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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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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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冷。我说。
  等你晓得冷就病了,她说,把罩衣穿上。蠢宝。
  我坚持说,我自己晓得我不冷。
  你不穿上罩衣,她威胁我,你以后就莫跟着我。那口气好象我是她的跟屁虫一样。
  她说话时面部表情有几分撒娇,这在她那张常常表现出端庄和好强的脸上当然就很不自然。我这是第一次看见她在我面前表现出女性的娇媚!她的一对眼眶在冬天明亮的太阳下呈现淡淡的两个晕圈。她昨天晚上一定没睡好。好好,我穿罩衣,边说,我又不冷,还热。我心里有点喜滋滋的,还有点心慌意乱什么的。她对我昨天的表白作出了反应。我望着她。
  冯焱焱竟脸一红,一脸的不自然,当然就勾下头去挖土,还娇气地嘟着嘴儿。
  冯焱焱。
  嗯。她听话地昂起头瞅着我。
  一九七五年的我快二十岁了,身体强壮得如一头水牛,脸上虽还残余着一点大孩子气,但同时又有了些男子汉的刚毅味道。农村里的太阳和充满牛屎、人粪及沤臭气味的空气似乎有点催人早熟。我又一次感到她瞅着我的那双眼睛很美很迷人。过两天我们一起回长沙去呗?
  我国庆节回去过。她说。
  那有什么关系?
  看罗。她回答我,又低下头挖土。
  那几天她脸上的表情都是那种不自然,还有点怕羞样地避开我,瞧我的眼神有些象方琳瞧我时的那种味道,虽不如一年前的方琳那么明显得直奔主题,但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冯焱焱的心田上占了一块面积。知青点的知青们当然都是洞察这方面事情的能手。
  一天,文叔让老满哥和我领着几个女知青去收那几块红薯地,因为红薯再不挖出来就会沤烂在土里。几个人就锄头箢箕扁担地来到红薯地里,挖红薯时我注意到山坡下打基脚的宅地上,冯焱焱时不时在冬日偏绿味的阳光下扬起一张红润润的圆脸朝我这个方向张望。当然几个女知青也注意到了。何平,一个与冯焱焱一年下乡的女知青开我的玩笑说,你请姐姐呷糖,买双皮鞋送给姐姐,姐姐就帮你穿针引线。那时候长沙市提倡送一双皮鞋给媒婆以示感谢。
  我当然不会送皮鞋。我是自己有点犹豫,她毕竟比我大一岁零九个月。这便是我这几天拿不准自己的心理障碍。我不要你牵线,我对她说,我自己有嘴巴。
  你有嘴巴还不去说呢?又一女知青问我。
  急什么,我会说的。我说,瞥了眼正把红薯往箢箕里捡的方琳,事实上我时常用眼角的余光留意她。方琳,我把话题往她身上一搭,我听眼镜鬼说你是十七中校文艺宣传队的?
  嗯罗。她答道。
  眼镜鬼说你跳吴清华台下掌声如雷。
  你听他瞎扯!
