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骑银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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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骑银瓶-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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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去呀。边想看,边骑上驴紧紧地走,有两回都几乎撞著了人,少时就走出了南门,出了关厢,顺著往他的村里去的那条小路一望,竟没看见一个步行的妇人,他更著急了,把小驴赶得更急,又几乎被驴颠下来,正走著,就见前面有个背粪筐子的人,他认得是他们村里的,他就问说:“喂,你有没有看见荷姑?” 
  这拾粪的人回转过头来发怔,说:“荷姑?谁瞧见你们荷姑?你这傻子把媳妇弄丢了,可还娶甚么呀?” 
  冯老忠头上都急出汗来了,又紧紧走,就回到了村内,牵驴走进了他家的柴扉,他母亲正在院中用斧头劈树枝,反倒惊异地问他说:“你怎么一个人回来啦?荷姑呢?哪儿去啦?” 
  冯老忠听了这话,立时就傻了,渐渐地他心里明白了,觉得是上了戴阎王的大当,便不由得就哭了,而且忿恨、大声嚷起来说:“不行,不行。戴阎王骗我,他抢了我的媳妇,我得找他去要,找他去要,跟他拼。……” 
  他母亲放下斧头,立起身来惊问著说:“是……怎么回事呀?”冯老忠就如同疯了似的,牵著驴又往外走去,要进城再到戴家去要他的媳妇。 
  这时候,阳光已转向西去了,大地上的田禾和野草,都变成了一片焦黄之色,南方十里地外的酸枣山,那黄色的高山,越显得颜色惨黯。鸦鹊掠过天空,投向城楼、古塔、荒林,它们发著悲哀而急躁的声音。三月中旬的晚风,还飕飕地吹,寒冷有如冬日。远近的村舍人家,那升起来的炊烟已随著晚霞而渐渐消散,小溪里淌著浅浅的水,越显得浑浊无色。古道之上行人稀稀,尤其再往南边山上去的那条路,简直是无人。 
  这时那菩萨庵的老尼姑在城中化缘归来,身背著约有十斤米,手里还拿著木鱼,她这在高山苦修的人,虽然身体无病,可是已五十多岁了,所以走路非常的迟缓,走上了半里地就得把米口袋放在地下歇一歇,如此,那灿烂的夕霞,渐渐在她的眼前变黑了、飞坠了,可是距离著山上的庙还有三匹里路程。她负著米,喘吁吁,努力地向前走去,心里时时在暗念著:“阿弥陀佛”,“南海观音大士,救苦救难菩萨”。正走著,忽听道旁有妇人哀哭,她不由得止住了步,米口袋又放在地下,弯著腰,迟缓地走近去瞧。 
  黄昏的余光还可以隐隐照出路旁那妇人的面目和形态,她看出是个满面血痕和泪迹的少女,穿的大概是月白布的短衣棠,裤子是红的,她就蹲下身去问:“为甚么事?你在这里?是家里的人打了你吗?姑娘,你可以跟我说,我送你回去!” 
