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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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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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离开基辅到库尔斯克、普季夫尔去。“我的弟兄啊,请备起自己快捷的战马,而我的马,却早已在库尔斯克近郊被鞍待发……”只有过了若干年我才产生对柯斯特罗马、苏兹达尔、乌格里奇、大罗斯托夫的感情,因为当时我生活在另一种喜爱当中。“库尔斯克”过去只是一个最枯燥无味的省城,而尘土飞扬的普季夫尔大概更乏味,但这有什么要紧呢?难道在插满木椿的土墙上,一清早就听见“雅罗斯拉芙娜的声音”的时候,那个草原不也是荒凉偏僻和落满尘土的吗?
  “大清早,雅罗斯拉芙娜在哭泣,在普季夫尔的城垒上悲诉:‘我愿飞,’她说,‘愿象一只杜鹃在多瑙河上飞翔,我要将海狸的袖子在卡雅河里蘸湿,给王公擦一擦他那强壮的身体上的血淋淋的创伤……’”
  十七
  我已打从这一条路回家了。现在我甚至要赶着到那边去,因为我的游牧生活的热情暂时有点饱和了。我很想休息和工作,而且在巴图林诺等着我的,是一个令人心醉的夏天。我有许多最好的希望、计划,对命运充满了信心。不过,正如大家所知道的,没有什么比过分信赖命运更危险了……
  简单地说,我顺路到了奥勒尔……
  在这里,我感到自己的旅游差不多快完了:还有几个钟头我就回到巴图林诺。现在只好看一看这个奥勒尔——列斯科夫①和屠格涅夫的城市,并且最后打听一下,编辑部和印刷厂究竟是怎么样的。
  我感到精神格外爽快。但是,我晒黑了,消瘦了,象一个经常到处跑集市的茨冈人一样。我徒步走了许多路,在德聂伯河上游历了许多地方,而且总是在甲板上,在太阳、河水闪光、轮船灼热的烟囱的愉快的热气中,在人与机器以及厨房的闷热里。还有烟囱上头整天都抖动和溶解着一种极细微的、象玻璃一样的东西。因此,需要给自己慰劳一番,哪怕是一点点也好。于是,我一进入奥勒尔,就吩咐去一家最好的旅馆……时值黄昏,漫天一片淡紫色的灰尘。到处都上了灯火,河对岸,在城市花园里,响起了吹奏乐的乐声……你晚上独自一人在一个陌生的大城市里,通常都会体验到一些模糊的、愉快而又激动不安的感情,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就是怀着类似的情感在我下榻的旅馆的一个空空的大厅里进餐,这是一家省办的老旅馆,很有声望。后来我坐在自己房间的铁阳台上,下面是树下燃着的路灯。由于阳台是铁制的,所以透过来的树木的绿荫也好象是金属的。下边,散步的人们来来往往,一边谈笑,一边抽着纸烟。对面,在一些大房子里,窗户敞开着,从中可以看到灯火辉煌的房间和坐着喝茶或者做事的人们——这是别人富有吸引力的一种生活,在这种时刻,你会特别留心地去观察这种生活……后来,在无尽期地四处漂泊的时候,我曾多次经历过这种只身安闲和观察生活的时刻,我得到异常辛酸的聪明才智都多亏这些观察。但是,在奥勒尔那个温暖的夜晚,听到从河对岸不时传来的军乐——它时而宛转悠扬、慵懒懈怠,时而缠绵悱恻,兴奋热情,我就完全顾不到要什么聪明才智了……
  ——————
  ①尼古拉·谢苗诺维奇·列斯科夫(1831—1895),俄国作家。
  我全不习惯象人那样睡觉。那天晚上,连我房间里的昏暗、静寂、宽敞和舒适干净的大床都使我感到奇怪。我仍象旅途中一样,醒来时天刚蒙蒙亮。我到《呼声报》编辑部去还完全不到时候。
  早上天气很热。那条没有树木的、一白色的大街还是空无一人。为了消磨时间,以免到编辑部去得太早,有失礼节,我先顺街往下走,跨过一道桥,走到另一条繁华的大街,那儿有各种各样的旧仓库和集市,小五金店、铁铺,化学用品杂货店和专售舶来品的铺于,以及大量表示繁荣昌盛所应有尽有的大店铺,由于这种昌盛繁荣,当时俄罗斯的城市几乎都被压垮了。为呼应这种富足和早晨稠密的阳光,奥尔利克附近的高大的教堂响起了做弥撒的钟声,声音沉厚、庄严,令人愉快。钟声当当——这声音甚至震响我全身。我又跨过一道桥,登上一座山,走到政府机关的所在地,走到尼古拉和亚历山大时代的楼房跟前。楼房前面,有一个长形的明亮的广场,左右两侧都有树,这条宽阔的林荫路在早晨显得格外新鲜,椴树绿荫如盖,清晰透明。我知道《呼声报》编辑部所在的那条街,遇见一个行人我便问那条街还有多远:
  “就在那边,不远,”他对我说,于是我突然感到心中卜卜地跳:我马上就要到编辑部了!
