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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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哈拉的故事-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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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静静的等著我,我看了他一眼。

他说∶“你的沙漠,现在你在它怀抱里了。”

我点点头,喉咙被梗住了。

“异乡人,走吧!”

荷西在多年前就叫我这个名字,那不是因为当时卡缪的小说尿在流行,那是因为“异乡人”对我来说,是一个很确切的称呼。

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向来不觉得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份子,我常常要跑出一般人生活著的轨道,做出解释不出原因的事情来。

机场空荡荡的,少数下机的人,早已走光了。

荷西肩起了我的大箱子,我背著背包,一手提了一个枕头套,跟著他迈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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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机场到荷西租下已经半个月的房子,有一段距离,一路上,因为我的箱子和书刊都很重,我们走得很慢,沿途偶尔开过几辆车,我们伸手要搭车,没有人停下来。

走了快四十分种,我们转进一个斜坡,到了一条硬路上,这才看见了炊烟和人家。

荷西在风里对我说∶“你看,这就是阿雍城的外围,我们的家就在下面。”

远离我们走过的路旁,搭著几十个千疮百孔的大帐篷,也有铁皮做的小屋,沙地里有少数几只单峰骆驼和成群的山羊。

我第一次看见了这些总爱穿深蓝色布料的民族,对于我而言,这是走进另外一个世界的幻境里去了。

风里带过来小女孩们游戏时发出的笑声。

有了人的地方,就有了说不出的生气和趣味。

生命,在这样荒僻落后而贫苦的地方,一样欣欣向荣的滋长著,它,并不是挣扎著在生存,对于沙漠的居民而言,他们在此地的生老病死都好似是如此自然的事。我看著那些上升的烟火,觉得他们安详得近乎优雅起来。

自由自在的生活,在我的解释里,就是精神的文明。

终于,我们走进了一条长街,街旁有零落的空心砖的四方房子散落在夕阳下。我特别看到连在一排的房子最后一幢很小的、有长圆形的拱门,直觉告诉我,那一定就是我的。

荷西果然向那间小屋走去,他汗流浃背的将大箱子丢在门口,说∶“到了,这就是我们的家。”

这个家的正对面,是一大片垃圾场,再前方是一片波浪似的沙谷,再远就是广大的天空。

家后面是一个高坡,没有沙,有大块的硬石头和硬土。邻居们的屋子里看不到一个人,只有不断的风剧烈的吹拂著我的头发和长裙。

荷西开门时,我将肩上沉重的背包脱下来。

暗淡的一条短短的走廊露在眼前。

荷西将我从背后拎起来,他说∶“我们的第一个家,我抱你进去,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太太了。”

这是一种很平淡深远的结合,我从来没有热烈的爱过他,但是我一样觉得十分幸福而舒适。

荷西走了四大步,走廊就走尽了,我抬眼便看见房子中间那一块四方形的大洞,洞外是鸽灰色的天空。

我挣扎著下地来,丢下手里的枕头套,赶快去看房间。

这个房子其实不必走路,站在大洞洞下看看就一目了然了。

一间较大的面向著街,我去走了一下,是横四大步,直五大步。

另外一间,小得放下一个大床之外,只有进门的地方,还有手臂那么宽大的一条横的空间。

厨房是四张报纸平铺起来那么大,有一个污黄色裂了的水槽,还有一个水泥砌的平台。

浴室有抽水马桶,没有水箱,有洗脸池,还有一个令人看了大吃一惊的白浴缸,它完全是达达派的艺术产品不实际去用它,它就是雕塑。

我这时才想上厨房浴室外的石阶去,看看通到哪里。

荷西说∶“不用看了,上面是公用天台,明天再上去吧。我前几天也买了一只母羊,正跟房东的混在一起养,以后我们可以有鲜奶喝。”

听见我们居然有一只羊,我意外的惊喜了一大阵。

荷西急著问我对家的第一印象。

我听见自己近似做作的声音很紧张的在回答他∶“很好,我喜欢,真的,我们慢慢来布置。”

说这话时,我还在拼命打量这一切,地是水泥地,糊得高低不平,墙是空心砖原来的深灰色,上面没有再涂石灰,砖块接缝地方的干水泥就赤裸裸的挂在那儿。抬头看看,光秃秃吊著的灯泡很小,电线上停满了密密麻麻的苍蝇。墙左角上面有个缺口,风不断的灌进来。

打开水龙头,流出来几滴浓浓绿绿的液体,没有一滴水。

我望著好似要垮下来的屋顶,问荷西∶“这儿多少钱一个月的房租?”

“一万,水电不在内。”(约七千台币)“水贵吗?”

