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玉岭-陈舜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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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玉岭-陈舜臣-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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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如果姿势不稳就很难进行工作。因此在佛头稍上面突出的岩石上悬上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着身体,这样就能使身子保持稳定。所以包选雕刻佛像的姿态是身子脱离望楼,贴伏在岩石上。
    望楼的柱脚深深地埋子地下。当包选在专心工作的时候,石能在柱脚离地面八寸左右的地方暗暗地动了手脚。
    他用他熟的凿子砍着望楼的柱脚。但并不是完全砍断,而是还剩下一点点,他它联在一起。石能把所有的柱脚都弄成这个样子。
    包选正在三十米的高空,一刀三拜地专心刻着佛像,顾不上朝下面张望。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看,会感到浑身发抖的。所以他只是怀着虔诚的信念,一心用凿子凿着眼前的岩石。
    而且他的耳边是一片自己的凿子扫在岩石上的声音,当然不可能听到石能在下面偷愉地用凿子砍望楼柱脚的声音。
    这样的望楼如果没有人在上面,会象平时一样耸立在那儿。可是,一旦增加了人的重量,等于是连着一张皮的柱脚马上就会折断,望楼就会倒塌。
    当包选结束了工作,顺着木桩,走下踏脚板,解下系在身上的绳子,转移到望楼上的那一瞬间,也就是他生命结束的时刻。
    石能砍断了望楼的柱脚之后,直接跑回家中,拚命地喝酒。
    怎么喝也不醉。
    当天夜里传来了包选死去的消息。
    很晚还不见包选回来,包家的人到第三峰那儿一看,平常耸立在那儿的两座望楼,一座不见了踪影。不见了的是高的望楼,即包选的望楼很快就发现它不是突然消失的,而是倒在地上。
    包家的人打着灯笼四处寻找,很快就发现了包选摔碎的尸体。
    要找这个故事的漏洞,恐怕有的是。但这是古代的传说,恐怕用不着认真地去一一地查证。
    入江是这么想的。可是坐在李东功身边的映翔却愤愤不平地攻击起这个传说。
    “把任何事情都归结为个人的功劳,这是过去的人的一个毛病。说第三峰的大佛像是两个完全外行的青年刻成的,怎么想也有点奇怪。我认为,如果没有许多人齐心协力来搞,那是无论如何也完不成的。”
    映翔噘着她那可爱的小嘴巴,指责这个传说不合情理。
李东功夫妇大概是自己没有孩子的原因,一向十分溺爱这个年轻的侄女。
    “这话也有道理。”李老人一碰到映翔的事,马上就让步。他说“实际情况也可能是石、包两家富户出钱,雇了大批的人来雕刻的。到了后来就加以渲染夸大了。这本书里所写的这种神乎其神的故事,大概是后来什么时候编造的。” 
    两个青年争夺朱少凰而比赛雕佛像的故事,不过是这本书中的一小部分内容。《玉岭故事杂考》主要还是写梁武帝时当地的刺史(地方长官)张献平的事迹。
    映翔感到不满也确有道理,这本过去写的书,极力夸张了官吏张献平个人聪明如神和大公无私的统治。
    书上说:“刺史张公立举证,捕缚石能。”关于这次因比赛雕佛像而杀人的事件,张献平也立即举出证据,断定真正的犯人是石能。
    “这么简单的道理,连我也明白。跟包选争夺朱少凰的.
只有石能;犯人只能是石能。”映翔说。她根本不承认张献平有什么超越常人的智慧。
    “嗯,就一般常识来说,这个道理恐怕谁都会明白。”李老人含含糊糊地说:“不过,这本书里写着举出了证据,马上就找出了铁证。这恐怕还是张献平了不起的地方。”
    “封建时代抓人根本就不要什么证据。”尽管对方作了一些让步,但映翔还是不妥协。她这个人就是这个性格。
    石能由于张刺史炯眼看破而被捕。他提出要求说:“包选未雕毕释尊之只眼、鼻口,请以暂时之犹豫藉我,必完选之遗业,然后就法。”
    他为了自己的“虎儿”,,而使龙无法完成。但是,这条龙已经脱离了包选的手,那就已经不是敌人了。石能要继续雕刻未完成的龙,当然认为它已不是虎儿的敌人,而是想把它当作兄弟。
    石能得到张刺史的准许,雕刻包选遗留下来的未完成的释尊像。这时,等待着石能的只有死亡。佛脸一雕完,他就要被带往刑场。
    《玉岭故事杂考》的作者没有写这时石能的心中是否已产生了对佛的信仰。
    不过,他是在面临死亡的情况下雕刻佛像,当然会把他极其短促的生命,全部都寄托在凿子上。
    接包选所雕的上段的佛像,也许比他所喜爱的虎儿—
下段的释尊像,更是他的得意之作。总之,这两尊佛像都是由他的手来完成的,他再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当雕好眉间的白毫,最后完成了佛像时,石能没有走下望楼,而是突然纵身斜跳了下来。
    《毗故事杂考》暗示着张刺史已经预想到石能会自杀石能是名门的子弟,书中的写法,自然会考虑到让他选择自杀的道路,而不是被处以死刑。
    那末,石能为什么要斜跳下来呢?