  你跳一段让我们欣赏看看。我说,《红色娘子军》我最喜欢看。
  方琳就娇媚地一笑,当然就粲然得让我心动。跳罗,好玩呀。
  我劝她说,不要怕羞罗。
  歇口气歇口气,老满哥来了劲,望了眼几个人宣布说,现在我们欣赏方琳的舞姿,《红色娘子军》……2623—12361—1……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跳罗,我们伴唱,你跳。
  几个女知青也鼓励方琳,方琳跳罗。
  跳不得了,一年多没练功了。方琳说。
  这又不是在舞台上表演,老满哥解释说,横竖是休息,好玩哎。大家拍手欢迎。
  掌声于是就在山坡上响了几下。
  真不能跳了。方琳笑笑说。随后,她试着想把她的一只穿着解放鞋的脚扳到脑门顶上去,结果,那只脚只板到齐肩头高的地方就终止了。我原先随便扳一下腿,脚背就到脑顶上了。她笑笑说,又扳了那么一下,但脚尖仍是到了比肩膀高一点的地方就打住了。
  这个舞蹈动作在我眼里成了永远磨灭不掉的“定格”,仿佛是刻在我眼眸上了。她那两条丰腴的腿,那婀娜的腰身和做舞蹈动作时自然而然产生的那娇媚的形态,一切的一切都极青春迷人。当时谁也没料到这么生气盎然的她,五个月后会躺在她此刻做舞蹈动作的地下永久长眠。把方琳埋在这块红薯地里的主意是我出的。
  那是四月中旬的一个阴天,空气中充满了茶树林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清香,我,老满哥和另几个男知青一人拖一把锄头走到了山上,任务是掘一个安葬方琳的墓穴。就埋在这里好不?我征求老满哥的意见说,你记得不,方琳在这块红薯地上跳《红色娘子军》?其实方琳那天并没跳《红色娘子军》。只是简单地做了几个舞蹈动作。
  随便罗。老满哥说。
  我当然就一锄头挖下去,撬开一块土,又一锄头挖下去于是又撬飞了一块土……“我到方琳的墓前看看。”吃过饭,一支烟抽到半途上时,汪宇忽然起身说。
  “你去你去。”文叔歪着头笑笑。
  汪宇走了出去,走到了老满哥等七个知青于一九七Ο年建造的那幢知青点的原址前。还在文叔家聊天时,汪宇就从窗户里注意到这栋老知青点已不存在了。文叔告诉他。老知青屋子一九八Ο年就拆毁了,门窗砖瓦都运去扩建了村小学。如今,原址上是一块种着蔬菜的菜地。菜地旁扔着一只废弃的尿桶,还有一只破烂的脸盆。他缓缓迈到从前夏天里一到傍晚,男知青便陆续站在那儿洗澡的井旁,自然是一个黑黑的圆洞冲着碧蓝的天空。汪宇伸出头朝黑洞内瞧去,不见水,井已经枯了。从前,与知青共饮这口井水的许多情景当然就海浪一般涌入了他的心田。“时间好快埃”他这么想,眼睛马上就湿润了。老满哥,何平,严小平,方琳,眼镜鬼等等相继闪现在他脑海里……直到他直勾勾地瞪着那株挺拔茂盛的大樟树,又想起一些什么地想了一气,随后敏捷地(当然也充满悲伤!)朝山坡上方琳的坟墓奔去。
  安葬方琳的那块红薯地还在那一年就改种了茶树,如今那块红薯地上的茶树已茂盛得有一人高一棵了,蓬蓬松松地,方琳就睡在两棵茶树中央的地下。坟堆前立着一块麻石碑,约一米高,碑上凿着四个书本大的隶书字:“方琳之墓”,旁边凿着一行楷书小字:“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四月全体知青立碑”。汪宇走到墓前,心里无声地叫了两声“方琳方琳”,于是就弯下身搂住了碑石,紧紧地紧紧地搂着……文嫂拎着一只背篓,胸前还吊着一个口袋,一路摘茶叶来到了方琳的墓前。“老汪,你大老远赶来也累了,”文嫂觑着汪宇说,“你到铺上去睡一觉,去罗。”…
  5
  汪宇坐在坟堆的杂草上,两只胳膊和头伏在墓碑上竟睡着了。
  “几点钟了?”
  “快四点钟了吧?”文嫂也拿不准说。
  “下午还有去长沙的汽车没有?”
  “你文叔不得放你走。”文嫂说,边摘树上的茶叶,“歇一晚明天再走,明天是清明节,或许何平会来,去年和前年的清明节他都没来,明天应该会来。”
  “所以罗,他明天也可能不得来。”汪宇不太相信文嫂的话,什么事都有淡忘的那天,时间是清洗伤痕的最无情的洗涤剂。
  “会来会来,”文叔走上来说,文叔手中也提着个装茶叶的篓子。“何平要来收茶叶的。”
  “收茶叶?”
