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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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记者-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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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的阅报栏和宣传广告牌被推倒。

午报高层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克制,没有向警方报案,也没有施加舆论干预。相反的,在要闻版和经济生活版上,还发表了几篇新建集团的马屁文章,介绍新建集团的成就和企业规模。然而,新建集团变本加厉,在六月初举办的报业员工春季运动会上,他们对午报员工进行了一次心理迫害。

新建集团冠名赞助了这次运动会,向冰城、塞北和其它报社的记者们提供T恤和冰红茶,唯独不向午报提供。新建集团雇来的军乐队也不在午报的看台前奏军乐。午报的看台夹在同城两报的看台之间。同城两报记者穿着统一、饮料统一,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而午报的看台十分寒酸,记者们的穿着五色杂陈,喝自带瓶装水。

然而午报的采编团队是一个优秀的团队,一个富于忍耐精神的团队。他们该运动的运动,该为运动员助威的助威,一举夺得了男子百米短跑和女子四百米接力两项冠军。得了冠军的记者们拒绝领奖,因为奖杯是新建集团提供的,具体说是海查干拆迁公司提供的,叫作海查干杯。

运动会的第二天,在退居二线的总编谷向东建议下,午报召开了一次编委扩大会。

谷向东六十岁,五年前五十五岁的时候退居二线,把接力棒交到程启前手上。虽然交权,但谷向东没有离开岗位,仍然任午报的名誉总编、仍然是市委委员。谷向东脾气不好,身体也不好,运动会时正在家中挂水,如果他在现场,一个可能是发病,另一个可能是对大会组委会和新建集团做出一些过格的事情。

会议上,午报高层决定,既然午报的热脸贴不上新建的冷屁股,那么就把热脸冷下来,在社会新闻版上给他们找点小麻烦,让他们知道,午报可以蔑视,但不能无视。鉴于要闻部记者与海查干人成见很深,又鉴于他们资质一般而且被新建集团吓怕了,所以程启前不让他们再去老白党胡同碰钉子,而是把黎志坚从社会部借调出来,让他临时跑城建。

把高层的决定传达给黎志坚的,是社会部女主任尤抗美。

社会部和要闻部的关系历来不好。一些新闻资源社会新闻部可以用,要闻部也可以用,所以两个部门采访和发稿时经常撞车。“榆树”和“虱子”的稿子见报后,抗美主任十分气恼,大骂要闻部鸠占鹊巢,直到两篇稿子惹出事端来,她才由十分气恼改为幸灾乐祸,嘲笑要闻部不知深浅。居然在新建集团刚刚浮出哈埠水面,其在南方、北京、哈尔滨的背景还看不透,在分不清浮出水面的东西是乌龟还是鳄鱼的情况下,就敢捅它的屁股。

抗美主任对黎志坚借调出去跑城建很不满,认为程启前是逼着社会部给要闻部揩屁股。她不敢反对程启前,但敢折磨黎志坚,她要求黎志坚必须完成本部门量化写稿指标,之后再跑城建,把跑城建当成一项业余爱好。

黎志坚说,他的业余爱好是睡觉。

对抗美主任而言,部内其他记者是橡皮泥,捏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而黎志坚是软木塞,捏瘪之后慢慢地又鼓起来,所以她对他的印象不很好。但由于黎志坚首席和资深,她对他又不得不妥协,同意黎志坚在跑城建期间每天只交一条稿,挨枪毙的稿子可交可不交。

这之后,她对黎志坚做了一番叮咛。城建拆迁历来被视为新闻采访禁区,城建拆迁中,拆迁方与拆迁户之间屡屡发生冲突,媒体参与其中,冲突往往发展成为恶性冲突。因此她警告黎志坚,千万不要卷入拆迁双方和利益纠葛中去。她说,打一打新建,不是要把它打死,而是要把它打疼,形象地说是打吐。因此黎首席,不要打它的要害部位,而是打敏感部位。

黎志坚说,能不能把您的指示细化细化,新建集团作为一个企业,我分不清它哪里要害、哪里敏感?凭我目前的水平和习惯,我只能是摸着什么部位就打什么部位。

抗美主任说,哪里要害、哪里敏感,你在打中摸索吧。总而言之,不要怀着对新建的敌对情绪乱打一气,乱打一气势必造成这样一种局面:你跟在要闻部后面给他们揩屁股,我跟在你后面给你揩屁股。

黎志坚笑了,说你是终端。

尤抗美对黎志坚的玩世不恭很不高兴,黎志坚此后的行为更让她不高兴。黎志坚跑两条战线期间,除开每天交一条破烂稿应差之外,很少在报社露面,连每周一次的部内选题会都不参加。不高兴归不高兴,但她对黎志坚的两篇文章还是十分欣赏的,特别是“风向标”。她把黎志坚叫到她的平台,她问:哪里敏感哪里要害,摸索到了吗黎首席?