“一汽油桶装满是九十块,明天就要去申请市政府送水。”

我嗒然坐在大箱子上,默然不语。

“好,现在我们马上去镇上买个冰箱,买些菜,民生问题要快快解决。”

我连忙提了枕头套跟他又出门去。

这一路上有人家,有沙地,有坟场,有汽油站,走到天快全暗下来了,镇上的灯光才看到了。

“这是银行,那是市政府,法院在右边,邮局在法院楼下,商店有好几家,我们公司的总办公室是前面那一大排,有绿光的是酒店,外面漆黄土色的是电影院。”

“那排公寓这么整齐,是谁住的?你看,那个大白房子里有树,有游泳池我听见音乐从白纱窗帘里飘出来的那个大厦也是酒家吗?”

“公寓是高级职员的宿舍,白房子是总督的家,当然有花园,你听见的音乐是军官俱乐部。”

“啊呀,有一个回教皇宫城堡哪,荷西,你看。”

“那是国家旅馆,四颗星的,给政府要人来住的,不是皇宫。”

“沙哈拉威人住哪里?我看见好多。”

“他们住在镇上,镇外,都有,我们住的一带叫坟场区,以后你如果叫计程车,就这么说。”

“有计程车?”

“有,还都是朋驰牌的,等一下买好了东西我们就找一辆坐回去。”

在同样的杂货店里,我们买下了一个极小的冰箱,买了一只冷冻鸡,一个煤气炉,一条毯子。

“这些事情不是我早先不弄,我怕先买了,你不中意,现在给你自己来挑。”荷西低声下气的在解释。

我能挑什么?小冰箱这家店只有一个,煤气炉都是一样的,再一想到刚刚租下的灰暗的家,我什么兴趣都没有了。

付钱的时候,我打开枕头套来,说∶“我们还没有结婚,我也来付一点。”

这是过去跟荷西做朋友时的旧习惯,搭伙用钱。

荷西不知道我手里老是拎著的东西是什么,他伸头过来一看,吓了天大的一跳,一把将枕头套抱在胸口,又一面伸手掏口袋,付清了商店的钱。

等我们到了外面时,他才轻声问我∶“你哪里弄来的那么多钱?怎么放在枕头套里也不讲一声。”

“是爸爸给我的,我都带来了。”

荷西绷著脸不响,我在风里定定的望著他。

“我想我想,你不可能习惯长住沙漠的,你旅行结束,我就辞工,一起走吧!”

“为什么?我抱怨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辞工作?”荷西拍拍枕头套,对我很忍耐的笑了笑。

“你的来撒哈拉,是一件表面倔强而内心浪漫的事件,你很快就会厌它。你有那么多钱,你的日子不会肯跟别人一样过。”

“钱不是我的,是父亲的,我不用。”

“那好,明天早晨我们就存进银行,你今后就用我赚的薪水过日子,好歹都要过下去。”

我听见他的话,几乎愤怒起来。这么多年的相识,这么多国家单独的流浪,就为了这一点钱,到头来我在他眼里还是个没有份量的虚荣女子。我想反击他,但是没有开口,我的潜力,将来的生活会为我证明出来的。现在多讲都是白费口舌。

那第一个星期五的夜间,我果然坐了一辆朋驰大桥车回坟场区的家来。

沙漠的第一夜,我缩在睡袋里,荷西包著薄薄的毯子,在近乎零度的气温下,我们只在水泥地上铺了帐篷的一块帆布,冻到天亮。

星期六的早晨,我们去镇上法院申请结婚的事情,又买了一个价格贵得没有道理的床垫,床架是不去梦想了。

荷西在市政府申请送水时,我又去买了五大张沙哈拉威人用的粗草席、一个锅、四个盘子、叉匙各两份,刀,我们两个现成的合起来有十一把,都可当菜刀用,所以不再买。又买了水桶、扫把、刷子、衣夹、肥皂、油米糖醋……。

东西贵得令人灰心,我拿著荷西给我薄薄的一叠钱,不敢再买下去。

父亲的钱,进了中央银行的定期存户,要半年后才可动用,利息是零点四六。中午回家来,方才去拜访了房东一家,他是个很慷慨的沙哈拉威人,起码第一次的印象彼此都很好。

我们借了他半桶水,荷西在天台上清洗大水桶内的脏东西,我先煮饭,米熟了,倒出来,再用同样的锅做了半只鸡。

坐在草席上吃饭时,荷西说∶“白饭你撒了盐吗?”

