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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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房-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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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云厌倦观察,却依然觉得奇怪,哥哥对自己依然几乎什么话都不说,对他人的言语似乎也并没有多大兴趣。他没有不高兴,没有冷淡,对身旁的女子有话必应,但还是让人觉得奇怪。昭云想了想才明白,原来是因为自己没有听到他主动提话,也没有见到他产生把话引到深处的兴致。没有,他只是平静地说着,一直在说着,却没有说出什么心思,唯一的心思是也许他并不很热情,也许会有人恋爱是这个样子吧?
  他对昭云说的话还没有超过三句,就乘车回去了。
  后来昭云才听妈妈说,“哥哥见到了你,说你变得很黑,脸也皱皱的,也不去擦些护肤品。一变瘦,人也显得像小不点一样了。”
  “也不去……”他要是这样说出来,即使是掩饰了更好的感情,也要伤到人心的。原来他怪妹妹没有显现更好的形象,怪她形象不好,是这样吗?他现在惯于用这样的语气,像是不耐烦,他早已不耐烦,连感情都是不耐烦的。
  不过要自己改变,这人世还没有人能做到。昭云冷冷地想,依然那样走来走去。好与坏,她还分不清它们的区别。
  不管如何,现在哥哥倒是有一点心思来批评她,或者说有一点失望的不满了,那是因为他认识了一个人,一个来自别的家庭的女子。也许她离开时说了一下自己的感觉:“你妹妹看起来很黑呢,这么小的人也跟人家一样在上大学,真好笑。”因此他说出口来。如果是他自己看到了,他也许并不看重自己的感觉,所以也不会说出来。
  外面一下雨,屋里便沉静下来了。昭华在家中坐了一会,听着他们说话,直到再也明白不过:他们是这样的状态。
  原来正是这样,又是那早已熟悉的状态中的一个。于是她觉得不堪忍受了。妈妈问昭阳忙不忙,工作怎样,两个人的生活料理得好吗……
  爸爸不是听着便是说起遥远的事故,像是做例证和诠释。听他们两人说话,昭华就要生气。
  他们这么地心安理得,好像生活这个样子本来不错。从许多坏处之中,毕竟是有好处可见的,而既然自己正活着,活到了一年中的这个夏季——又是一个让人叹息的夏季!夏天啊!——既然是这样,他们便温和地看着这生活的好。昭华忽然明白,为什么辛苦养孩子的人不管是愿让孩子上学或是不愿花钱都有十足的道理,原来是因为大家都活着看到了活着的好处。所以他们这样说话。
  昭阳自解地笑着回答爸妈的话,并没有厌烦,也没有不愿触及的不满。他是宽容的、温和无争的。昭华觉得异常地疑惑,便离开到别处去了。
  看到姐姐走出,昭云也坐不下去,走到另一个门边去。这些村屋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多门,一个小小的房子居然有四个门,三个是通向房外的。走到其中两个门边去,屋里的人便忘掉了自己。至少不知道自己出去了还是在门后发呆。只要看见哥哥,昭云就觉得无处立足。
  昭云站在旁边,半听着屋里半听着外面的声音。即使是这样把什么都糟蹋的话语(人心怎么能忍受?像是她们也在走过一个水泥场子,每一个立足之地都被踩到坦荡处、被踩到明白处,随意地走着,从无阻碍,人心也渐渐地被这样踩到平坦、明白吗?)即便是这样的话语,昭云还是留恋着不忍舍去。她没有能力失望,大概是希望还有一点什么。即使是像水泥场子一样平坦也好啊。昭云觉得额头靠墙靠得冰凉了,便抬起来看。她听到哥哥在说话,觉得杂乱无章,因为这时她想起了自己应该有事得做,却没有做,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它在等着,而自己的心迫切却不知道它是什么,只明白必须要做,必须要做却还在这里留恋,希望听到哥哥一句可以解释的话语,但是好像不可能,这使人想起风拂来拂去,吹乱了脸上的头发。她又懊恼地拍了拍墙,暗想:有什么来拯救我呢?这便是最终的话语了。
  幸好姐姐在唤自己了。昭云走到窗口对面向上望去,这才问:“怎么啦?”
  “你在家干什么呢?没事就去看一下书,写一下子才好啊。”
  昭云盯着她看,过了一会才从下面走过,离开了。
  昭华不愿妹妹听他们的谈话,等她好像听话地走了,自己却又觉得失望,似乎有什么地方空了,而人是做错的。当她习惯地低着头,安静地走向一个方向的时候,即使是去正经地写字看书,也使人觉得好像是不对的了。

二十三 回忆里的温情 
  这样的日子久了大家似乎越来越亲近又越来越生疏了。三人一直相处得很好,但是也不必有更深的情意,既然彼此都难以进入别人的人生,哪怕阻止或促进一丁点什么:这是一种承受不起的可怕。昭华觉得久了她们就对自己不满,正因为自己总是这样,毫无改变。
  当她们谈话的时候,昭华偶尔就有清晰的感觉:“原来她是这样的人。”如果她们有一点觉察到自己谈话时是在被别人认识,刚好又有些心情不佳,是不是会突然觉得愤恨呢?
