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锵三人行-文化圈》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锵锵三人行-文化圈- 第1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就剩余秋雨了。

    现代语言被污染了

    窦文涛:我觉得很多人都困惑于这个,觉得眼前这套语言写来写去都像陈词滥调,但你又不能凭空——

    王朔:所以啊“先锋文学”他们依赖的是翻译体,跟施蜇存三十年代“新感觉”是一回事,只不过后面的翻译更流畅一点。你看鲁迅那文字,其实挺疙疙瘩瘩的。

    窦文涛:有人这么说。

    王朔:我们占便宜,我不是说比人聪明,因为我接了地气儿了。北京的土话都可以入普通,而且当年《新儿女英雄传》啊,老舍啊,已经把这个话推广到全国了,全国人看北京话——

第三部分 第36节:王朔:文学语言你让我“规范”什么呀(8)

    窦文涛:都看得懂。

    王朔:它有阅读经验,其他地区文学没有推广到全国。其实很多拿方言写作的,我看着费劲但我能看,非专业读者就不能看,看着累。

    梁文道:张爱玲有时候也会用上海话,用吴语。现在的中文,我们常常说被污染了,污染这个概念不大准确,好像是说有些杂质混进来了,其实不是杂质混进来。我觉得现在语言的污染在于有些语言被官方化了,被陈腔滥调化了,用到了一个所有人都用的地步。有些字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我一看就头疼,比如一形容什么,就“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文涛大笑)这怎么回事?

    王朔:你们港台话现在进入大陆很厉害,流行歌曲带进来太多了。年轻人说的全是流行歌曲的话,像什么很“四海”,很“高竿”,很“拉风”,这都什么话?这些话已经进入我们汉语体系了。你别排斥人家,说实在的,你要有文化自信,外来语进来多少,比如“秘”是什么啊?那不就是英语的Miss嘛。

    窦文涛:啊?我还刚反应过来,小秘——

    王朔:飒秘。什么飒秘?很简单,英姿飒爽,这人有英气。我觉得你们曾子墨是自林徽因以后范儿最正的一个。

    窦文涛:你说的“范儿正”指什么?

    王朔:过去有句话:江浙人,北京话;新思维,旧传统。这是女孩子里的极品,当年他们说林徽因就这么说的。

    窦文涛:(笑)林黛玉不也这路子的吗?

    王朔:对,苏州人,北京话。林黛玉思想解放,但是从一而终,郁闷而死。那时候林徽因她们很多江浙人在北京读书做官的,那范儿,漂亮极了,书卷气极了,聪明极了,就上海人在北京长大的,严重靠谱。

    窦文涛:这倒让我想起台湾眷村啊,其实邓丽君的音乐,你不能认为是台湾文化,她是南腔北调的。

    王朔:她是三十年代的流行文化。

    窦文涛:你们小时候大院也是南腔北调的人。

    王朔:我们不说北京话,我们说普通话,但不是我这种,是标准国语,不加北京土话。我们刚进北京城的时候,什么取灯儿啊,洋胰子、颠儿啊……都听不懂。取灯儿就是火柴,老北京话。我们不会说这种话。

    窦文涛:你这么能侃,是不是也是小时候听周围人说话学来的?

    王朔:我们周围全是坏人,(文涛、文道大笑)而且老师特别坏,老师逼得我伶牙俐齿。他老把我叫起来说你为什么这样?我怎么了我?我就跟他瞎贫呗。我就做小动作,顶多聊一天,你给我提溜起来,你们罪过不罪过,当着众人的面打击我的自尊心干吗啊,我是没让你们打击下去——

    窦文涛:这事到现在都有,有些班里学习差的孩子——

    王朔:他们成心打击学生自尊心,我要让你给弄颓了怎么办啊?(笑)

    窦文涛:文道小时候也不是个好东西。

    梁文道:没错。我特别想问一东西,刚才说到语言,我小时候在台湾听到一种国语,他们叫标准国语。台湾以前老演员有一个叫郎雄的,你们知道吧?

    窦文涛:我知道。

    梁文道:像他们说的那种话,我不知道现在什么地方还能听到。台湾没有了,因为现在本土化了嘛,大陆也听不到。

    王朔:这是当年北平知识分子教员讲的那种文绉绉的话,他们书上也这么写,譬如林语堂、周作人,就用这种语言写。而钱钟书写《围城》,非常像美文小品里面抖点小词儿,是聪明文章,精致的淘气。他们那种话非常文雅,林语堂提倡的小品文就是这个。

    窦文涛:这种话里边的节奏感音乐感跟你现在说的北京话——

    王朔:不一样。我们是解放后粗鄙化了,共产党的阵营进来了,加上南城的话,加上天南地北乱八七糟的话,加上外来语,还有港台加在一起,现在你当然听不到那么纯的话了,根本就没那种语言环境,过去是教授和教授之间写文章,现在你写这个叫“酸气”。

    语言不需要太强规范

    窦文涛:你说这个根啊,我现在想我这个语言没有根。原来我在河北直隶长大,现在我就会说一普通话,你说你往哪儿找根去?往河北话找?