  在道旁地下坐著的正是荷姑,她一见有人来劝她,更是哭啼得厉害,她是真想不到,今天竟像是天地改变了,午间她高高兴兴地随著未婚夫进城去做买卖,但,一到了戴家,她就遇见意外的事情,戴家的大老爷像一只凶虎,像一只饿狼,她如一只娇弱的小兽儿就被攫在那强暴的巨掌之下,她挣扎著,但又无力。她哭啼、打骂,也是不行,终至于她的生命都被戴阎王给毁坏了。因为她还骂,还哭啼、挣扎、抓脸,戴阎王就瞪起了她从来没看见过的两只凶眼,发出她从没听过的怒骂之声,用那凶猛的大脚,将她端出了屋门,说:“滚你娘的蛋,不识抬举,有甚么方法你使去吧,告诉你的男人,小心他的命。”把他们费一日之力精心雕刻出来的花样,连同那三载所传一家衣食所寄的样子本,全都撕扯得粉碎,如雪花一般抛出屋去,洒在她的脸上。 
  她艰难地爬起来,哭啼著走出了门,也不敢来见未婚夫,出了城门,更无颜再回村里去,她就一边哭啼,一边在路上茫然地走,要寻死却又无那勇气,同时河水既浅,水井又远,路旁的树木虽多,但身边又没有一条多余的绳于。她走出城来时,太阳还很高,如今也不知走出了多远,天色已昏暗了。她哭啼著,也没有一个人来劝她、慰她、救她,凄惨黯淡的四周,景象渐渐加强了她的死意,她已决定了死,然而在死之前却又眷恋著自己的青春,可怜丈夫过去的厚情,所以她哭得更是厉害,这时候老尼姑正从这里经过,同她询问详情并要送她回家去,但是,她却不肯吐露出实情,并且连自己住的村子,和姓甚么,都不肯告诉人。 
  老尼姑也无法,觉著这个可怜的女子既不肯说实话,又不愿回家,实在无法安置,可是她是个出家人,既然遇见了这种事,就不能不管,所以她又苦苦地劝解她说:“你就先随我到山上庙里去吧,我的那座庙,名叫菩萨庵,你既是在这附近居住的人,大概你也听人说过,庙里就是我,跟我的一个徒弟,你到我那里去住一夜,明天,你若愿意回家,我可以把你送回去,若是不愿意回去,只要你家里的人本拦阻,我愿收你作个徒弟。佛门广大,善缘无边,观音菩萨又是最有灵验的,也许是咱们两人有缘,你受了佛祖的点化,应当与我在这里遇见。”她如同给荷姑开了一条生路,她想如今死既不能死,活也无颜活,倒不如削发为尼,以了此一生,所以她就忍住了悲声,流著眼泪答应了。 
  她跟随著老尼姑往山上去,并帮忙老尼姑背负那只口袋,本来她脚既小,身子又疲惫,力气更没有,走路极为迟缓,老尼姑一路劝著她,并跟她述说观音菩萨的种种显灵神迹。荷姑流著泪听著。两人走了许多时,才到了山上,山中虽无更鼓,这时约莫著也有三更时候了。这座菩萨庵是孤零零地建筑在山上,山上的树木极少,又无村舍,在空阔茫茫的黑天、闪烁的万颗银星之下,这一问大殿,两间配房的小店,愈显得可怜,若尼姑上前叭叭的打门,荷姑也把米袋放在地下,待了一会,里边才有人出来开门,虽然没有灯,可是荷姑看出来这个人的身材很小,发著细声音问说:“师傅回来啦?”荷姑才知道是个小尼姑。 
  老尼姑喘了半天气,才说:“把米拿进去吧,我带来了一个姑娘,她是受了家里的人责打了,想要寻死,我把她带了回来,在咱们这儿暂住一夜,等到明天再细问她,她的家要是实在回不去,就叫她在这儿作你的师弟。”小尼姑听了非常喜欢,跑出门来,由地下拿起米袋来,荷姑已随著老尼姑走进了庙。 
  庙中的院子既狭,地下又十分不平,而且昏黑得看不见,荷姑几乎撞在一个东西的身上,这个东西又颇为庞大,而且是个活动的,往旁边一跳,把脚踏在地下唼唼作响,原来是一匹马。倒把荷姑吓了一跳,她心说:这庙里怎么会有马呀?不免生起疑来,随著老尼姑往左偏房里走去,可是听见那右边的偏房里,有人发出一阵咳嗽,咳嗽得约有一刻钟之久,那咳声使听的人心中都难受,半天方才停止,那屋里却没有灯光。荷姑对此很觉诧异,就想:“刚才老尼姑明明说这庙里只是她师徒二人,如今怎么会另外有人,还有马呢?她疑惑老尼姑也不是个好人,这高山、小庙、黑夜之间,说不定又许有戴阎王那样强暴的人出现,因此心中惴惴不安,两条腿都觉得发抖。跟随老尼姑进了屋中,见屋内并没有炕,只在地下放著两个蒲团,壁上有一盏菜油灯,那火光儿还没有萤火虫屁股亮。老尼姑在蒲团上休息,让荷姑在旁边蒲团上坐下。 
