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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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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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也还是敬重斯文的意思,不知可以求得大老爷免了他的参处罢?”按察司道:“不想你这一个人倒有爱惜才人的念头。你倒有这个意思,难道我倒不肯?只是如今免了他这一个革职,他却不知道是你救他。我如今将这些缘故写一个书子,把你送到他衙门里去,叫他谢你几百两银子,回家做个本钱。”鲍文卿磕头谢了。按察司吩咐书房小厮去向幕宾说:“这安东县不要参了。” 
  过了几日,果然差一个衙役,拿着书子,把鲍文卿送到安东县,向知县把书子拆开一看,大惊,忙叫快开宅门,请这位鲍相公进来。向知县便迎了出去。鲍文卿青衣小帽,走进宅门,双膝跪下,便叩老爷的头,跪在地下请老爷的安。向知县双手来扶,要同他叙礼。他道:“小的何等人,敢与老爷施礼!”向知县道:“你是上司衙门里的人,况且与我有恩,怎么拘这个礼?快请起来,好让我拜谢!”他再三不肯。向知县拉他坐,他断然不敢坐。向知县急了,说:“崔大老爷送了你来,我若这般待你,崔大老爷知道不便。”鲍文卿道:“虽是老爷要格外抬举小的,但这个关系朝廷体统,小的断然不敢。”立著垂手回了几句话,退到廊下去了。向知县托家里亲戚出来陪,他也断不敢当。落后叫管家出来陪,他才欢喜了,坐在管家房里有说有笑。 
  次日,向知县备了席,摆在书房里,自己出来陪,斟酒来奉。他跪在地下,断不敢接酒;叫他坐,也到底不坐。向知县没奈何,只得把酒席发了下去,叫管家陪他吃了。他还上来谢赏。向知县写了谢按察司的禀帖,封了五百两银子谢他。他一厘也不敢受,说道:“这是朝廷颁与老爷们的俸银,小的乃是贱人,怎敢用朝廷的银子?小的若领了这项银子去养家口,一定折死小的。大老爷天恩,留小的一条狗命。”向知县见他说到这田地,不好强他,因把他这些话又写了一个禀帖,禀按察司,又留他住了几天,差人送他回京。按察司听见这些话,说他是个呆子,也就罢了。又过了几时,按察司升了京堂,把他带进京去。不想一进了京乡按察司就病故了。鲍文卿在京没有靠山,他本是南京人,只得收拾行李,回南京来。 
  这南京乃是太祖皇帝建都的所在,里城门十三,外城门十八,穿城四十里,沿城一转足有一百二十多里。城里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都是人烟凑集,金粉楼台。城里一道河,东水关到西水关足有十里,便是秦淮河。水满的时候,画船萧鼓,昼夜不绝。喊里城外,琳宫梵宇,碧瓦朱甍,在六朝时是四百八十寺,到如今,何止四千八百寺!大街小巷,合共起来,大小酒楼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余处。不论你走到一个僻巷里面,总有一个地方悬着灯笼卖茶,插着时鲜花朵,烹着上好的雨水,茶社里坐满了吃茶的人。到晚来,两边酒楼上明角灯,每条街上足有数千盏,照耀如同白日,走路人并不带灯笼。