第三部分 第37节:王朔:文学语言你让我“规范”什么呀(9)

    王朔:你以为我有吗?我不也被北京串了味儿吗?我这十几年跟最底层人混在一起,嘴里那“片滩话”多了。哪儿有语言?谁也不可能自己说自己一套话,没人听得懂。你看历史上,日本话里有一种音同而训同,全是中国口音,江浙话。你比如……(日语),(笑)我学过点日语。可是日本反哺过咱们,近代好多词儿,科学、干部、哲学——

    梁文道:警察。

    王朔:全是日语。所以日本说咱们同文同种,排除他侵略我们的国耻感之外,那是对的。汉语圈,你看看,越南话里百分之七十都是汉语。我到韩国去,韩国、共产党、政府,(跟我们)都一个发音。

    在中国近代新观念的引进中,由于日本对“西学”的译介远胜中国、大量中国学生留学日本、中日“同文”等诸多原因,使译自日文的书籍在甲午战争中国为日本所败后突然后来居上,迅速超过原来的中译西文书籍……服务、组织、纪律、政治、革命、党、方针、政策、申请、解决、理论、哲学、原则等等,实际全是来自日语的“外来语”。

    ——雷颐《新词与方言:“哇”声一片又何妨?》

    窦文涛:所以我觉得语言啊,只能有中心,不能有什么规范。弄个标准什么的,都不是事儿!

    梁文道:语言的确不需要有一个太强的规范。

    王朔:我觉得政府公文要规范,是吧?文件要规范,法律要规范,我民间文学小说你让我规范什么呀?

    梁文道:有时候研究一下语言流变的历史,比如我们说话腔调的变化,你看到的就是整个文化混杂的历史,没什么所谓纯不纯正这回事。我不喜欢追究一个文化所谓的“本原”是什么,因为它没有不变的系统,它的本源在哪儿?没有,它一直在换,在变。刚才讲日本怎么样影响了现代中国,其实何止影响了语言,还影响了世界观。比如我们最喜欢讲的一点,中国文化的本质是什么?但就连“文化”这个概念这个词,过去中国都没有。你回过头看中国历史,明朝有没有人写过“文化”这东西?没有。什么叫文化?我们今天讲文化可能是指艺术、建筑、音乐、文学,但过去中国不会把这些东西放在一个叫“文化”的范畴里。所以连文化这个概念,这种看世界的方法,我们都是现代才学会的,是透过日本人学回来的。

    王朔:我们实际是向日本学习着在进步。你知道咱吹牛×最大一个牛×是什么吗?长城。最近不是评新七大古迹嘛,咱中央台自己播的,鼓励大家投票把长城选进去。在新七大奇迹里,只有一个金字塔是(真的),人家五千年前修的啊,您四百年前修的明长城怎么可能是奇迹?您把砖码得长那叫奇迹呀?古代奇迹有,亚历山大灯塔、巴比伦空中花园……那是建筑上必须有特点的。

    政治人物没品位太可怕

    窦文涛:最近我有一遭遇,正好去了台北故宫,很快又去了北京故宫。我就想起——,别以为中华文化就现在这大辫子戏,大红大紫的。北京故宫重新翻修了,一去我还有点不适应。我一看——

    王朔:完全进地主家了,呵呵。

    窦文涛:跟戏台似的,新齐齐的。

    王朔:修的是炕!

    窦文涛:但后来我一想,它当时新的时候就是这样呀。然后你在台北故宫看北宋的文物,汝窑这些展览,哎呀,这种雨过天青云破初,那么一种美感,不一样。

    梁文道:搞政治的人啊,不懂品位是很可怕的事。我有一回看回忆录,德国魏玛共和的时候,他们冲击普鲁士皇室,有一带头人写回忆录,有一段话令我印象深刻。他说一群柏林市民冲进了普鲁士皇宫,进去之后很惊讶,看着这个皇宫金碧辉煌,但怎么那么俗气,墙上挂的不是什么大师的名作,都是他们自己那些皇后的画像,那种结婚照什么的。后来他就想出一个东西,这种人没品位的人当皇帝太可怕了,可怕在什么地方?在他眼中世界上没有好坏分别,他是什么都可以毁灭。

    王朔:中国人老传一什么话,说我们为什么古迹没有了,只剩一赵州安济桥,是因为我们是砖头的,人家是石头的,所以我们能烧,他们不能烧。

第三部分 第38节:王朔:文学语言你让我“规范”什么呀(10)

