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的女儿 _[法]巴尔扎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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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娃的女儿 _[法]巴尔扎克说-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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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因为有关激情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天才作家的任务却是通过真实生活中的偶
然事件,探索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可能和可信的东西。拿当笔下的主人公只是放大了
的个体,他们不能启迪思想,只能引起短暂的同情;他们与生活中的重大课题毫无
联系,因而也就没有任何代表性。但是,拿当依靠的是自己才思的敏捷,以及打弹
子的人称为“侥幸击中”的那种偶然机遇。他像灵巧的射手,善于准确地抓住那些
传到巴黎或由巴黎兴起的思想。他的多产不能归功于他本人,而应归功于他的时代:
他靠时运生活,为了主宰时运,他就夸大它的意义。总之,拿当的作品不真实,他
的话语是骗人的;正如费利克斯伯爵所说,他有几分像要杯子的杂技演员。人们可
以感觉到,他的笔是在一个女戏子的化妆室里得到灵感的。我们从拿当身上看到了
当今文学青年的形象,看到他们虚假的伟大和真实的卑微。他能代表他们,因为他
和他们一样有着不大得体的丰采,一样堕落得很深;他的生活和他们一样,如激流
翻滚,充满突如其来的挫折和意想不到的成功。他们真是这个被妒忌所吞噬的世纪
的产儿,在这个世纪里,千万人在各种巧妙手段掩盖下进行着形形色色的你争我夺,
而他们的失败则滋养了无政府主义这条九头蛇'注'。他们希望不劳动而能发财致富,
没有本领而能享受荣誉,不花力气而能得到成功。不过,经过多次对抗和“冲突,
只要当权者愿意,他们最终也能靠不道德的手段领取一份俸禄。当这么多野心勃勃
而又一无所有的年轻人聚集到同一个地方的时候,就会产生意志力的竞争、闻所未
闻的不幸以及你死我活的搏斗。在这场残酷的大战中,取得胜利的是最凶狠或最狡
猾的利己主义者。胜利者虽然如莫里哀所说,激起了几声叫骂,'注'但却成为人们
的榜样,为人们所羡慕、谅解和效法。当拉乌尔以新王朝的反对派的身分进入德·
蒙柯奈夫人的沙龙时,他表面上的荣华正达到鼎盛期。他是作为掌权的玛赛、拉斯
蒂涅、拉罗什—于贡们的政敌而被贵族们接纳的。爱弥尔·勃龙代是他的引荐者。
此人由于致命的优柔寡断和对一切行动的超脱态度,一直扮演着嘲讽者的角色,不
站在任何人一边,而又和所有的人都友好。他是拉乌尔的朋友,也是拉斯蒂涅的朋
友,又是德·蒙柯奈夫人的朋友。一次,玛赛在歌剧院遇到他,笑着对他说:“你
