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冒险 作者:大江健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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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冒险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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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想就人类间的爱和连带责任,来听听他的意见吗?但是,搁下杀不杀他,会见后再定夺的信,这是有关人类之间的爱吗?有关人类连带责任的问题吗?别甜言蜜语!”


  接着,好一会,访问者的语声在继续,但语意听不分明。现在像古怪人物似地大声在呵斥的,倒是犀吉了。犀吉要来访者承认这样的事实。他这么说:


  “他现在受到了威协,这事儿凡是看报的人,不是全都知道的吗?喂,作为我,一个威吓者去威吓另一个人,基本上承认的吧!因为协迫他人的权利是民主主义体制一向承认的。喂,不要现出怀疑的神色来,不过,别人在恐吓A。你又在随声附和着他人去威吓A,那是基本违反人类的尊严的事。对A来说,你作为人类岂止是可耻。对恐吓者来说,作为人类,也是可耻的,不是吗?如果你真的跟其他恐吓者一样,对他的小说有怨气,而来恐吓他的话,我就不来多管闲事。只要把你扭送警察就行了。但是你只是想同他会会面,说说话。因而,你竟打了三十次电话,可他不在家。你却认为他在家,因而恼火了。而且想出以和他见面作为手段,扮演个恐吓者。那不是人类所搞工作中最低级的一种吗?”


  接着,又是一阵紧张低沉的继续争吵声。猛然间,犀吉的语声音爆炸似地高亢起来。


  “你,滚回去!”他大声喊叫。


  我顿时起疑,心想犀吉和来访者莫非已开始互殴,可实际并非如此,由大门口传来粗暴的关门声。而后,又听得斋木犀吉脚步声响,跑上楼来。


  “我去去就来,”紧张得脸色苍白,伤疤呈紫黑色的犀吉,叉开两腿,站在书房入口处,挑战似地向我招呼。


  “去哪儿?”我趔趄着说。


  “去盯那家伙的梢,那家伙究竟是哪个类型的秘密会社成员呢?他不过是对你有好奇心的哪个学校的学生罢了,是哪家善良的有排他性的市民家庭的少爷。因而,我对他生着气呐。一想到那家伙,干这样卑鄙的、虚伪的恐吓之后,竟然仍能心安理得地裹在他的保护人怀里度过今夜,心里就来了火。在那家伙若无其事溜进自己的家门前,我去盯他的梢,弄个明白!”


  当时,我想制止住斋木犀吉。但是,他跟第二次从我面前销声匿迹时一样,毅然决然一步步从扶梯对面的暗处下了楼,跑向大雪纷飞的户外。罩上套鞋的鞋子踏着稍有积雪的地面,急促地响起滑稽戏似的脚步声。


  斋木犀吉刚走,娇小脑袋上满是雪花的卑弥子,拿着内装五十万日元的信封回来了。她在路上碰到了犀吉,得知事情的经过。因而,卑弥子对那怪汉毫无恐惧。她确信那男子,若说要加害于自己的冒险家丈夫,看来还过于稚嫩些。是个冒牌货。我对犀吉新家庭的家风,又产生出一种敬畏心情……于是,卑弥子和我决定等候,雉子彦那边打来的电话。卑弥子用我的新毛巾,擦去头上溶化的雪水,找遍厨房间,发现了咖啡壶,为我和她两个煮开了咖啡。因我和她都不认为犀吉追踪恐吓者是件毫不费力就能结束的事,所以没为他预先准备咖啡,在书房里,我们两人,隔着咖啡杯,互相加上砂糖和炼乳。这时,说来可笑,我会具有这种古怪的倒错心情:认为卑弥子和自己是两姐妹,是两个女人在静静地等候一家之主从危险的狩猎处返回来。于是,我犯了大姐姐好管闲事的毛病,不由得询问她这样的事。而卑弥子也同样尴尬,呈现出面红耳赤的丑态,心情不快,缄口不语。(你想啊,我和卑弥子是第一次两个人单独地相对而坐。而且,相互间对对方不了解的事儿太多太多,更感到不好意思。)


  “跟犀吉一起生活所得的收入,就靠那夜警工作到手的钱吗?还是犀吉另有其他工作?”


  “有时,画画营养剂广告,做做电车中挂广告的工作,另外还有书的装帧。”卑弥子说。


  “不过,那是不正规的。犀吉君倒不是单为了收入才去干夜警工作的唷。是为了思考问题。”


  “不好办哪,你们不也仍然困难吗?”我好像斋木犀吉多管闲事的大婶那样说。


  “我们在结婚前不久,景况很好的呐。那时我们是有钱人。就因为犀吉去世的父亲出版了一本书的缘故。那时算到了顶了。用了那笔钱,每天上饭馆,到结婚为止。”卑弥子悠悠然愉快地回忆。


  “犀吉去世的父亲的书?我吓了一跳,这么问。我对犀吉的家属,只知道有个当过看守,脾气古怪的爷爷。


  “犀吉的父亲写过书?”