  文叔指着方琳墓旁的这几株鲜绿的茶树,“老何每次来都要带一包这几棵树上的茶叶回去呷。”
  汪宇一惊,那灰白的脸上于是就一片困惑,他采下了两片鲜嫩翠绿的茶叶,当然是放进嘴里品味,牙齿一嚼,一种清爽的馨香如水一般在他唇齿间流淌。“是蛮好呷,”他不由得赞赏道,立即疑心这可能是方琳的骨肉之躯滋润了墓旁的这几株茶树。
  “好呷吧?”文叔说,嘿嘿嘿地笑笑,歪着头。
  那天晚上,汪宇就在“原知青点”歇了一晚,上半夜他怎么想钻入梦乡都进入不了,鸡叫四遍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自然就醒得很晚,上午十点来钟了才醒来。“文叔呢?”他步入从前的食堂,见文嫂正蹲在一只大木盆前剁猪菜,忙笑笑问。
  “他搞秧田去了,”文嫂说,“你洗个脸。”说着她站起身去为汪宇热饭。
  吃过饭,汪宇忙又起身围着原知青点走了一道,最终又站在了方琳的墓前,一双眼睛环顾着四周,知青们建的林场业已成大气候了。前后左右的山坡上全是绿油油的茶树,自然有一些村姑和村妇绕着茶树摘茶,向他这边张望。汪宇环顾几周后,心中不但不平静,反而更伤感了,于是目光又落在脚旁的墓碑上。“方琳,我要走了,我明年再来看你,我保证。”他低声向墓碑发誓说:“只要我没死,我保证来看你。”
  汪宇走回文叔家,刚刚在靠背椅上坐下点燃烟,文叔就弯腰站在他儿子开的手扶拖拉机上嘟嘟嘟地回来了。他跳下手扶拖拉机,对汪宇一笑,“何平来没有?”
  “没看见。”汪宇说,又道,“文叔,我就走了。”
  “走也要吃完中饭再走。”文叔歪着头说,指挥他堂客,“搞饭搞饭搞饭,多搞两个菜。”
  “我就走咧,不麻烦了。”汪宇站起身。
  “麻烦什么鬼?我们横直要吃饭!”文叔说,当然就把站起身的汪宇又按到椅子上坐下。
  “何平没来啊?”汪宇说。
  文叔歪着头瞥汪宇一眼,“应该会来。”
  果然,吃饭的当儿,几个人刚刚举起筷子,蓦地就听见两声喇叭叫“嘀嘀”,接着一辆深灰色的轿车驶到了坪上,在破破烂烂的手扶拖拉机旁停住了。车门打开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人钻出轿车,一只手提着一袋礼品,他就是何平。何平当然不是当年知青时代的何平了,已发了福,西装革履下的肚子挺得跟孕妇似的,脸上也添了许多肥肉,剪着个平头。倘若是在长沙的街上,或此时此刻在某个商店里迎头碰见,汪宇绝不会认出他就是当年与他睡一间房子还打过一大架的那个何平。
  “文叔,”当文叔满脸春风地笑着迎上去时,何平客气地喊了声。
  “老何,”文叔高兴道,“房里还有个知青呢。”
  “真的?”何平兴奋地冲了进来。“汪宇?”何平判断道,“老汪。”
  “老何。”汪宇说。
  四只手理所当然地捏到了一起,亲亲热热。汪宇一眼就注意到了何平的两只手上戴着三枚巨大的金戒指,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各戴一枚,右手的食指上戴一枚镶着颗绿宝石的金戒指,而左手食指上的那颗红宝石比绿宝石还大,有蚕豆那么大。汪宇心里当然就为自己一阵凄凉。“你好你好,日你的,你这鳖搞发了。”他用当年知青时代的口吻说。
  “什么发不发,”何平说,放开汪宇的手,很高兴地从金利来西服口袋内掏出一包万宝路,递一支烟给汪宇,“我们十多年没见面了。”
  “十七年了。”汪宇昨天晚上推算了时间。
  “你看好快啊?”何平点燃烟说,“一下就快四十岁的人了。你一个人来的,冯焱焱没来?”
