说,我正在戒烟,配合我一下,咱们不吸烟嗑葵花籽。

关于余建设命案,陶检开诚布公,谈了四点。第一点,检察院方面态度明朗。余建设引爆自杀可以排除;从法鉴结果上看,意外爆炸也可以排除。他已经向检察长做出表示,警方申请结案的要件不全,余建设命案应退回再侦。

第二点,余建设命案前途悲观。案件由检察院退回再侦后,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是警方补充一些情况再报上来,检察院再度退回,此后,余建设命案在公检两个部门踢来踢去,由悬案踢成死案。二是警方立而不侦,侦而不破,束之高阁。

第三点,警方消积破案的原因。一、无证据。警方目前没有得到可以把案件侦破方向指向海查干人的直接证据,间接的也没有。警察有时候面对罪犯束手无策,是悲哀也是无奈,美国的辛普森案就是如此。二、无动力。舆论界要求破案,有正义感就够了,而警方破案则需要人、财、物。余建设不过一介淹没在草民中间的草民,职务是钉子户,他的死值多少人、财、物?三、有压力。为营造良好的投资环境,有关方面的领导早就关照过下属,不要在涉外企业、大型外埠企业面前张牙舞爪,涉及到他们的案件,操作起来宜缓不宜急,对外宣传要低调。

第四点,破案的可能性。余建设命案只有在下述两种情况下才能告破:一,证据的意外获得,直接证据或证人的意外出现,包括海查干人日后再度作案,犯案后连带供出此案。二,舆论奇迹。媒体在掌握一定证据后把舆论造大,惊动通天机关和通天人物。

黎志坚说,让我吸一支好吗?陶检说行吧,给我一支。

陶检吐出一团烟雾,面孔藏在了烟雾中,一句感慨就从烟雾中飘了出来。陶检说,我认为破案有时候是一种宿命,或者说案件本身有生命,它会在一定时间、一定情况下提着一把锁来找拿钥匙的人。他恶作剧地笑笑:凭感觉,余建设就要来了,手里拿着一把锁。

黎志坚说,找你讨钥匙来了。陶检说找你,找你为他代言。

陶检说,贺小贺领着你进来,我的头发都竖起来了。天啊,世上竟然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你简直是走出案卷的余建设。

黎志坚说停,我的头发竖起来了。

陶检说再吸一支,今天戒烟失败。

离开检察院,黎志坚去长途汽车站,裆间的伤还不能长途开车,他准备坐长途大巴去齐齐哈尔。穿过中央步行街,在东北虎皮草总汇,他看到了橱窗里的贺小贺。

贺小贺一米七左右,但展示的皮草是为一米七五身高的女性预备的,因此她穿上去之后,露在外面的脸和手脚都显得小。她采取了一个优美的姿势站着,然而再优美的姿势站过一刻钟之后都呆板。加上她面无表情,她被平面化和图案化了。另外她脸上涂了很重的白色,因此橱窗下走过的人,除开黎志坚外。很难鉴别她是活人还是石膏模特。

见到陆老总,黎志坚说了逼良为娼的事情,他说,我还没有山穷水尽,但午报却是举步维艰。陆老总说,留下午报的账号走吧,不等你到家,十万元广告款就给你打过去,恰好我的橱具钢要宣传宣传。黎志坚说不行,十万元分三个月打款,午报的逼良为娼运动至少要搞一个季度。

黎志坚没有马上走,在公司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到分公司各部门转,他要收集些素材带回去,在午报上为分公司做一篇软广告。

在外委办,黎志坚看到了钱柜。钱柜旺铺在该分公司承揽了一批加工业务,加工产品送过来了,但外委办迟迟不付加工款。赖账理由一会儿是钱柜旺铺加工的产品质量不过关,一会儿是外委办近期账面上没钱。

钱柜明白,外委办是等着吃他的好处费。加工款才一万七千元,留在这里三千两千元的好处费,刨出设备折旧、水电人工,钱柜的利润就所剩无多。为一毛不拔,钱柜只好软磨硬泡,他已经耗在外委办的沙发里两天了。

黎志坚向外委办的一位科员亮出了记者证,同时说明了他和陆老总的关系,然后替钱柜追欠款。他说,尽管钱柜旺铺的加工产品质量上有待提高,虽然外委办目前也有经济上的短期困难,但这笔加工款付了吧,就算是分公司对民营企业的扶持。

那位科员看了记者证后态度大变,说好办好办立即办,哈尔滨第一笔杆子、陆老总的第一外脑,铁肩记者的大名如雷贯耳。

钱柜拿到了加工款,而且是现金。

出了外委办的门。黎志坚把记者证在钱柜脸前一晃:它的作用仅仅是找打?钱柜为自己曾贬低过记者证而内疚,说我那工夫放个屁。铁肩记者这工夫还记着。

中午,陆老总没时间为黎志坚送行,但派他的奥迪送黎志坚回哈尔滨,钱柜坐了顺风车。

三个小时后,奥迪车开过了哈尔滨公路大桥。黎志坚让钱柜下车,钱柜不下,说送我回家吧,坐这么气派的车还是

第一回,让我到地条钢街显摆显摆。车进入钱柜旺铺,钱柜把车打发走,留黎志坚在他办公室坐下,然后拿出一件东西给黎志坚看。

一部小灵通手机。

黎志坚在电讯大厅查到的,余建设在命案前发出的那一条短信,就保存在这部手机上。那条短信只有一句话:梁二堵,找人救我。

钱柜讲述了他接到这条短信的前后经过。

当叛徒的滋味也不好受,用钉子户中副统帅的地位,在梁洪畴手里换取地条钢街的一块地皮,钱柜觉得对不起邻居们,特别是对不起余建设。如果余建设要那块地皮,那块地皮落不到他手里,那块地皮原本是梁洪畴要交换给余建设的,人家是统帅。