是一个政治上的三角形。这种几何图形只属于无所事事的上帝;有抱负的人应该沿
弧线前进,这是政治上的捷径。”远远望去,拉乌尔如同一颗灿烂的流星,他的举
止姿态符合时尚。他从别人那儿搬来的共和主义思想,使他暂时摆出一副民众事业
捍卫者们常有的新教徒式的激烈态度,其实他在内心是嘲笑这些人的。在女人眼里,
这种态度不无魅力。女人喜欢造就奇才,折服坚如岩石的意志,熔化钢打铜铸的性
格。拿当扮出的精神面貌和他身上的衣服十分协调。因此,对厌倦了岩石街天堂的
夏娃来说,他必然成为,而且确已成为那条毁了世上第一个女人的蛇,那条五彩斑
斓、善于辞令、有着吸引人的眼睛、动作柔美的蛇。玛丽一见到他,立刻感到心荡
神驰,其强烈程度竟引起了她自己的恐惧。这个所谓的伟人,通过他的目光,在她
身上引起了一种肉体上的感应,二直波及她的内心,把她的心扰乱了。可是这种心
绪纷乱却给她带来快乐。当时,拿当披着名望这件华丽的外衣,使这个天真的女人
眼花缘乱。她本来在和几位贵妇人聊天,一看到这个与众不同的人便不说话了。这
突然的沉默早被她那些假朋友看在眼里。吃茶点的时候,她离开自己的位置,向摆
在客厅当中的方形沙发走去,拉乌尔正在那儿高谈阔论。玛丽站在一旁,让奥克塔
夫·德·冈夫人挽着她的手臂。她不由自主的颤抖暴露了她内心强烈的激动,对此,
善良的德·冈夫人一直为她保守秘密。一个女人在恋爱时,眼睛会流露出异常的柔
情,但是,此时此刻拉乌尔正讲得天花乱坠,一句句俏皮话像连珠炮似的连连发射,
指控之词如轮转烟火般一会儿回旋,一会儿铺展,火热的言辞勾勒出一个个鲜明的
人物面貌,他自己也完全沉醉于其中,所以不曾注意到环绕着他的一群妇女中间,
有一个可怜的小夏娃正用眼睛向他吐露一片天真的倾慕之情。人们好奇地听着。要
是能从欧洲人还未涉足的月亮山'注'找来一只独角兽,那么全巴黎的人大概会带着
同样的好奇心涌向动物园。这种好奇心使庸人陶醉,却使真正高尚的人厌恶;拉乌
尔就喜欢它。他的心是在所有的女人身上,不能专属于某一个女人。
    “当心,我亲爱的朋友,”伯爵夫人的美丽而善良的女伴在她耳边说,“你还
是离开这里吧!”
    伯爵夫人向丈夫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他来挽住她(可惜做丈夫的不一定能理
解这种眼色);于是费利克斯把她带走了。
    “我的朋友,”埃斯巴侯爵夫人在拉乌尔耳边说,“您真是个走运的人。今晚
您征服了不少女人的心。这位走得那么突然的可爱女人就是其中之一。”
    清晨一两点钟,当拉乌尔和勃龙代差不多是单独在一起时,拉乌尔对他的朋友
提起这位贵妇人的话,他问他:
    “你知道埃斯巴侯爵夫人想跟我讲什么来着?”
    “当然,我刚刚听说,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疯狂地爱上你了,你真是个幸运
儿。”
    “我没看到她呀!”拉乌尔说。
    “嗨,你会看到她的,你这个滑头,”爱弥尔·勃龙代说,一面放声大笑。
“杜德莱勋爵夫人请你们参加她的盛大舞会,就是为了让你和伯爵夫人相会。”
    拉斯蒂涅请他们坐上他的马车,于是他们和拉斯蒂涅一道走了。这三个人一个
是折衷主义的副国务秘书,一个是凶狠的共和分子,一个是政治上的无神论者,他
们几个聚在一起,自己也觉得好笑。