  但是,这个编辑部简单得真有点土里土气。广场后面连接着许多花园,清静的、绿荫如盖的街道完全被淹没在里面,街上绿草茵茵。在这样的一条街道上,在一个大花园里,有一座长形的灰房子,这就是编辑部。我走上前,看见一道直对街面的半开着的门,我握着门铃的把手……门铃在远处什么地方叮叮响着,但没有产生任何效果:房子象是无人居住似的,不过,周围一切都是如此:静寂,花园,草原省会可爱的明媚的早晨……我又拉一拉门铃,还等了一下,终于让我进去了。长长的过道直通到很深的地方。我走到那边去,看见一个宽大的、低矮的大厅,大厅非常脏,里面摆满了一些印刷机,满地都是油污的碎纸。印刷机全都开动着,有节奏地轰响着,黑色的铅板在大小滚筒下前后移动着,竹栅子匀整地一上一下,一张张相当大的纸堆积起来,底下还是白的,而上面则已经铺满了象鱼子一样发亮的黑字了。机器的轰隆声、嘈杂声,有时同印刷工和排字工的互相叫喊声混合在一起。风不时吹来一股芳香的强烈的印刷机的气味,闻起来非常惬意。这里还有新油墨、纸张、铅、煤油和黄腊油的各种气味,这些气味我顿时(乃至一辈子都)感到十分特别。
  “您要找编辑部吗?”有一个人在这风和嘈杂声中对我生气地叫喊。“这里是印刷厂!喂,把他带到编辑部去!”
  立时有一个小家伙不知从什么地方走到我的身边,他长着一个圆圆的脑袋,头发浓密、蓬松,象只铅灰色的刺猖。他说:
  “请到这里来!”
  我十分兴奋,赶忙跟着他走进过道,一分钟后我就坐在编辑部的一间大接待室里了。编辑是一位年轻的妇女,看来长得很不错,个子很小。后来,我在一间跟家庭完全一样的餐室里喝咖啡。大家不时请我吃东西,问这问那,对我发表在首都某些月刊上的诗,讲了一些赞美的话,并约我在《呼声报》上撰稿……我脸红起来了,表示感激,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压抑着由于这种突然的奇迹一般的认识而几乎冲动起来的高兴。我用有点哆嗦的手拿了几块饼干,它们很快就在嘴里甜蜜地融化了……最后,女主人突然停住了,听到门外兴奋的谈话声后,就笑着说:
  “这是我的睡懒觉的美人儿!我马上介绍两位极其迷人的创造物给您认识,是我的表妹丽卡和她的女友沙申卡·奥波连斯卡娅……”
  话刚落音,就有两位小姐走进餐室,全都穿着华丽的绣花的俄国服装,戴着五光十色的项链和绦带,宽敞的袖子,露出她们青春的丰腴的手,直到胳膊肘……
  十八
  对于偶然落到我身上的一切,我都是以令人吃惊的轻率和狂热的态度来处理的。开始觉得这颇为幸福,无忧无虑,轻松愉快,可是后来这种态度却给我带来多少痛苦和灾难,夺走了我多少精神与肉体的力量啊!
  为什么我的选择落到丽卡身上?奥波连斯卡娅并不比她差。但丽卡进来的时候,比奥波连斯卡娅更友善,更留心看我一眼,她讲话更坦率,更生动……我不是一向都这么迅速地爱上一个人的吗?当然,一切我都爱:爱我突然处身于其中的青春与女性的氛围,爱女主人的便鞋和这些姑娘的绣花衣服,爱她们的综带和项链,丰腴的手臂和椭圆形的膝盖,爱这些宽敞的、矮小的、省会的房间和朝向阳光灿烂的花园的窗户,甚至连那保姆把一个玩得满脸通红、满头大汗的男孩带进餐室来的情景我也爱。当母亲吻他和给他脱去短上衣的时候,他用那双蓝眼睛认真地盯着我……顺便说说,这时就要收拾桌子,准备早餐了,而女主人忽然认为,我完全不应该离开早餐,就象不应该如此迅速地离开奥勒尔一样,于是丽卡把我的帽子取了下来,她坐到钢琴跟前,弹起《狗的华尔兹舞曲》……总之,我是三点钟才离开编辑部的,我十分惊奇,这一切过得多么快啊!当时我还不知道,这种时间的飞逝就是所谓恋爱的最初征兆的开始,是一种毫无意义但又如痴如醉的寻欢作乐的最初征兆的开始……
  第五部
  一
  那年春天,我开始浪迹江湖,从此结束了少年时代的隐居生活。
  到奥勒尔的头一天,我一觉醒来,依然象在路上一样:孑然一身,无所牵挂,悠闲自得;我既是旅馆的生客,也是城市的外人。我醒来时天刚蒙蒙亮,这在城里可算是特别早的。但第二天,我就醒得较晚——跟大家一样。我用心穿好衣服,照了照镜子……昨天,在编辑部里,我真难为情:皮肤晒得象茨冈人一样黝黑,一张瘦脸风尘仆仆,头发久未修剪。应该修饰打扮一下才行。好在昨天我的境况突然好转:他们不仅同意我撰稿,而且还同意我预支稿酬。我很不好意思去预支,但结果还是把钱拿了。我走到大街上,进了一家烟铺,买了一盒高级烟卷,接着走进一家理发店,出来的时候脑袋香喷喷的,漂亮了,也好象小了一些,与此同时,我感到精神格外爽朗,大凡男人们从理发店出来总有这种感觉的。我极想立即再回到编辑部去,尽快将昨天幸福的新鲜感受延续下去,那是命运对我的慷慨赐予。