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时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细吹细唱的船来,凄清委婉,动人心魄。两边河房里住家的女郎,穿了轻纱衣服,头上簪了茉莉花,一齐卷起湘帘,凭栏静听。所以灯船鼓声一响,两边帘卷窗开,河房里焚的龙涎、沉、速,香雾一齐喷出来,和河里的月色烟光合成一片,望着如阆苑仙人,瑶官仙女。还有那十六楼官妓,新妆该服,招接四方游客。真乃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这鲍文卿住在水西门。水西门与聚宝门相近,这聚宝门,当年说每日进来有百牛千猪万担粮,到这时候,何止一千个牛,一万个猪,粮食更无其数。鲍文卿进了水西门,到家和妻子见了。他家本是几代的戏行,如今仍旧做这戏行营业。他这戏行里,淮清桥是三个总寓,一个老郎庵;水西门是一个总寓,一个老郎庵。总寓内都挂着一班一班的戏子牌,凡要定戏,先几日要在牌上写一个日子。鲍文卿却是水西门总寓挂牌。他戏行规矩最大,但凡本行中有不公不法的事,一齐上了庵,烧过香,坐在总寓那里品出不是来,要打就打,要罚就罚,一个字也不敢拗的。还有洪武年间起首的班子,一班十几个人,每班立一座石碑在老郎庵里,十几个人共刻在一座碑上。比如有祖宗的名字在这碑上的,子孙出来学戏,就是“世家子弟”,略有几岁年纪,就称为“老道长”。凡遇本行公事,都向老道长说了,方才敢行。鲍文卿的祖父的名字却在那第一座碑上。 
  他到家料理了些柴米,就把家里笙萧管笛、三弦琵琶,都查点了出来,也有断了弦,也有坏了皮的,一总尘灰寸壅。他查出来放在那里,到总寓傍边茶馆内去会会同行。才走进茶馆,只见一个人坐在那里,头戴高帽,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独自坐在那里吃茶。鲍文卿近前一看,原是他同班唱老生的钱麻子。钱麻子见了他来,说道:“文卿,你从几时回来的?请坐吃茶。”鲍文卿道:“我方才远远看见你,只疑惑是那一位翰林、科、道老爷,错走到我这里来吃茶,原来就是你这老屁精!”当下坐了吃茶。钱麻子道:“文卿,你在京里走了一回,见过几个做官的,回家就拿翰林、科、道来吓我了!”鲍文卿道:“兄弟,不是这样说。像这衣服、靴子,不是我们行事的人可以穿得的。你穿这样衣裳,叫那读书的人穿甚么?”钱麻子道:“而今事那是二十年前的讲究了!南京这些乡绅人家寿诞或是喜事,我们只拿一副蜡烛去,他就要留我们坐着一桌吃饭。凭他甚么大官,他也只坐在下面。若逼同席有几个学里酸子,我眼角里还不曾看见他哩!”鲍文卿道:“兄弟,你说这样不安本分的话,岂但来生还做戏子,连变驴变马都是该的!”钱麻子笑着打了他一下。茶馆里拿上点心来吃。 
  吃着,只见外面又走进一个人来,头戴浩然巾,身穿酱色绸直裰,脚下粉底皂靴,手执龙头拐杖,走了进来。钱麻子道:“黄老爹,到这里来吃茶。”黄老爹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二位!到跟前才认得。怪不得,我今年已八十二岁了,眼睛该花了。文卿,你几时来的?”鲍文卿道:“到家不多几日,还不曾来看老爹。日子好过的快,相别已十四年,记得我出门那日,还在国公府徐老爷里面,看着老爹妆了一出‘茶博士’才走的。老爹而今可在班里了?”黄老爹摇手道:“我久已不做戏子了。”