    “我们破一下现在的规矩,一起去吃夜宵怎么样?’渤龙代问,看来他想重新
提倡消夜。
    拉斯蒂涅带他们到韦里酒家,把马车打发走了,然后三个一人在桌边坐下,纵
谈当今的社会,还不时纵声大笑。夜宵中间,拉斯蒂涅和勃龙代劝他们的假政敌不
要放过这桩送上门来的、有利可图的好买卖。这两个情场老手用嘲滤的口吻将玛丽
的身世叙述了一番,讲到她天真的童年以及她和德·旺德奈斯的美满婚姻时,插进
了很多尖刻的挖苦和人木三分的俏皮话。勃龙代恭喜拉乌尔遇上了一个如此单纯清
白的女人,她的全部罪过就是用红铅笔画过一些拙劣的素描,作过几张平淡的水彩
画,为丈夫绣过几双拖鞋,怀着最贞洁的感情弹过几首小夜曲。这个女人整整十八
年被拴在母亲的腰带上,从小浸泡在宗教仪式里,后来由德·旺德奈斯培养成了贵
妇人,婚姻使她成熟得恰到好处,现在该由一个情夫来美美地享用了。喝到第三瓶
香摈酒时,拉乌尔·拿当已是无所不谈,他从未对任何人这样推心置腹过。
    “二位朋友,”他说,“你们知道我和佛洛丽纳的关系,也了解我的生活,要
是我在你们面前供认,我还不知道和一个伯爵夫人相爱是什么滋味,你们是不会觉
得奇怪的。我每想到自己只能在诗里送给自己一位见阿特丽克丝'注'或者洛尔'注',
便感到无比委屈!一个高贵而纯洁的女人就像没有污点的良心,她使我们在自己眼
里显得美好。在别处,我们可以玷污自己;在她面前,我们必须始终是高尚的、骄
傲的、洁白无瑕的。在别处,我们过着疯狂的生活;但在她身边,却像沙漠中的绿
洲那样宁静、清新、翠绿。”
    “好了,好了,傻瓜,”拉斯蒂涅说,“提高点调门,像帕格尼尼那样,在第
四根弦上演奏摩西的祈祷'注'吧。”
    拉乌尔不言语了,两眼直愣愣地一动不动。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这个无聊的学徒部长不理解我。”
    就这样,当岩石街的夏娃满心羞愧地躺下睡觉,为自己竟那么乐意听大诗人讲
话而感到惶惶不安,并且动摇于对德·旺德奈斯的感激之情和蛇的甜言蜜语的诱惑
之间的时候,这三个厚颜无耻的人却在践踏她那刚刚开放的娇嫩洁白的爱情之花。
唉,要是女人们知道,这些在她们身边是那么耐心、那么善于曲意奉承的男人,一
旦远离她们就多么厚颜无耻……他们对自己所爱的一切又是多么满不在乎……唉!
纯洁、美丽。羞怯的女人,男人是怎样在粗鲁的玩笑中揭露她的秘密,对她评头论
足啊!但同时这又是多么大的胜利!她愈是失掉遮体的薄纱,就愈显出她的美丽!
    此刻,玛丽正把拉乌尔和费利克斯两人作比较,丝毫没想到这种比较会给她的
感情带来什么样的危险。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拉乌尔和费利克斯两人更能形成鲜明对
照的了。拉乌尔是那么不修边幅,气质粗旷;而费利克斯则像时髦女人似的注意仪
表,衣冠楚楚,举止disinvoltura'注',始终保持着当年杜德莱勋爵夫人给他调理
成的英国绅士风度。这种明显的对比很能激发女人的想象,因为她们相当容易从一
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伯爵夫人是个规矩而虔诚的女人,第二天,她在她的天堂
里禁止自己去想拉乌尔,还责备自己是个可耻的忘恩负义者。
    吃午饭时她问丈夫:“你觉得拉乌尔·拿当这个人怎么样?”