  那小尼姑把米放在墙角,她就又走出去了。少时又取来一个很破的草垫,放在地下,这里既没有饭,又没有水,荷姑是又渴又饿。老尼姑又不断向她究问为甚么不愿回家,荷姑依然不肯实说,还是哭啼,并且因为看著这里的情形可疑,她也不敢再说求老尼姑给她剃度的话了。老尼姑也极为疲倦了,只说了声:“有甚么话等到明天再说吧。”遂就盘膝打庄,山旁边摸出了木鱼,徐徐地敲看,闭看眼睛低声念经。那小尼姑年只十六匕岁,坐在她师傅的对面,也跟耆念经,可是它的睛睛却不住地向荷姑瞧来。荷姑拿手掠了掠头发,又撩起衣襟来擦了擦脸上的泪跟血,脸上抓伤之处很疼,两只脚也很疼,地想起丁白天的事,仿佛不相倍足真的,然而若不是真的,那自己可又怎么会到这里来呢?一这么想,它的泪又不住地涌,心肠欲碎,忽然又听得窗外马嘶,风吹窗响,并听那右偏房里的人又咳嗽起来,她又一阵惊恐,身子发颠,眼泪可倒止住了。 
  又半天,若尼姑的冗长的经咒已然诵完,她手里还拿看木鱼拥子,可是已然靠看墙坐看睡看了。小尼姑却把草垫挪近丁她,先关上屋门,然后吹熄了那盏灯,灯一灭,荷姑就更害怕,小尼姑靠近她,把嘴挨在她的鬓,极低的声音来问她说:“你在哪儿住呀?为甚么你要来这儿出家呀?出了家可太苦哪,我在这儿是没法子。”荷姑被她一问,又流下了眼泪。 
  这时那边屋里的咳嗽之声越发的剧烈,连续永远不断,而院中的那匹马又惊人地嘶叫了一阵。小尼姑就自言自语地说:“这匹马也是可怜。今儿一天也没有喂草,没有喂水,它一定是又渴又饿了。” 
  荷姑就悄悄声向她问说:“你们庙里怎么还养著一匹马呀?谁骑的呀?那咳嗽的人是谁呀?咳嗽的声音怪可怕的。” 
  小尼姑说:“没甚么可怕,那是个病人,院了里的那匹马就是她骑来的。” 
  荷姑又问:“她也是出家的人吗?” 
  小尼姑摇头说:“不是。”又叹了口气说:“唉,别提啦,那人也很可怜。据她说她是个老姑娘,可是一双大脚,而且穿著男子的衣裳……” 
  荷姑听到这里越发地诧异,小尼姑接著说:“她是由新疆来的,新疆我也不知道是在东边还是在西边,大概那地方离这儿远极了,她可是要往江南去办事。身上有很重的病,又咳嗽,又吐血,来到了道儿她就实在不能往下再走啦,就上山来求我师傅,她说她是一个女的,因为图走路方便,她才女扮男装,她说她是个好人,打算在我们这儿借地方歇几天,等到把病养好了她就走,我师傅想著佛门善地,应当处处给人方便,就答应她了,她在我们这儿已住了五天啦,我们这儿平时很是清静,没有人来,可是昨天是初一,有许多施主来烧香,我师傅就想著:在这庙里栓著一匹马,太不像回事,她虽说她是女身,可是谁看见她谁也得疑惑她是男子,太不合式,就跟她说了,叫她先躲避躲避,免得被香客看见,一传出去,那可就不好啦。她那个人真仁义,听了这话,一句话也没说,就挣著病,牵著她的马,跑到山南边躲避了一天,多半是因此又受了一些风邪,所以今天晚上她咳得更厉害了。” 
  荷姑详细听了这件事,心中的疑团和惊恐方才解开、消散,觉得自身比那个病人更苦,且又牵挂著家中,想婆母和丈夫,不知他们此时念成了甚么样子。小尼姑又在旁询问她的身世,她觉得小尼姑跟她的年纪差不多,又这样地关怀她,所以她就流著泪,悲声地,把自己的住处,家中景况,丈夫冯老忠的行业,以及今天所遇的,使自己不能再活的事情,都一一说出来,末了又求小尼姑千万别告诉旁人。并问她说:“我想在这儿出家,你说行不行呀?” 