“没有啊,用房东借的水做的。”

我们这才想起来,阿雍的水是深井里抽出来的浓咸水,不是淡水。

荷西平日在公司吃饭,自然不会想到这件事。

那个家,虽然买了一些东西,但是看得见的只是地上铺满的席子,我们整个周末都在洗扫工作,天窗的洞洞里,开始有吱吱怪叫的沙哈拉威小孩子们在探头探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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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晚上,荷西要离家去磷矿工地了,我问他明日下午来不来,他说要来的,他工作的地方,与我们租的房子有快一百公里来回的路程。

那个家,只有周末的时候才有男主人,平日荷西下班了赶回来,夜深了,再坐交通车回宿舍。我白天一个人去镇上,午后不热了也会有沙哈拉威邻居来。

结婚的文件弄得很慢。我经过外籍军团退休司令的介绍,常常跟了卖水的大卡车,去附近几百里方圆的沙漠奔驰,夜间我自己搭帐篷睡在游牧民族的附近,因为军团司令的关照,没有人敢动我。我总也会带了白糖、尼龙龟线、药、烟之类的东西送给一无所有的居民。

只有在深入大漠里,看日出日落时一群群飞奔野羚羊的美景时,我的心才忘记了现实生活的枯燥和艰苦。

这样过了两个月独自常常出镇去旅行的日子。

结婚的事在我们马德里原户籍地区法院公告时,我知道我快真正安定下来了。家,也突然成了一个离不开的地方。

那只我们的山羊,每次我去捉来挤奶,它都要跳起来用角顶我,我每天要买很多的牧草和麦子给它吃,房东还是不很高兴我们借他的羊栏。

有的时候,我去晚了一点,羊奶早已被房东的太太挤光了。我很想爱护这只羊,但是它不肯认我,也不认荷西,结果我们就将它送给房东了,不再去勉强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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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前那一阵,荷西为了多赚钱,夜班也代人上,他日以继夜的工作,我们无法常常见面。家,没有他来,我许多粗重的事也自己动手做了。

邻近除了沙哈拉威人之外,也住了一家西班牙人,这个太太是个健悍的卡纳利群岛来的女人。

每次她去买淡水,总是约了我一起去。

走路去时水箱是空的,当然跟得上她的步子。

等到买好十公升的淡水,我总是叫她先走。

“你那么没有用?这一生难道没有提过水吗?”她大声嘲笑我。

“我这个很重,你先走别等我。”

灼人的烈日下,我双手提著水箱的柄,走四五步,就停下来,喘一口气,再提十几步,再停,再走,汗流如雨,脊椎痛得发抖,面红耳赤,步子也软了,而家,还是远远的一个小黑点,似乎永远不会走到。

提水到家,我马上平躺在席子上,这样我的脊椎就可以少痛一些。

有时候煤气用完了,我没有气力将空桶拖去镇上换,计程车要先走路到镇上去叫,我又懒得去。

于是,我常常借了邻居的铁皮炭炉子,蹲在门外扇火,烟呛得眼泪流个不停。在这种时候,我总庆幸我的母亲没有千里眼,不然,她美丽的面颊要为她最爱的女儿浸湿了我的女儿是我们捧在手里,掌上明珠也似的扶养大的啊!她一定会这样软弱的哭出来。

我并不气馁,人,多几种生活的经验总是可贵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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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前,如果荷西在加班,我就坐在席子上,听窗坍吹过如泣如诉的风声。

家里没有书报,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吃饭坐在地上,睡觉换一个房间  躺在地上的床垫。

墙在中午是烫手的,在夜间是冰凉的。电,运气好时会来,大半是没有电。黄昏来了,我就望著那个四方的大洞,看灰沙静悄悄的像粉一样撒下来。

夜来了,我点上白蜡烛,看它的眼泪淌成什么形象。

这个家,没有抽屉,没有衣柜,我们的衣服就放在箱子里,鞋子和零碎东西装大纸盒,写字要找一块板来放在膝盖上写。夜间些黑色的冷墙更使人觉得阴寒。

有时候荷西赶夜间扳通车回工地,我等他将门卡塔一声带上时,就没有理性的流下泪来,我冲上天台去看,还看见他的身影,我就又冲下来出去追他。

我跑得气也喘不过来,赶到了他,一面喘气一面低头跟他走。

“你留下来行不行?求求你,今天又没有电,我很寂寞。”

我双手插灸口袋里,顶著风向他哀求著。

荷西总是很难过,如果我在他走了又追出去,他眼圈就红了。

“三毛,明天我代人的早班,六点就要在了,留下来,清早怎么赶得上去那么远?而且我没有早晨的乘车证。”

“不要多赚了,我们银行有钱,不要拚命工作了。”

“银行的钱,将来请父亲借我们买幢小房子。生活费我多赚给你,忍耐一下,结婚后我就不再加班了。”

“你明天来不来?”

“下午一定来,你早晨去五金建材店问问木材的价钱,我下工了回来可以赶做桌子给你。”

他将我用力抱了一下,就将我往家的方向推。我一面慢慢跑步回去,一面又回头去看,荷西也在远远的星空下向我挥手。

有时候,荷西有家眷在的同事,夜间也会开了车来叫我。

“三毛,来我们家吃晚饭,看电视,我们再送你回来,不要一个人闷著。”

我知道他们的好意里有怜悯我的成份,我就骄傲的拒绝掉。那一阵,我像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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