    窦文涛:我们是木建筑,保存不下去。

    王朔:其实你到欧洲一看,罗马全是砖头的。人家从罗马破国以后没再烧过城市,中世纪一千年教皇统治没再烧过教堂,最多抢点东西,希特勒占领巴黎也没烧。我们是三百年一烧啊。

    窦文涛:咱这历史是杀人放火呀。

    王朔:圆明园英法联军那儿烧得光呀,那都是后来抬回家修园子了。北京城墙我小时候都有,(唐山)地震盖地震棚才彻底把城墙搬空。圆明园里面那些石头怎么可能烧了,就是有钱人修园子从里头抬回去,把木料全拉走,搬了一百多年给搬走了。

    图说:圆明园遗址

    清亡后数十年,圆明园遗址里的方砖、条石、石料、汉白玉雕刻等,纷纷被军阀官僚运走修建私园和陵墓。日占时期,园内部分遗址在“奖励农业”口号下被平山填湖,改为水田。1975年以后,各单位在园内大量砍树填湖,修建工厂、养猪场、养鸡场,圆明园遗址原有山形水系和残存的古树植被彻底消失。

    写电视剧是一体力活

    窦文涛:行了,这史学界你祸害了一下,咱扯点别的话题成吗?昨天我还看你以前写的一篇文章,说有过一段很拧巴的经历,就是搞电视剧。你自己也承认那时候多少有点想挣钱,或者想借电视出点名。但是一有了“观众”这概念,弄起来好像觉得很不舒服。

    王朔:写电视剧实在太辛苦,是一体力活儿。你想一集写一万五千字,十集就十五万字。那会我和王海鸰、乔羽仨人写《爱你没商量》,四十集六十万字,让我们两仨月写完。一集2500,那时候是最高价,张和平给我们的。最后给我写残了,写恶心了。

    窦文涛:写残能到什么状态?

    王朔:看到就恶心。

    梁文道:就不想写了。

    王朔:不想写。一天写一万字,我后来这么长时间不写东西,就那次给写恶心了。

    图说:《渴望》剧照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电视剧热潮中,王朔功不可没。他策划创作了红极一时的《渴望》、《编辑部的故事》、《过把瘾》等,创造了当时收视率和观众反响的双料奇迹。

    窦文涛:跟我主持节目一个感觉。

    王朔:我有话我什么时候不能写啊?过节放鞭炮过节放电影,我不能过节我给你们扯这个!我当时就说我不能干这事儿,这什么呀?后来把这事儿交乔羽了,从此我不写电视剧。而且电视剧特别讨厌,它是满足老百姓的,你得按照主旋律来,老百姓的价值观是好人必须有好报,《爱你没商量》为什么不太成功?给宋丹丹这腕儿有点伤了,就是宋丹丹瞎了以后,她又生气。可老百姓喜欢的是刘惠芳,有多大苦扛着,其实你们丫谁扛过呀?我眼睛瞎,我都不能生气呀?但是他就觉得这孩子不善良。我对虚伪的道德说教特别讨厌,我不侍候你。

    窦文涛:咱们通常有一印象,感觉搞电视剧或搞节目的脑子都里装着观众,感觉艺术家就是为了自己。可是后来我接触了一些画家,我发现他们其实也挺有机心的,好多人都看着市场流行什么我给你整个什么。你写小说的时候,真的就——

    王朔:不考虑,因为我没法考虑,我知道你们是谁呀?你们不就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吗?你们有统一概念吗?电视剧有,比如家庭妇女,她们有统一爱好——其实也被长期训练的,根本不是自己有爱好。

    窦文涛:这是催眠下的结果。

    王朔:延安文艺座谈会上叫典型人物“三突出”,到我们那时候还这样。大部分老百姓是这种(接受)心理。当年葛优他们出来的时候,群众里有坏人,给上面写信,说怎么不是主要人物是次要人物和第三类人物当主角?电影局有帮搞审查的老艺术家,是那时代过来的人,人都是环境产物嘛,他那时候看的是样板戏,样板戏说实在的价值观正确,表现手法极端,现在可称为“表现主义”吧。我们写之前,先统一思想,先看老百姓想干吗,老百姓不就渴望真善美嘛,(大笑)然后弄一苦瓜蛋子,就完了。

第三部分 第39节:王朔:文学语言你让我“规范”什么呀(11)

    梁文道:美国电视剧那种编剧方法,是一帮人先做市场调查研究,现在有什么样的观众需求?想看什么?

    王朔:对,我在洛杉矶碰上过,请你去看电影。他们制片人导演没有剪辑权,拍完片请不同种族人不同文化背景人去看,看完以后根据这个改。他那基础咱这儿没有,美国几十万编剧,我在大街上两次人跟我搭话,全是作家,哈哈哈,作家太多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