    这个问题只能凭借想象来回答了。可能是因为在斜斜的下方有着全都是他自己雕刻的释尊像。他之所以杀害了包选,也是由于他热爱这尊佛像。他要死在下段佛像的脚下。石能可能是希望这么死去。
    不过,石能的身体并没有直接坠落到地面。
    第三峰的山岩,中央有一道细长的岩架。这道岩架把山岩分为上段和下段。石能脑袋冲下,先落到这道岩架上他在岩架上磕碎了天灵盖,流了大量的血,然后才滚落到地面上。
    积在岩架上的血哗哗地往下流。岩架的下面就是下段佛像的螺发,血顺着螺发的线纹往下淌。
    但是,血淌到佛像的脸颊上时,血流逐渐变细。淌到嘴唇时,血流已失去了势头,越不过横刻着长长的唇线,因此淌下来的血都被吸进唇线里了。
    这样,不一会儿,下段的释尊像的嘴里就含满了血。
    “该明白了吧!”李东功说:“十年一次在下段佛像的嘴唇上涂红的‘点朱’仪式,就是为了追悼自杀的石能和在他之前死于非命的包选而举行的。”
    “据说这种点朱仪式三天之后就要举行。我来的正是时候,务必让我见识见识。”
    “已定了由映翔来点朱。”李东功回头看了看身旁的侄女说。
    “啊!映翔?”
      是的。点朱这种仪式,规定一定要由妇女来做。两个男人为朱家的佳人朱少凰而丧了命。大概含有朱少凰要来安慰安慰这两个青年的灵魂的意思吧。”
    “哦。”入江瞅了瞅映翔的脸    她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羞怯的表情。
    “映翔,能干得了吗?”李东功跟侄女说。
    “这算不了什么”她挺着胸膛回答说。
    入江心中暗暗地估算了一下刚才看到的下段佛像的高度。
    从地面到佛像的嘴唇,起码有十五米高,说不定足有二十米。第三峰岩面的下方,凸出一块约五米高的岩石,下段佛像的莲花座是在这上面雕刻的。
    “那相当高吧?”入江说。
    “是呀。”李东功回答说:“要搭望楼才能上去。高得令人发眩,让妇女去点朱是有点勉强的。我从小时候起,一共看过五次点朱,每次都是由健壮的男人来搞的。”
    “不是说只能由女人来做吗?’’
    “上望楼的男人,是背后背着一个婴儿上去的。当然,这个婴儿一定得要是女孩。过去采取的形式是由男人代替这个女孩去点朱。不过,今年是由真正的女人来做,反映非常好。有的老人比我的年纪还大。就连这些人也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由女人来点朱。”



第七章

    地点已经清楚,就不需要向导了。第二夭,入江拿着素描簿,独自去了玉岭。
    他的皮包里装有照相机,但他故意把相机留在家中,他想首先用自己的肉眼来观察一下。眼睛和心是相连的。他觉得如果带着相机去,就一定会依赖相机,这样就会削弱同心灵的接触。
    这一天,他没有摩写第三峰的两个巨大的佛像,只画了几张一米左右的摩崖佛的素描。
    尽管他已搬到李东功家来居住,但他的身分还是属于守备队的人,所以每夭还必须要到营房里去露一下面。
    他画完素描回来,顺便去了一趟营房,三宅少尉笑嘻嘻地说道:“住在那儿心情很不错吧。”少尉的笑里安下了陷阱,不小心的话,就会掉进他的陷阱。
    “屋子很宽敞,住起来很舒服。”入江回答说。
    “这儿也不狭窄呀。”三宅少尉这么说后,突然露出一副阴险的面孔,说,“在日本军到来之前,那儿的主人一直担任村长。占领之后,他辞了职。据说部队的总部多次劝说他,希望他继续担任村长,但他怎么也不接受。理由是他已经上了年纪。可是抬出来代替他的村长,就跟他同年。前任队长仍不死心,对他进行过说服,据说这次是说身休不好而推脱了。他可有点儿象那些不合作分子的味道。”
    “我觉得他不是这种人。”
    “这家伙是个老狐狸,很难抓住他的尾巴。日本军所领导的工作,他就称病,根本不露面。可是,这次要在那个第三峰举行什么民间的仪式,据说他担任了主持人。简直是岂有此理。”,三宅少尉盯着入江的脸这么说。言外之意就好似说“怎么样,这些话你不会透露给那个老头吧?”