  “为什么要去看透别人的心呢?大家只是相处,有何必要去留意别人的心,让人觉得可怕呢?”梅华无聊地说。
  隔了这么久,已经没有见到她两年了,难道还要对她的一些话语耿耿于怀而更加生厌吗?反正她并不知道,不管在心中怎样把她翻转,她也依然像当时一样为庸俗的事情高兴,为自私的事情得意。
  半夜时风吹进了宿舍。底楼有大声在响,仿佛久远之前陌生的做橱叔叔在把木板翻过一面,靠在墙上的长板块向地板倒下去,自风中传来碰撞出的巨大声音。门四面开着,狭窄的过道也没有热汗淋漓的人影。风翻来翻去,吹开大木床上的蚊帐。声音再次传来,好像是自己的木床被毁了一样。于是觉得自己躺在摇摇欲坠的床板上,心里特别开心。
  很生动,很真实的好听声音。昭华猛然又重新感觉到那种动荡的景象,立刻清醒了过来。声音在活动,然而人很安静,空间也很安静。正是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吧。她们都安然地睡去了。
  昭华想在床头坐起来,终于还是没有,依然认真地躺在床上。齐宣正睡得恬适。这里的人还是心无芥蒂,同时也不亲昵。
  可是突然觉得像在家里地板上来去走动,像夏天里大家都居于一室一样。温馨的感觉在夜里蔓延开,安全而全无阻碍,好像心照不宣的秘密一样。它那么地安全,是因为以后不会出现。
  齐宣来自一个因爱情而结合的家庭,父母脾气暴躁,长年吵架。夜里他们大动干戈,齐宣就向楼顶跑去,在夜里看风,抚摸围墙。生存是难言的,可是解决这最后的问题也显艰难。齐宣没有想不开的迹象,她懒得寻短见,社会会给你机会,不必你自己着意去找。所以她只是悠慢地想:假如自己跳下楼去,是不是可以把爸妈的矛盾引开呢?
  可是这么多年了,一切都还安然无恙。

二十四 雨在下 
  雨细声地下,人们被雨驱回,安稳和平静被房屋围护起来了。一切便都是理所当然的。这种温和的沉静仿佛有着难言的沉重——有许多的内容使得空虚和悔恨都没有踪影。
  雨越是下得大,所有周围的事物好像就越是得到了稳妥的安置,大概是拥着被子窝在墙角坐久了便也安然入睡了。都在深处睡去吧,在暗处不必出声,不管是睁眼看着,还是久已在做南风熏迷的短梦。感到这种气氛,昭华便觉得一切愿意和她好好相处了,愿意和这世界、这存在露出和睦和热诚的真面目了。她又开始怀疑,在她察觉到而现实并没有给予承诺的地方到处在发出芬芳,一种沉静的、模糊的、疑有疑无的芬芳,也许并不是嗅觉才能感到的。多年以来,每当感觉到南风,她总要怀疑其内涵,又不相信真有异样,就想或许那只是以后总误解,其实只是一种气息,一种氛围吧。
  如果有一个人,她的感觉和表述都是不准确的,那又怎么样呢?噢,知道了,就是这样的:你自己满意的论文不会合别人心意,本来很开心完成的作品在真实的、万能的神灵面前准确消失。这必定是对的。必定是这样。
  风雨如晦。热天里被雨压住的气息想来应该是更为浓郁了。房屋蒙暗的每一个角落都让人心中不安,若是想解决内心不妥的感觉,就应该在每一个这样的地方伸脚行走,当一脚踩在它们脸上,才是接触到了,可以解决了。事实上昭华也觉得模糊,她并不一定要这样想着——确定非有一个气息在脚边不可——所以她又模糊地感觉:没有这种东西一切也都一样,有什么不妥呢?