  “是剧作家呐。孩提时,我演过他写的儿童剧中的云这一角色。它是极度叛逆的云啊!长着胡须,他叫斋木狮子吉。这个剧作家,你知道不?”


  “哦,知道知道。确实,好像写过叛逆云什么的,它也有胡子!”我高兴地叫喊起来,我曾经看过斋木狮子吉的五幕剧,淌过泪水。那个戏里虽没有云出场,但有个逆性格的,长着胡须的英雄人物特别活跃。


  “犀吉君以去世的父亲引为自豪,时时自愧勿如,得了忧郁症呐。”


  “犀吉吗?不会吧!”


  “我们是夫妻,旁人不明白的事我们相互间也明白呵,”卑弥子从容不迫地说。


  “总之,犀吉从没向我提起父亲斋木狮子吉哩。”


  “那不就是被父亲亡灵压垮了的犀吉君精神生活方面的一个明证吗?犀吉君因患脸红恐怖症,有着像结巴的小学生那样的弱点哩。结婚前冲昏头脑的我,把犀吉君看成半神半马的超人,可一结婚,自己的脑袋里,观察力这种东西犹如水苔,不知不觉地生长起来了。”“那么,你对斋木犀吉已不抱什么幻想了吗?”我说。


  “你这不是过分干预夫妻之间的事儿了吗?再把话题退回到我们的生活费用上,怎么样?”卑弥子一瞬间吓人似地用严峻的目光注视着我说,令我狼狈。


  “总之,能挣到生活费用吗?”我红着脸,像个中了卑弥子圈套的天真的乡下人。


  “你难道舍不得购置汽车啦?在装上购买大力车款子的信封边,讲什么生活费用。你兴许还是适合在这间屋,围着书架,对着书桌过生活吧。你兴许不是善于在日常生活中发现冒险的那种人吧。你现在不是死乞百赖跟在犀吉的屁股后头了吗?”


  这时若不是响起了电话铃,我怕要受到更严重的侮辱了吧。我开始稍稍对小巧身材赤色猿猴似的面红的卑弥子,感到了憎恶。这时,铃声一响,我急忙站起身拿过话筒。是雉子彦的电话。他说,商谈妥当,现在只须把五十万日元元的信封送到,就可成交。还说对方另外奉送一套滑雪用具。雉子彦热心地如此通知,并指定了交款地点。


  “那是卑弥子熟悉的地方呵,大家一起来,出发去兜风。为了在下雪天保险些,可缠上根链条,据说今天这场雪是二十年未遇的大雪哩。”雉子彦叫喊起来。


  “犀吉出门去了。所以我要等着犀吉来联系的。让卑弥子一个人去吧。”我对着话筒一叫喊,只听得从书房那边传来卑弥子的大声叫嚷,好哇!


  “好吧,那就让我们先独自享受一下驾驶的乐趣吧!汽车这玩意儿,大抵也跟家畜一样,来到新的饲养人那里,对首先遇到的人,是最亲近不过的呵。在你持有大力车的期间,要一直后悔到底呢?”雉子彦向我说了这些不可理解的话,挂断了电话,一面高声大笑。


  我回到书房,只见卑弥子在书架前唱着(必基卡)(俄语:暖炉),现出精明的脸色站立着在找书。下雪之夜,愉快的暖炉,暖炉,燃烧吧,跟你说,从前,从前哦,燃烧吧,暖炉。卑弥子这样唱着。在她的属性之中,最有魅力的,是那浑厚的嗓音。窗外的雪不断地在下,已是一派冬日傍晚的景色了,稍有积雪覆盖的杜鹃花丛和喜马拉雅杉、桂花等在黑暗的窗外,自身的白色光分外显眼。在我的书房里,汽油炉烧得正旺,卑弥子选择的歌子也合时宜。不过,若说要再加和卑弥子过分地交谈,我可不能奉陪了。


  “你不是有很多书吗?全都读过啦?还是读了六成?犀吉迷上了一本书,就长时间舍不得离开哩。啊,这一本《享利·米勒》,想借一下呐。”卑弥子说完,没等我回话,就从书架上抽将出来,把这硬封面的书硬塞进她那个放满化妆品的大手提包里去。我心里哇地大叫一声,闭上了眼睛。究竟对于年轻姑娘要唤起她们对书籍的尊敬之感,这种尝试是否有成功的可能?特别是在那姑娘已经结了婚,对人生毫没顾忌的场合。


  “我和犀吉在这里等着啦,你去一下吧?我趁卑弥子对我珍藏的其他书籍还没引起注意之际,催促着他说。


  “噢,好吧!”卑弥子说,接着,她立刻转身对着我,急于要把刚才考虑的事儿讲出来似地说:


  “对我来说跟为冥想而干这夜警工作的犀吉结婚,是值得的骄傲的事儿啊,我即便要饿死,也打算和犀吉继续这结婚的生活哩。倘若你对我们的结婚生活,家PTA(学校中的父兄会)的主妇那样感到担心,那才是无聊的瞎操心呐,我认为我们的婚姻要是遭到破坏,那点燃炸弹引线的人,一定是犀吉无疑呐,因为犀吉真的是最爱过奢侈豪华生活的人,啊!倘若我得知我有位亿万富翁的伯父,现在正因癌症濒临死亡,则犀吉和我也都会突然得救啦,我也好,犀吉也好,常常做那样的美梦呵!”