黎志坚说,还在摸索。

她说,已经摸索到了,但你没有认识到。下面我来给你界定界定:“百日化尘埃”影射野蛮拆迁,是敏感;“风向标”涉及命案,是要害。她叮嘱黎志坚,对命案点到为止,不要进一步接触。然后她派给黎志坚一个任务:把“风向标”作为范文。在下周的选题会上给雏记们讲一讲,讲一讲采访心得和写作技巧。

黎志坚不同意。

她说,拿捏还是腼腆?

不是拿捏也不是腼腆,黎志坚之所以拒绝辅导雏记,一个原因是不想参加选题会,另一个原因更重要:“风向标”是一条假新闻。

第一章 山雨欲来



“风向标”是假新闻,严格地说,是一条诱导新闻。

原来,那位老人埋风向标的本意不是躲避凶宅,而是为了保住风水。老人怕自己的迷信观念让人笑话,故意含糊。而黎志坚则设下语言圈套,把埋风向标的目的引向拆迁命案,老人埋地标的目的就变成了两个:保住风水和躲避凶宅,文章见报,就只剩下躲避凶宅了。

假新闻可以做,但不可以显摆。

尤抗美对敏感和要害的界定,在黎志坚那里产生了负面效应。此前,拆迁命案在他头脑中不过是模糊的一团,而现在他要搞清楚。越是不许知道的事情越是想知道,在儿童那里叫做好奇,而在记者哪里叫做敏锐。

拆迁中死亡的拆迁户户主叫余建设,四十一岁,松花江船运公司员工,生前住老白党胡同33号副6号。松花江连年水瘦,船运开航期由以往的每年三季变为一季。船运公司因之解体。余建设下岗后,在自家院内开了一处铁制品加工厂。胡同里的居民冬季都是自行采暖,余建设的铁制品加工厂不过是为他们焊制土锅炉和制作简易烟囱,同时回收废钢铁。

余建设的老婆比他小十几岁,叫贺小贺。余建设和贺小贺的女儿叫萌萌,三岁半。余家还有一只小狗,叫芽芽。

拆迁动员时,拆迁办和余建设等三十户拆迁户产生了意见分歧。这三十户多为船运公司和铁路机车厂的职工,他们所住的一带,为这两家企业的职工宿舍,职工宿舍的管理权在铁路机车厂方面。多年来,企业对职工宿舍疏于管理,拆迁时,产权归属及划分问题十分混乱,拆迁双方似乎都无章可依,于是只能凭着嘴大嘴小各说各的理。

余建设家有五十平米平房和四百平米院落。院落中有六十平米厂房,四十平米库房。按目前的拆迁政策,余建设会得到相当可观的一笔拆迁补偿。然而,拆迁部门核准拆迁补偿标准的时候,余建设的居住现状和机车厂的集体房照成了参照,他们依照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城区平面图。该平面图显示,余建设四百平米院落中的二百平米是垃圾场,厂房和库房都在这二百平米之内。垃圾场是公地,拆迁户无权享受土地及建筑的拆迁补偿。

九十年代是垃圾场?五十年代这里还是沼泽地哩!余建设不服,他出示房照和地照,同时出示了他近年来缴纳租金的单据,证明他是这一片房地产的合法拥有者。拆迁部门的态度强硬:哪个部门发你的房地照、哪个部门收了你的租金,你就找哪个部门要补偿款去!

余建设的态度更强硬:我到省市政府告你们去!除了女厕所我进不去,还有哪里我进不去?拆迁人员幽了他一默:女厕所你进得去。省市政府你进不去。

果然,余建设没能进入省市政府。

拆迁工程开始,余建设家就被列为强迁对象。拆迁部门在他院门上张贴了限期搬出的公告。余建设咬破手指,在公告上打了一个血淋淋的叉,然后租了一处房子把老婆孩子打发走,一个人坚守老宅。他把满满一编织袋炸药塞进床下,然后向拆迁部门放出口风:他随时准备和老宅同归于尽。然而强迁之前发生了一次爆炸,房子炸塌了,他被一堵墙压在地面上,像夹在汉堡中的鸡块。

关于余建设命案,黎志坚获得的信息仅此而已。余建设的邻居已搬迁到哈埠的四面八方,贺小贺也不知去向,拆迁部门对命案闭口不谈。他获得信息的唯一渠道,是市区两级公安部门主办的警情网站。

关注余建设命案期间,他得到了这样一条线索:拆迁后,老白党胡同边缘地带遗留下一批空房,海查干人利用这批空房办起了一座屠宰贩卖生猪的黑市场。这个线索来自读者的书面投诉和电话投诉,投诉者多为七十二蹬小区居民。七十二蹬与老白党胡同相邻。读者的投诉不得要领,没有提供生猪屠宰场所的准确地点,也没有提供生猪黑市场的经营时间和规模。

经营私宰贩卖生猪,毫无疑问是新建集团的敏感问题,同时也是能够引起社会关注的问题。他为自己下一步的工作制定了这样一个思路:抓敏感、摸要害。即:大张旗鼓地调查生猪屠宰贩卖事件的同时,不露声色地理清掌握拆迁命案的线索。