坐下添点心来吃,向钱麻子道:“前日南门外张举人家请我同你去下棋,你怎么不到?”钱麻子道:“那日我班里有生意。明日是鼓楼外薛乡绅小生日,定了我徒弟的戏,我和你明日要去拜寿。”鲍文卿道:“那个薛乡绅?”黄老爹道:“他是做过福建汀州知府,和我同年,今年八十二岁,朝廷请他做乡饮大宾了。”鲍文卿道:“像老爹拄着拐杖,缓步细摇,依我说,这‘多次大宾’就该是老爹做:“又道:“钱兄弟,你看老爹这个体统,岂止像知府告老回家,就是尚书、侍郎回来,也不过像老爹这个排场罢了!”那老畜主不晓的这话是笑他,反忻忻得意。当下吃完了茶,各自散了。 
  鲍文卿虽则因这些事看不上眼,自己却还要寻几个孩子起个小班子,因在城里到处寻人说话。那日走到鼓楼坡上,遇着一个人,有分教:邂逅相逢。旧交更添气色:婚姻有分,子弟亦被恩光。毕竟不知鲍文卿遇的是个甚么人,月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鲍文卿南京遇旧 倪廷玺安庆招亲



  话说鲍文卿到城北去寻人,觅孩子学戏。走到鼓楼坡上,他才上坡,遇着一个人下坡。鲍文卿看那人时,头戴破毡帽,身穿一件破黑绸直裰,脚下一双烂红鞋,花白胡须,约有六十多岁光景。手里拿着一张破琴,琴上贴着一条白纸,纸上写着四个字道:“修补乐器。”鲍文卿赶上几步,向他拱手道:“老爹是会修补乐器的么?”那人道:“正是。”鲍文卿道:“如此,屈老爹在茶馆坐坐。”当下两人进了茶馆坐下,拿了一壶茶来吃着。鲍文卿道:“老爹尊姓?”那人道:“贱姓倪。”鲍文卿道,“尊府在那里?”那人道,“远哩!舍下在三牌楼。”鲍文卿道:“倪老爹,你这修补乐器,三弦、琵琶都可以修得么,”倪老爹道:“都可以修得的。”鲍文卿道:“在下姓鲍,舍下住在水西门,原是梨园行业。因家里有几件乐器坏了,要借重老爹修一修。如今不知是屈老爹到舍下去修好,还是送到老爹府上去修?”倪老爹道:“长兄,你共有几件乐器?”鲍文卿道:“只怕也有七八件。”倪老爹道:“有七八件就不好拿来,还是我到你府上来修罢。也不过一两日功夫,我只扰你一顿早饭,晚里还回来家。”鲍文卿道:“这就好了。只是茶水不周,老爹休要见怪。”’又道:”几时可以屈老爹去?”倪老爹道:“明日不得闲,后日来罢。”当下说定了。门口挑了一担茯苓糕来,鲍文卿买了半斤,同倪老爹吃了,彼此告别。鲍文卿道:“后日清晨,专候老爹。”倪老爹应诺去了。鲍文卿回来和浑家说下,把乐器都揩抹净了,搬出来摆在客座里。 
  到那日清晨,倪老爹来了,吃过茶点心,拿这乐器修补。修了一回,家里两个学戏的孩子捧出一顿素饭来,鲍文卿陪着倪老爹吃了。到下午时候。鲍文卿出门回来,向倪老爹道:“却是怠慢老爹的紧,家里没个好菜蔬,不恭。我而今约老爹去酒楼上坐坐,这乐器丢着,明日再补罢。”倪老爹道:“为甚么又要取扰?”当下两人走出来,到一个酒楼上,拣了一个僻净座头坐下。堂官过来问:“可还有客?”倪老爹道:“没有客了。你这里有些甚么菜?”走堂的叠着指头数道:“肘子、鸭子、黄闷鱼、醉白鱼、杂脍、单鸡、白切肚子、生烙肉、京烙肉、烙肉片、煎肉圆、闷青鱼、煮鲢头,还有便碟白切肉。”倪老爹道:“长兄,我们自己人,吃个便碟罢。”鲍文卿道:“便碟不恭。”因叫堂官先拿卖鸭子来吃酒,再爆肉片带饭来。堂官应下去了。须臾,捧着一卖鸭子,两壶酒上来。 