心里不好受就喝酒。恰逢停电,没有电视看,老婆孩子早早地就睡了。他一个人喝了半斤北大荒之后坐在沙发里也睡了。睡冷了,他决定转移到床上去睡,这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余建设在电话那边压抑而急促地说:钱哥,快来!他问咋啦?余建设竟把电话挂断了,之后发过来那条短信。

他判断说,余建设被梁洪畴堵在屋子里或院子里。短信中的梁二,是指梁洪畴。拆迁户们称梁洪烈为梁老大,梁洪畴被称为梁老二。他同时断定,梁洪畴是偷偷包围余建设家老宅的,余建设发现被包围后,躲进老宅中的某个角落里向他打电话求救,怕惊动了梁洪畴,打电话又改为发短信。

他一边往余建设家跑,一边给汪革新打电话,他想通知汪革新也到余建设家去,最好能再叫上几个人。汪革新的手机关机。本来,他家到余建设家老宅有一条笔直的路。但拆迁后废墟遍地。从他家到余建设家隔山隔海,要从先进班组巷绕着走。黑灯瞎火加上喝了酒,慌乱之中他转了向,十几分钟后才摸到先进班组巷。

这中间他听到了两声爆炸。爆炸的震动很大,但声音不很大,也没有爆炸的火药光。他向爆炸声传来的方向看,爆炸荡起的尘埃像一团巨大的灰蘑菇,笼盖了几条街。由于转了向,他觉得他的家也在灰蘑菇笼盖之下,于是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来路往回跑。

他家安然无恙,老婆孩子睡着。

他给余建设打电话,电话通了,但没人接。又打一遍,响了几声之后关机了。这证明余建设没有危险,起码是没有死,还能控制手机。他又给汪革新打电话,仍然打不通。他没有再去余建设家的勇气,为了鼓起勇气,他又喝了二两北大荒。勇气来了,但站脚不稳,本打算坐在沙发上迷糊迷糊,但睡了,直睡到第二天天光大亮。

第二天,得知余建设死于昨晚的爆炸,他暗中庆幸,他没能救余建设的命,但却为自己捡回来一条命。如果昨晚他贸然赶到余建设家,炸死的将是他和余建设两个。他坚信余建设死在忍者帮手里。他同时坚信,他不搬走必死无疑,于是搬走。

这之后他再没用那部小灵通手机,尽管手机卡上还有一些钱。保留手机上那条短信,当时只为留下一个纪念,他毕竟和余建设在一条胡同里长大,四十年来没有吵过架。他认为这条信息不会作为证据,也没必要成为证据,余建设被忍者帮杀死是个不争的事实,警方轻易就可以破案,还用得着他出证据吗?

然而,余建设命案成了冤案。

这之后他才把手机里的短信当成证据保留,他想,不能救余建设的命,能为他报仇也算对得起他了。后来,为余建设报仇的想法随着地条钢街的买卖越做越好而淡化了。他想。报仇是一件劳心伤神而没有现实意义的事情,仇报了,死人也不能再活。报仇同时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所以,短信的事情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之所以把手机交给黎志坚,出于两个原因。一是黎志坚帮他要回了欠款。第二、接受黎志坚和小查的询问后,他总是梦到余建设,梦到装余建设尸体的那四个编织袋,余建设从四个编织袋中分别走出来,合成一个人。

他说,做个活人难,活人的心总被死人折磨。

他向黎志坚提出两项要求,第一、他可以作证,但要到余建设命案的侦破工作结束,案件进行到法律程序的时候,前提是梁氏兄弟进入拘留所。第二、那部小灵通手机的证据功能完成后,还给他。他仍然把那条短信看成是余建设留给他的纪念品。

离开地条钢街,黎志坚没有回家也没有回报社,他到电讯大厅,把余建设手机和钱柜小灵通的最后通话记录打印下来,然后把通话记录和手机寄存在银行保险箱里。保险箱是他个人的,存放着他家庭的档案,包括肖庆芸旅馆的资料。

钱柜提供的证据,就其在余建设命案中的作用而言,可以和那一袋白水泥等量齐观。白水泥可以证明余建设不是死于意外爆炸,手机短信可以证明余建设死于谋杀,死于忍者帮的谋杀。手机短信这一证据的获得,完成了余建设命案由意外伤害案向蓄意谋杀案的过渡。

兴奋之后是恐惧。他想起了陶检,想起了和陶检的那一番对话。余建设命案好比一座古宅,正当他徘徊在宅门不得而人的时候,宅门突然间无声地向他打开了。打开房门的,是一只出自古宅内部的手。古宅里的其它危险未可预卜,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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