  小尼姑听完了,却不住地发著怔,回答说:“我劝你还是回家去吧。今天的事,又不怪你,你若回去,你婆婆跟你男人都不能说你甚么。你要在这儿,可不大好,一来能给我们招事,戴阎王他那个人虽然不好,可是他是我们这庙里的大施主,我们不敢得罪他。二来,出家也真是一件苦事,我们每月化来的米,总不够吃的,庙里又没有半亩香火地,要是添上你,可就更不够啦。”又说:“西配房住的那个病人,她倒是很有钱,一进庙的时候就写了五两银子的布施。” 
  荷姑默默地听著,心里渐渐地活动了,不独寻死的念头已消,出家的念头也渐冷了。想著回去也可以,不然婆婆跟老忠岂不更可怜?他们若知道我在这里,也一定要来接的,但是,今天所受的羞辱。……她又想起来白天的情形,她又悲泣起来。 
  小尼姑也不劝她啦,回到她的那个草垫子上卧著睡了。荷姑的耳边仍听得见山风吹来的马嘶和咳嗽的声音,少时她也卧著睡著了。及至天明,山风愈冷,荷姑半身趴在地下,觉得就像趴在冰上似的,她醒来了,睁开眼一看,老尼与小尼全都没在屋中,连蒲团跟木鱼也没有了。她不禁又吃了一惊,立时爬起身来,惊惊慌慌地出了屋子,却听得一阵低微的诵经声,原来尼姑师徒都在殿里诵经呢。她才放下了心,只见云雾迷漫,风凉似水,小鸟成群在天空乱飞,在担上乱噪,那匹马不住地抖它的毛,显出极寂寞的样子来。荷贴在院中站立了一会,觉得天地跟往常是一样,自己除了昨天做了一场恶梦,并没有别的损失,她又有点儿想家了。 
  待了一会儿,那尼姑师徒诵完了经,走出了殿,小尼姑拿著扫帚去扫院子,远望著荷姑笑了笑。老尼却走近前来,向荷姑说:“你打算怎么样呢?我劝你还是回家去吧。快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可以把你送回去,一定劝你家里的人不再虐待你。” 
  荷姑却倚著窗棂说:“我不是在家里受了虐待。”她的眼泪又不禁滚落了下来,低著头,悲咽著,就把昨晚跟小尼所说的话又都告诉了老尼。 
  老尼却合著掌暗暗念了一遍短短的经咒,说:“这直是罪孽。戴庄主他作了这件罪孽,他把以前所作的功德都毁了。”因此,老尼更主张送她下山回家,荷姑也就点头依从,一边拿衣襟拭著眼泪,一边跟随著老尼往庙外走去,身后可还听得马嘘著气,人嘶声咳嗽著。小尼姑拿著扫帚送出了庙门,荷姑回过身去道谢,泪仍然流著。那老尼枸偻著身子在前行走,荷姑跟随在后,此时烟雾渐散,朝阳已出,二人十分艰难地才下了山,荷姑还不如那老尼,她已然累得走不动了。老尼姑就让她指出她那村子的方向,她站著辨别了半天,才把方向渐渐看出来,但对于路径还是不大熟。老尼就顺著那曲曲折折的小径,带著她往东北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谈,老尼还是不断地向她劝慰,但离著村子渐渐近了,荷姑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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