  “她在一家中外合资公司做事,忙得鬼样的。”
  “冯焱焱还是那样好强不?”何平瞧着汪宇,一脸愉悦,“当知青的时候,我印象中冯焱焱事事都要跟伢子比,蛮好胜的。”
  “她还是那样,事事都要往前赶。”汪宇说,脸上却掠过一层阴影,“你混得蛮好呆。”
  何平避开后面这句话且继续谈冯焱焱道:“你应该把冯焱焱一起拖来呀。”
  一九七六年元旦前夕的那个晚上,福兴中学放电影,电影是老片子《英雄儿女》,说是公社专门招待知识青年看的。那是一个没有风的很晴朗的冬日,太阳是那种稀释的蛋黄色,当然就有点迷人。新知青点已不再只是打地基,而是开始砌墙了。冯焱焱挑着一担红砖(她跟我们男知青挑一样多!)飞快地走到一个泥工的身旁,把砖卸到泥工顺手就能拿到的位置上,正直起腰往回走时,我叫住了她。冯焱焱,你晚上去看电影不?我盯着她的圆圆脸说。
  她很有点女孩味道地嘟起嘴唇,想了几秒钟说,我不想去看,这么冷的天。说完她斜睨了我一眼,那目光很亮,那亮中所包含的用心当然使恋爱中的我一下就领略了。
  我也不想看。我说。
  那天傍晚,大家早早就吃完了饭,忙着梳妆打扮,洗脸搽香,梳头换衣和把皮鞋擦亮什么的。大家并不是存心去看电影,《英雄儿女》尽管没看七遍八遍,但谁都看了一遍两遍,都是在学生时代就看了的。大家只是去凑个热闹,以此排遣生活中的单调乏味。
  看电影去看电影去!一些知青招呼。
  自然就有人高声响应,看电影去啊,《英雄儿女》来了!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有的男知青就这么吼着唱了起来。
  很快,嚷嚷叫叫声和歌声笑声当然就“滚”下了山坡,一路远去,消失在暮霭沉沉的寒冷的旷野里。于是知青点里只剩了几对热恋中的知青,都借着这难能可贵的大好时光相亲相爱倾诉衷肠什么的。知青点回归到静谧中后,我的心却跳得很厉害了,我的脸都被心跳扭变形了。我怀疑隔壁房里,冯焱焱的那颗心也跳得很激烈。一会儿后,夜幕彻底吞噬了知青点,偶尔有农舍的狗吠声从远处迎风而来。我等了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坐在床铺上狼吞虎咽地呷了几根烟,轻轻拉开门,当然就轻轻地叩她的房门。
  谁呀?她说。
  我,何平。我小声回答她说。
  门吱呀一响开了,冯焱焱穿一条鲜红的运动裤,上身一件紧裹着她的乳房和腰身的枣红色的毛衣。关门,她说,转身钻入被筒里坐着。墙上挂着一盏马灯,光亮自然就直接倾泻在她脸上,很温馨地倾泻。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圆圆脸上香气淡淡地飘入我的鼻息。
  你就睡觉了?
  不哎,我坐在床上看书。
  你看的是什么书?
  《早春二月》。她回答得很温情。
  我的心跳荡得我脸上的肉都颤栗起来了。我想起了一个月前两人去运米的那个上午,自从那个上午后两人就疏远了。冯焱焱。
  嗯。她偏着脸斜乜着我,那目光再不容我犹豫什么的了。
  冯焱焱,我爱你,很爱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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