但马上就去却万万不行,人家会说:“怎么,他又来了?又是一大清早?”所以我在城里慢步徜徉。象昨天那样,先走波尔霍夫大街,再转到莫斯科大街上。这是一条很长的商业大街,直通车站。我顺着大街走,到了尘土仆仆的凯旋门,门外街道冷冷清清,一派贫寒的景象。我转到更加寒伧的普什卡尔区,从那里又回到莫斯科大街上来。从莫斯科大街我下到奥尔利克河边,经过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一有马车走过,桥就摇摇晃晃,吱吱呀呀地叫。再往上走到政府机关的所在地,此时所有的教堂都钟声齐鸣,主教大人乘坐的那辆马车,沿林荫路向我奔来,两匹乌黑的高头大马踏着轻匀的步伐,神气活现嘀嘀哒哒的马蹄声与钟声很不协调。主教大人伸出一只手,为两旁过路的人祝福。
  编辑部里又坐满了人。身材小巧的阿维洛娃坐在自己的大办公桌旁工作,精神饱满,她只朝我莞尔一笑,立刻又伏首案头。早餐又吃得那么长久,那么开心。饭后我听丽卡疾速地弹了一阵钢琴,随后我同她和奥波连斯卡娅一起在花园里荡了一会儿秋千。用过茶后,阿维洛娃领我参观房子,走遍了所有的房间。在卧室里,我看见墙上挂着一幅肖像,他毛发蓬密,戴着眼镜,两肩又瘦又宽,从相框里阴沉地瞅着外面。“这是我的亡夫。”阿维洛娃随口一说。我微微一怔:这位活泼可爱的女子突然称这个身患痨病的男人为自己的丈夫,他们竟然荒唐地结合在一起,真是叫人吃惊啊!后来她又坐下来工作。丽卡打扮了一阵以后对我们说:“喏,我的孩于们,我可要溜了!”——她说话总是与众不同,当时我已觉察到了这一点,让我为她感到难为情的。丽卡走了。而奥波连斯卡娅有事要办,我同她一起去了。她问我愿不愿意陪她去卡拉切夫大街,说是要到做衬衣的女裁缝那儿走一趟。她用这种心照不宣的请求一下子使我们亲近起来,我很高兴。我愉快地陪她在城里闲逛,听她认真讲话。在裁缝那儿,我满怀喜悦的心情耐心等待她跟裁缝交涉、商议完毕。我们重回到卡拉切夫大街上时,天已垂暮。“您喜欢屠格涅夫吗?”她问。我觉得不好开口,因为我在乡下生,乡下长,别人总认定我喜欢屠格涅夫,总向我提出这个问题。“得啦,反正一样,”她说,“这对您来说毕竟是件有趣的事。这儿不远有座庄园,好象就是《贵族之家》中描写过的那一座,想去看看吗?”于是我们来到近郊一条僻静的小道上,小道两旁掩映着花园,这儿是奥尔利克河的一段陡岸,上面有一幢宅院,早已人去楼空,半倾圮的烟囱里寒鸦安了家,宅院坐落在四月点点新绿的旧式花园中,更显灰黯。我们站在陡岸,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透过花园稀疏的枝叶,望着那幢宅院,稀疏的枝叶在明净的西边天上映出花纹……丽莎、拉夫列茨基、列姆……①我渴望着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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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均为《贵族之家》中的人物。
  晚上,我们大家一起到了市立公园的露天剧场。我挨着雨卡,坐在半明半暗处,亲昵地和她一起欣赏乐队和舞台上演出的嘈杂喧闹的把戏。广场上有灯光从下面照着舞台,漂亮的女士们和皇家披甲兵随着刺耳的舞蹈音乐在那里跺脚。举着空锡杯频频碰杯。散场之后,我们就在公园里吃晚饭。我同女士们一起坐在宽敞的人群聚集的露台上,面前摆着一瓶冰镇葡萄酒。不时有熟人过来同她们应酬寒暄,我也随之认识了这些人。大家对我也都态度友好,只有一个人例外。他朝我微微欠了欠身以后就不想再理睬我了。这是一位军官,身材高挑,长方形的面孔黝黑无光,一对黑眼睛直愣愣的,还长着半拉子黑黑的连腮胡子,合体的礼服盖过膝盖,小裤脚口上还缝有套带。正是这个人后来(也完全是出于无意的)给了我许多心灵上的痛苦。丽卡不断有说有笑,时时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她知道,大家都在欣赏她,而我对这些人已经不能无动于衷了。当那位军官起身离座,同我们告别时,只因他用自己的大手握着她的纤手,时间稍长我就浑身都凉了。
  我离开奥勒尔那天,第一次春雷轰响。我还记得这次雷声,记得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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