    “听说那是十年才举行一次的仪式,恐怕也是勉强担任的吧。”入江的话多少带有辩解的语气。
    三宅嘿嘿地笑了笑,说:“他家的那个姑娘,据说是从南京来的,也有点形迹可疑。说不定和游击队有联系。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还没有什么证据。不过……”
    三宅少尉话说得有点含糊,但他盯视着入江面孔的眼睛,仍然闪亮闪亮地不放松警惕。他说这些话,也许是想试探一下入江的反应。最好意的解释,那恐怕也是一种警告。
    入江极力不让自己露出什么表情。他在游击队的首领卧龙那儿早已听到映翔的声音。他已掌握了队长想要得到的“证据”。
    “不会吧……”,入江说话只是轻轻地在舌头上打个滚,有意让对方听起来不留意。
    “总之,”三宅少尉仍然盯视着入江的脸,说:“对那家的人要小心留意。有什么可疑的言行,希望你马上报告你也是日本人吧?”
    “是的。”入江认真地回答说。
         他的情绪很坏。
    他心情灰暗,出了营房,走在瑞店庄的街上,也可能是他的怯懦。一直想使自己生活在身边感觉不到战争的环境之中。来到这样的地方,也许是他的估计错误。
    “你也是日本人吧?”三宅少尉最后的这句话尤其使入江沮丧。他回想了一下这天素描的摩崖佛。那些脸孔分不清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眼睛是两点,鼻子是一根竖线,嘴巴是一道横线。他真想到只有这种面孔的世界里去生活。
    瑞店庄只有一条街筒子。夹着这条狭窄的街道,两边挤满了快要倾塌的人家。为什么在这样广阔的地方建造这样狭窄的街道呢?
    这也许是因为大自然太大了,人们为了活下去,希望能相互靠近一点来暖和暖和身体吧。
    在一座古庙的旁边,有一家这街上难得看到的整洁的点心铺。店铺前面放着三条木长凳。
    这地方有一种用梅子做的点心。入江在李东功家吃过,感到很喜欢。他朝店里一瞅,架子上摆着这种点心。
    他觉得嗓子发干,想吃这种梅子点心。
    他一走进店里,一个长着几根蟹爪胡子的汉子马上脸色紧张起来。
    在到这儿来的乡间小路上,地主老人那一帮人把他错当作中国人,要他拿出良民证。其实日本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不仅是从脸形、服装,就是从走路的样子和整个气质也可以感觉出来。
    这个长着蟹爪胡子的汉子大概也是马上就发觉入江是日本人。突然光临的顾客并不少,蟹爪胡子之所以感到紧张,是因为进来了一个看不惯的外国人。
    入江买了梅子点心,坐在最靠边的长凳上吃起来。
    这时走过来五、六个人,他们的样子都很快活、爽朗。
有的人还用扁担挑着东西,挑的是这一带用作猪饲料的豆饼。
    “老板,我们在这儿歇一会儿。”,他们朝店堂里打了一声招呼,纷纷坐在入江对面的长凳上。
    他们开始高声谈论起来。但说的是方言,入江只能听懂一小半。好容易才明白他们谈的是豆饼的价钱。
    过了不一会儿,一个穿蓝色中山装的男人走了过来。刚才还在毫无顾忌地大声谈话的这一伙人,一下子闭口不说话了。入江感觉到他们的沉默中带有敌意。
    这男人个子很高,长马脸上生着一副锐利的眼睛,水蛇腰微微地前倾着,看来他大概有着不停地嗅着什么的习惯。
    “老板,平常的那种馒头还有吗?”那男人说的是普通话,入江也完全听得懂。
    “哦,那没有了。最近两天忙着做点朱用的供品的订货,没有时间做馒头出售。”蟹爪胡子的老板尽量想用普通话来回答。
    “是吗?”那男人用嘶哑的嗓子回答说,没有停步就走过去了。
    那些谈论豆饼价钱的人,目送着这男人的背影,窃窃地议论起来。
    在他们谈话里反复出现的词儿中,有一个词—‘谢世育。”听起来好象是人的名字。
    “啊,原来是他!”入江心里这么想。他了解到同样是中国人,有的人也被自己的同胞视为异类。
    他把吃剩的梅子点心装进口袋,站起身来。他在街上边走边感到背后集中着人们的视线。
    第二天,入江去玉岭,选择三十厘米左右的小摩崖佛作了素描。他带了卷尺,按同样尺寸大小摩写在素描簿上。
    这天他没有使用铅笔,从李家借了砚台和笔、墨,决定用毛笔来画。过去刻摩崖佛的人们,大多先在岩面上用毛笔打下底画,然后再用凿子在上面雕刻。入江也用毛笔来画,为的是体验一下当时人们的心情。
    不过,单靠形式是不可能理解当时人们的心情的。
    回到家里,李东功的太太已为他准备好了饭。主人和侄女都不在家。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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