老白党胡同,顾名思义,这里曾住过俄国人。上世纪初,一些俄国人随着中东铁路局到哈埠定居,把这里开辟为森林别墅区。于是,有许多中国人追随着俄国人来到这里,为这里的森林与别墅服务。这些中国人无权住进老白党胡同,他们在与胡同接壤的一带土岗上居住下来,于是别墅区之上出现了棚户区。为了方便中国人出入,一位俄国绅士出资,在土岗至老白党胡同间修了一条坡路,坡路上共有七十二级石阶,所以中国人把土岗上的一带地区称作七十二蹬。

七十二蹬五年前就完成了城建改造,而今已是一座现代化小区。

老白党胡同拆迁工程,首先从靠近七十二蹬的一片平房开始。居民搬走后,那一片平房并没有完全拆除,一部分平房里住进了海查干拆迁公司员工,另一部分平房里存放拆迁设备和工具。投诉中反映的生猪黑市场,就在这一带平房里。

临近黑市场的七十二蹬居民饱受其苦。首先是噪声:杀猪声,养猪户与本城肉贩的讨价还价声,这两种人的嗓音都很高。上述声音都发生在半夜和天亮前,而这一段时间是城市居民睡眠的黄金时段。其次是空气污染,主要是农用三轮车尾气,还有猪粪猪血猪内脏的味道。然后是垃圾,黑市场本身就是一座垃圾场,垃圾堆高起来之后,垃圾堆下又成了露天公厕。

七十二蹬居民为此找到市政部门、工商部门,其结果是黑市场越做越大。生猪黑市场的后台是海查干拆迁公司。居民们不敢向海查干拆迁公司讨说法,海查干人厉害。脖子短粗剃平头,手腕上文着忍字,半握拳,用眼角的余光瞅人。

生猪黑市场所在的位置,大约是老白党胡同拆迁前23号至43号的位置,余建设居住的33号恰在中间。

余建设的居室被炸后没有完全倒塌,房顶及水泥框架还在。横贯院落牵了一根铁丝,大约是贺小贺晾衣服用的。而今铁丝上面空了,只在靠近院墙处留下一件幼儿的连体裤,大约是萌萌的。两三个月间日晒雨淋,萌萌的连体裤褪色收缩,像一只倒挂着的死鸟。

黎志坚把他的微型车停在余建设家门前,通过院墙的缺口向里面看。他发现,有人把厂房和库房原本开在院落里的门堵死了,又打破临街的墙开了两扇临街的门。他推测:厂房和库房很可能被生猪屠宰者占据了。临街窗改门,是贩卖生猪的店面。后面的屋子里说不定养着生猪或存放着生猪肉。他敲门。

里面问:你是谁,你找谁?他说我是记者,就找你。里面的人不开门也没了动静。

对峙了片刻。从胡同口走过来一个脖子短粗留平头的人,由于这个人穿着长袖衫,看不出手腕上是否文着忍。这人自称姓梁,叫梁洪畴,是拆迁公司的部门负责人。梁洪畴看黎志坚的记者证,对着太阳看,检查记者证上的防伪标识。他说,社会部和要闻部挨着吗?你和他们常见面吗?

黎志坚说挨着,但两个部门的记者早出晚归的,很难见上一面。

梁洪畴说,那就找机会多见他们几面,见一面少一面。

黎志坚呵呵地笑,他说我们之间也一样,见一面少一面。

梁洪畴说,给农民工讨薪的那个老赖克星你认识吗?黎志坚说认识,是我。梁洪畴脸色松动:找猪吗?梁洪畴打开厂房和库房门。厂房和库房之间的间隔被打通了,偌大的空间里架起了南北大铺,近百名公司员工挤在铺上睡觉。

梁洪畴说,你看他们谁像猪,谁像猪就宰谁!他把员工们轰起来,给他们安排了一个临时任务:抓虱子,半小时内凑足一盘。员工们很害怕梁洪畴,顺从地坐起来抓虱子,抓不到虱子也装模作样。梁洪畴对黎志坚说,带回去炒炒吃,海查干虱子好,绿色纯天然,你们午报给海查干虱子做过广告。忘了?

黎志坚笑笑。说自产自销吧,我这人不爱吃肉。

接下来,梁洪畴带着黎志坚在街上走,连续看了十几间空房子。虽然没有发现生猪和生猪屠宰场所,但在街路上、墙根上,他多次看到猪毛和猪血。一座破败的院落里,一扇门板像黑板一样地吊在墙上。有人在门板上用粉笔写下了几排正字。用写正字来记录数字,是农民的习惯,用于收粮食和选村长。如果正字的每一个笔画代表一口猪,那么可以断定,生猪黑市场的规模相当可观。

梁洪畴对生猪交易直言不讳,他说,生猪私宰的事情是有的,但不是那样耸人听闻。

他说,为员工食堂改善生活,工地上每月都杀猪,一次杀七八口,都是由住在哈尔滨郊区的员工提供的。工地上用猪虽然价格偏低,但不上税、不检疫而且付现钱,算下来要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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