  说着,卑弥子把内装汽车贷款的信款漫不经心地放入大衣口袋,下楼去了。我从卧室床下找出仅残存四分之一威士忌的酒瓶,心情忧郁地开始喝起酒来,我为我自身,为斋木犀吉、卑弥子夫妻,期待着出现个患癌症临终亿万富翁的伯父。当我突然想到了这样的一位伯父(且不论那是犀吉的伯父,卑弥子的伯父,或我自身的伯父)时,我会感到特别高兴的吧。现在想来,我在那个雪天傍晚,对犀吉和卑弥子的离婚确实早有预感。只是没料想犀吉会以那种最恶劣的做法干出那样的事。


  我喝着威士忌,环视着四周。这是我跟犀吉一起游荡几天来第一次一人独处的片刻。大约是因为感到有些不放心,总像是哪儿有什么东西失落似的缘故吧!我远望着自己的书架。正如卑弥子所说,那儿有相当多的书。但是,自从我患了忧郁症,一本书也没读过。而且,我的写字台积满了尘埃,自来水笔照旧丢落在椅垫上。我心里想,究竟何时我才能回到勤快的书斋生活之中,摆脱这没完没了、持续多时的忧郁症日子,在这回事件起始时,我对我祖父说过的话“小说家的职业,是我们血统中远行者的血呢?还是株守家园眺望窗外的血呢?是哪种血的职业,过去像是不明白似的。这回该能明白了吗!”还不明白它的真意。但在再次开始读书,写文章时,就必须把这点搞明白,我按照斋木犀吉的指导,应该过一种非书斋的生活,这时像已开始期待那根本性的转变似的。总之,直到那家伙第三回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为止。我要永远跟他在一起。我重新下了决心。


  我喝先了四分之一的残酒,又把车站前食品店打电话叫来的国产威士忌喝了四分之一。这时,斋木犀吉回来了。他累极了,脸色阴沉黝黑,立在书房门口,一声不响,瞥了我一眼,随即折回厨房间,为自己拿来高脚杯。他先默默地喝了一杯,而后,突然之间,唠叨起来。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唯其如此,更显得结巴,尖声快嘴的饶舌话越来越噜嗦。


  “那家伙果然是个冒牌货,是家住目黑水泥墙屋子里的少爷。我心里实在讨厌得要呕吐哩。那男子要真是哪个秘密会社的成员,我想我反倒不会如此的讨厌他吧。最可恶的是搞不清那家伙对自身的卑劣行径究竟有几分感受。我和那家伙乘上同一辆电车,那家伙马上察觉我在盯他的梢。接着是长时间的追逐战,那家伙总在以秘密会社成员的架势,想恐吓我,或换乘电车,我坐地铁、或穿行在闹市,拼着命要把我甩掉。但是,我一个劲儿地盯着他,在雪地里走了好几个小时呐。过后,那家伙坐上了去山谷的都电,进入简易旅馆街。那儿,一般认为确实像从大阪上东京的秘密会社成员的隐匿处吧。尽管如此,我也紧跟不放。那家伙进入一家简易旅馆。我跟着进去。那家伙借来毯子和被褥,正在铺设在自己的铺位上,我也借来毯子和被褥,搬在他旁边。那是最后的一击啦!那家伙突然像孩子似地呜咽起来,就那样,迅速从旅馆跑了出去,抓住一辆出租车。我也坐出租车从后追踪。那家伙马上回到目黑的水泥围墙中的家里去了。我想把那家伙教训一下,告诉他干的是多么卑鄙的事。可结果,我想要是他不是个多少有点自重心理的人,教育他不也是白搭吗?”“但是,你为何那样耐心地对那家伙穷追不舍?”我不知被从何处涌来的深切的安堵心情所驱使,无意识地问。


  犀吉猛然用刺入的目光凝视着我,用严肃的声音,这样说:


  “那家伙倘若真是秘密帮派的人,准备谋害你,你不感到担心吗?我为此放心不下呐!”


  我心头发热,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拿起那国产威士忌总感到不很体面的酒瓶,往犀吉的大酒杯斟酒。要是养老的瀑布传说在二十世纪复苏的话,那么,我对犀吉感激之情,会把国产威士忌变成琼尼、华加黑标牌了吧。我的手腕一颤,把威士忌洒在犀吉的手指上,犀吉像认真生了气,嘀嘀咕咕发牢骚。


  不久,我们的大力车手力男命开来了。在微雪照亮的光线下,漆黑的大力车是大有典雅古风,造型美观的车子。是用波型挡泥板装饰的后半节,让人看成挡泥板的影子似的具有温和情调的车。不过,我们的大力车陈旧得令人怀疑难道是汽车发明者享利·福特,生前制造的那辆车。我们驾车在积雪的夜间住宅区兜风。引擎声强而有力,我们犹如由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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