  鲍文卿起身斟倪老爹一杯,坐下吃酒,因问倪老爹道:“我看老爹像个斯文人,因甚做这修补乐器的事?”那倪老爹叹一口气道:“长兄,告诉不得你!我从二十岁上进学,到而今做了三十六年的秀才。就坏在读了这几句死书,拿不得轻,负不的重,一日穷似一日,儿女又多,只得借这手艺糊口,原是没奈何的事!”鲍文卿惊道:“原来老爹是学校中人,我大胆的狠了。请问老爹几位相公?老太太可是齐眉?”倪老爹道:“老妻还在。从前倒有六个小儿,而今说不得了。”鲍文卿道:“这是甚么原故?”倪老爹说到此处,不觉凄然垂下泪来。鲍文卿又斟一杯酒,递与倪老爹,说道:“老爹,你有甚心事,不访和在下说,我或者可以替你分忧。”倪老爹道:“这话不说罢,说了反要惹你长兄笑。”鲍文卿道:“我是何等之人,敢笑老爹?老爹只管说。”倪老爹道:“不瞒你说,我是六个儿子,死了一个,而今只得第六个小儿子在家里,那四个……”说着,又忍着不说了。鲍文卿道:“那四个怎的?”倪老爹被他问急了,说道:“长兄,你不是外人,料想也不笑我。我不瞒你说,那四个儿子,我都因没有的吃用,把他们卖在他州外府去了!”鲍文卿听见这句话,忍不住的眼里流下泪来,说道:“这四个可怜了!”倪老爹垂泪道:“岂但那四个卖了,这一个小的,将来也留不住,也要卖与人去!”鲍文卿道:“老爹,你和你家老太太怎的舍得?”倪老爹道:“只因衣食欠缺,留他在家跟着饿死,不如放他一条生路。” 
  鲍文卿着实伤感了一会,说道:“这件事,我倒有个商议,只是不好在老爹跟前说。”倪老爹道:“长兄,你有甚么话,只管说有何妨?”鲍文卿正待要说,又忍住道:“不说罢,这话说了,恐怕惹老爹怪。”倪老爹道:“岂有此理。任凭你说甚么,我怎肯怪你?”鲍文卿道:“我大胆说了罢。”倪老爹道:“你说,你说。”鲍文卿道:“老爹,比如你要把这小相公卖与人,若是卖到他州别府,就和那几个相公一样不见面了。如今我在下四十多岁,生平只得一个女儿,并不曾有儿子。你老人家若肯不弃贱行,把这小令郎过继与我,我照样送过二十两银子与老爹,我抚养他成人。平日逢时遇节,可以到老爹家里来,后来老爹事体好了,依旧把他送还老爹。这可以使得的么?”倪老爹道:“若得如此,就是我的小儿子恩星照命,我有甚么不肯?但是既过继与你,累你抚养,我那里还收得你的银子?”鲍文卿道:“说那里话,我一定送过二十两银子来。”说罢,彼此又吃了一回,会了账。出得店门,趁天色未黑,倪老爹回家去了。鲍文卿回来,把这话向乃眷说了一遍,乃眷也欢喜。次日,倪老爹清早来补乐器,会着鲍文卿,说:“昨日商议的话,我回去和老妻说,老妻也甚是感激。如今一言为定,择个好日,就带小儿来过继便了。”鲍文卿大喜。自此两人呼为亲家。 
  过了几日,鲍家备一席酒请倪老爹,倪老爹带了儿子来写立过继文书,凭着左邻开绒线店张国重,右邻开香蜡店王羽秋。两个邻居都到了。那文书上写道: 
  立过继文书倪霜峰,今将第六子倪廷玺,年方一十六岁,因日食无措,夫妻商议,情愿出继与鲍文卿名下为义子,改名鲍廷玺。此后成人婚娶,俱系鲍文卿抚养,立嗣承裆,两无异说。如有天年不测,各听天命。今欲有凭,立此过继文书,永远存照。嘉靖十六年十月初一日。立过继文书:倪霜峰。凭中邻:张国重、王羽秋。 
  都画了押。鲍文卿拿出二十两银子来付与倪老爹去了。鲍文卿又谢了众人。自此,两家来往不绝。 
  这倪廷玺改名鲍廷玺,甚是聪明伶俐。鲍文卿因他是正经人家儿子,不肯叫他学戏,送他读了两年书,帮着当家营班。到十八岁上,倪老爹去世了,鲍文卿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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