    “一个耍杯子的杂技演员,”伯爵回答,“一座用点金粉就能平息的火山。德
·蒙柯奈伯爵夫人不该让这种人进她的沙龙。”
    这一回答使玛丽很伤心,尤其是在谈到文学界时,费利克斯为了用事实证明他
对拉乌尔的评价正确,向玛丽讲了他所知道的拉乌尔的生活轶事,说他的生活朝不
保夕,和一个名角儿佛洛丽纳在一起鬼混。临了,伯爵又说:“这个人确有点才气,
可是他既没有恒心又没有耐性,而这是天才得以持久和不朽的必备品质。为了使世
人敬服,他脐身于他无法在那儿久驻的上流社会。真正的天才,勤奋而正派的人,
是不会这样做的:他们勇敢地走自己的路,他们承认贫困,而不用虚假的荣华来掩
盖它。”
    女人的思想具有不可思议的伸缩性:它受到当头一棒便蜷缩起来,好像被压垮
了,但是过了一定的时间,它又会恢复原状。玛丽起初想:“费利克斯大概是对的。”
三天以后,拉乌尔在她内心引起德·旺德奈斯未能让她体验的那种既甘美又令人痛
苦的激动,使她又想起那条蛇来了。伯爵夫妇去参加杜德莱勋爵夫人举办的盛大舞
会,在那个舞会上,玛赛最后一次在社交界露面,两个月后他便去世,留下了“杰
出的政府领导人”这样一个美名,勃龙代说,玛赛的作用是无人能理解的。伯爵和
他的夫人在舞会上又遇到拉乌尔·拿当。这次舞会由于聚集了七月政治事变中的好
几个大人物而分外引人注目。他们聚在一起,自己也感到奇怪。这是七月革命后上
流社会的头几次隆重聚会之一。一间间客厅呈现出一幅幅神奇的景象:到处是鲜花、
珠宝、油亮的头发,所有的首饰盒都为这次舞会倾倒一空,所有的修饰手段都被一
一用上。沙龙可以比作一个精巧的花房,富有的园艺家在这儿汇集了最绚丽的奇葩
异草。女宾们的衣裙都是用色彩夺目、质地细软的料子做的。人类的工艺仿佛要与
自然界的生物争奇斗艳,洁白或印花的薄纱宛如最美丽的蜻蜓翅膀;绉纱、花边、
薄花边、透明罗纱,波浪形的、细齿形的,其新奇别致与品种之繁多有如昆虫世界;
细如蛛丝的金银线,轻如薄雾的丝绸,巧夺天工的刺绣,神仙精灵创制的花样;还
有那如婀娜的柳枝一般从贵妇们高昂着的头上弯垂下来的、彩色缤纷的热带鸟羽毛,
那编成发辫形的珠花;衣料有平纹的、棱纹的、锯齿纹的,仿佛曲线图案之神曾经
指导了法国的纺织工业。这种奢侈豪华与荟萃在这里的女人们的姣美容貌和谐地交
相辉映,似乎要构成一本精美的纪念画册。一眼望去尽是白皙的双肩,有的微带琥
珀色,有的像用滚筒抛光过似地浑圆光滑,有的白亮如缎,有的白而无光;但又细
腻丰腴,仿佛涂上了卢本斯'注'调配的色彩,总之,是人类所能找到的千差万别的
白色。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有的像缟玛瑙,有的像绿松石,镶着黑丝绒或金流苏
一样的睫毛;那一张张面庞使人想起东西方最优美的脸型,有的前额高高的,显得
骄傲而威严,有的微微隆起,好像装满了思想,有的扁平,透着桀骛不驯。还有给
这赏心悦目的舞会增添了如许吸引力的女人们的酥胸,有的双乳挤拢,像乔治四世
喜欢的那样;有的学十八世纪流行的款式,将双乳分开;有的却又照路易十五欣赏
的式样,将两乳稍稍靠拢;然而,不管款式怎样,全都大胆地袒露着,毫无遮盖,
或者只是半掩在细麻布小绉领下面,像拉斐尔画的人像那样(后来,这成了他那些
孜孜不倦的学生们的成功之笔)。那起舞时伸出的秀足,那旋转时微倚在舞伴手臂
里的纤腰,使最冷漠的人也为之心动。轻柔的低语声、衣裙的窸窣声、脚在地板上
轻轻的滑动声、旋转时的触碰声,奇妙地伴和着舞曲。这令人目眩神迷的奇幻仙境,
这千百种幽香的融合,这映照在闪动着烛光的水晶杯盘中的五彩缤纷的光线,这在
四壁的镜子中成倍增殖的美妙画面,这一切,仿佛都是仙女挥舞魔棒布置出的景象。
黑鸦鸦的男宾,如同深色的背景,衬托着美貌的女人和她们漂亮的服饰。在他们中
间可以看到豪门子弟高雅、俊秀。端正的轮廓,英国绅士蓄着棕色胡髭的庄重面庞
以及法国贵族风流潇洒的容貌。欧洲的各种勋章闪耀在他们的胸前,或挂在脖子上,
或垂在腰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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