  毕竟是有不妥的。她若想要清楚告诉自己,就要觉得:仿佛是走在夏天的气息中,被缠绕着双脚和胸口。当她这样清楚地想着时就觉察到不满了,感觉无聊了。于是她在楼板边小房的门槛上坐下来。觉得什么都可以了。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也可以了。
  昭阳也许是气恼过来,没有了起初悄然的兴趣,开始在屋里走动,走到放书的木架边停住了。也许过去的一天他以为自己不要这几本书了,但也只是简单地想着以后不用这些书了,并没有什么行动,然而今天他却又拿出了一本,就像充满希望的过去一样。他拿过书,也不掸掸上面的灰尘,也许是必须用,也许其实不过是真的没用了。看见他的行动,会叫别人灰心欲死。
  可是昭华没有看见,她只是坐在门槛上,没有离开。没有什么可想,只是心里难受而已。
  昭云知道姐姐有男朋友,居然暗暗高兴。
  “有时候是浪费时间而已。”
  “……可是如果你到了社会上才找男友,那肯定是不纯的。”对昭云来说,人生的分段是鲜明而令人绝望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断块,今天无法看到明天的哪怕一根针线,而迈入社会难道不是等于完全堕落吗,这种绝望一半来源于无知:那时他们兄弟姐妹还没有人出来工作,而爸爸妈妈就好像不在他们的世界中。
  昭华讲起他们是因书法结缘的,昭云听了就觉得称心如意,非常地愉快。此后她总偷偷观察着姐姐那些有关书法的事情,一看到她和从未谋面的人有执着地追求着意境的趋向就很开心。在她的想象里,已经信任地把昭华的男友想成了居住在某种境界中的人了——对她来说,这是人生唯一的可活之处。那时她终于知道自己不是那么与世隔绝的了,至少可以触摸到他们了。因此即使只是听到姐姐一句发泄的丧气话她也会失望之极,黯然失神,只是并没有说出来。
  后来昭云到了大学里,也开始学书法。
  如今昭云是什么也不相信啦。既然世界如此凡庸,一切都无法摆脱,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知道呢?昭云不喜欢那个还没见到的未来姐夫了,觉得姐姐其实也是被空言和大话蒙骗了,既然是会受人蒙骗,说明你自己同样浅薄,昭云对姐姐也就没有了以前的信任了。即使她和他是真的有什么境界,那又怎么样呢?——昭云冷笑地暗自说:我也不爱知识了。
  雨又下了起来,房间里很快地暗下来,又很快地回亮。然后空间又跟墙外有些凉意的雨雾一样,在而无人注意了。
  沉静有着什么样的特质,要唤起人心中的不安生。就连这空间仿佛也无法忍受。红漆楼板、木楼梯、小小的房间,这些东西有什么不和谐?没有什么是不顺眼的,并且早已熟悉,从来都没有对此生厌,从来都没有感觉不欢,现在也没有。
  但是心里不能忍受,大概是因为有一些得不到舒畅吧。这些空间,从来、以后都熟悉的房间,为什么走在这里,就像从虚空走过?已经贴着地板行走,每一步都在这里,然而就像声音响过房顶,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它徐徐走过空中,却没有办法消除它的模糊。真真实实地走上一脚,想要知道是在哪里,然而明明觉得正在这儿,一切正常,也没有什么不结实,却同时也完全地明白了:再也不能透过这点。越过身体与这些事物的距离,如今怎么觉得是难以做到的了?
  如果是这样,人又有什么呢?每天都在做事,而事情已经不能被人透过,真希望有再一个刚刚醒来的幼年,一切不能不沉浸入人间去,难以分辨。
  昭华忽然感觉很爱很爱这房子,很希望很希望被安置在此时此刻,以及以前,然而又无法做到了。即使是把心挖出放在这楼板上,又怎么能保证它感觉到,它跟楼板之间、跟外物之间,不是再难彼此透进?不行的啊。它不会了。
  并且这些时间也终将过去。
  一些东西总是消退。无法保住哪怕是这房间。
  现在这么地明白,这么明显,不是说失去使人心痛,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将来也会不如人意。在这二十五年的时间后再延续的面目上,也将是有令人绝望的点,有破损的面的啊。
  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呢?人跟人是不同的,所有的生命是分离的,像是一个谜语。所以他们才是这样。
  触手可及的侧面就是一个窗子,微微透过雨里的天光来。昭华默坐了一会,这才意识到了。可是她想到外面风雨如晦。
  雨还没下的时候苍蝇到处飞,听说下雨时蚊子也特别多。无缘无故被黑蚊子咬到了就会醒悟说:“难怪我刚才被蚊子咬着”,原来已经在下雨。坐在屋里听到午后密雨的萧萧声,昭云就笑说:“雨在屋后下了。”大概她不愿意相信雨在屋后下到这么大。别处还没有——一直都没有——这也是可以相信的。
  别人一直在谈话,昭云就在旁边坐着,并不喜欢那些声音,大概还觉得可以厌倦,却一时没有离开。
  雨在下的时候昭华却没有见到蚊子。她有一个时刻明白一点事:雨已在下,蚊子在房子里找了地方就不动了。下了雨,它们要找一个藏匿处。
  既然明白,昭华就不再想这个了。
  想到自己就在窗子边,昭华便恍然了:难怪有些明亮。即使是下雨,天光也会映亮被透越的地方的。当爸妈辛辛苦苦建造这个房子的时候,有没有一点模糊的先觉:这个地方被她意识到了呢?在这整个人生上,这一点事情可以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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