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山堂話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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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山堂話本-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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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村酒店几多年,遍野桑麻在地边。
  白板凳铺邀客坐,柴门多用棘针编。
  暖烟灶前煨麦蜀,牛屎泥墙画醉仙。
  潘松走到酒店门前,只见店里走出一人,却是旧结交的天应观道人徐守真,问道:「师兄如何在此?」守真道:「往会节园看花方回。」潘松道:「小子适来逢一件怪事,几乎坏了性命。」把那前事对徐守真说了一遍。守真道:「我行天心正法,专一要捉邪祟。若与吾弟同行,看甚的鬼魅敢来相侵!」二人饮酒毕,同出酒店。正行之次,潘松道:「师兄,你见不见?」指着矮墙上道:「两个白鹩子在瓦上廝啄,一个走入瓦缝里去。你看我捉这白鹩子。」方才抬起手来,只见被人一掀,掀入墙里去。却又是前番撞见婆子的去处。守真在前走,回头不见了人,只道又有朋友邀去了,自归。不在话下。
  且说潘松在亭子上坐地。婆子道:「先时好意相留,如何便走?我有些好话共你说。且在亭子上相等,我便来。」潘松心下思量,自道:「不妨再行前计。」只见婆子行得数步,再走回来:「适来娘娘相请,小员外便走去了,到怪我。你若再走,却不利害!」只见婆子取个大鸡笼,把小员外罩住,把衣带结三个结,吹口气在鸡笼上,自去了。潘松用力推不动﹔用手尽平日气力,也却推不动。不多时,只见婆子同女童来道:「小员外在那里?」婆子道:「在客位里等待。」潘松在鸡笼里听得,道:「这个好客位里等待!」只见婆子解了衣带结,用指挑起鸡笼。青衣女童上下手一挽,挽住小员外,即时撮将去,到一个去处。只见:
  金钉朱户,碧瓦盈簷。四边红粉泥墙,两下雕栏玉砌。宛若神仙之府,有如王者之宫。
  那婆婆引入去,只见一个着白的妇人出来迎接。小员外着眼看,那人生得:
  绿云堆鬓,白雪凝肤。眼描秋月之明,眉拂青山之黛。桃萼淡妆红脸,樱珠轻点绛唇。步鞋衬小小金莲,十指露尖尖春笋。若非洛浦神仙女,必是蓬莱阆苑人。
  那婆子引那妇女与潘松相见罢,分宾主坐定,交两个青衣安排酒来,但见:
  广设金盘雕俎,铺陈玉盏金瓯。兽炉内高热龙涎,盏面上波浮绿囗本。筵间摆列,无非是异果蟠桃﹔席上珍羞,尽总是龙肝凤髓。
  那青衣女童行酒,斟过酒来。饮得一盏,潘松始问娘娘姓氏,只听得外面走将一个人入来。看那人时,生得:
  面色深如重枣,眼中光射流星。
  身披烈火红袍,手执方天画戟。
  那个人怒气盈面,道:「娘娘又共甚人在此饮宴?又是白圣母引惹来的,不要带累我便好。」当时娘娘把身迎接他。潘松失惊,问娘娘:「来者何人?」娘娘道:「他唤做赤土大王。」相揖了,同坐饮酒。少时,作辞去了。
  娘娘道:「婆婆费心力请得潘松到此,今共与奴做夫妻。」吓得小员外不敢举头。也不由潘松,扯了手便走。两个便见:
  共入兰房,同归鸳帐。宝香消绣幕低垂,玉体共香衾偎暖。揭起红缝被,一阵粉花香﹔掇起琵琶腿,慢慢结鸳鸯。三次亲唇情越盛,一阵酥麻体觉寒。
  二人云雨,潘松终猜疑不乐。缠绵到三更已后,只见娘娘扑身起来出去。
  小员外根底立着王春春,悄悄地与小员外道:「我交你走了,却如何又在这里?你且去看那件事。」引着小员外,蹑足行来,看时,见柱子上缚着一人,婆子把刀劈开了那人胸,取出心肝来。潘松看见了,吓得魂不附体,问春春道:「这人为何?」春春说道:「这人数日前时,被这婆婆迷将来,也和小员外一般排筵会,也共娘娘做夫妻。数日间又别迷得人,却把这人坏了。」潘松听得,两腿不摇身自动:「却是怎生奈何?」
  说犹未了,娘娘入来了,潘松推睡着。少间,婆婆也入来,看见小员外睡着,婆子将那心肝,两个斟下酒,那婆子吃了自去,娘娘觉得醉了,便上牀去睡着。只见春春蹑脚来牀前,招起潘松来,道:「只有一条路,我交你走。若出得去时,对与我娘说听:多做些功德救度我。你记这座花园,唤做刘平事花园,无人到此。那着白的娘娘,唤做玉蕊娘娘﹔那日间来的红袍大汉,唤做赤土大王,这婆子,唤做白圣母。这三个不知坏了多少人性命。我如今救你出去,你便去房里牀头边,有个大窟笼,你且不得怕,便下那窟笼里去,有路只管行,行尽处却寻路归去。娘娘将次觉来,你急急走!」
  潘松谢了王春春,去牀头看时,果然有个大窟笼。小员外慌忙下去,约行半里田地,出得路口时,只见天色渐晓。但见:
  薄雾朦胧四野,残云掩映荒郊。江天晓色微分,海角残星尚照。牧牛儿未起,彩桑女犹眠。小寺内钟鼓初敲,高荫外猿声乍息。正是:
  大海波中红日出,世间吹起利名心。
  潘松出得穴来,沿路上问採樵人,寻路归去,远远地却望见一座庙宇,但见:
  朱栏临绿水,碧涧跨虹桥。依稀观宝殿嵬嵬,彷彿见威仪凛凛。庙门开处,层层冷雾罩祠堂﹔帘幕中间,阴阴黑云笼圣像。殿后簷松蟠异兽,阶前古桧似龙蛇。
  行进数步,只见灯火灿烂,一簇人闹闹吵吵,潘松移身去看时,只见庙中黄罗帐内,泥金塑就,五彩妆成,中间里坐着赤土大王,上首玉蕊娘娘,下首坐着白圣母,都是夜来见的三个人。惊得小员外手足无措。问众人时,原来是清明节,当地人春赛,在这庙中烧纸酌献。小员外走出庙来,急寻归路,来到家中,见了父母,备说昨夜的事。大员外道:「世上有这般作怪!」
  父子二人,即时同去天应观,见徐守真。潘松说:「与师兄在酒店里相会出来,被婆子摄入花园里去。」把那取人心肝吃酒的事,历历说了一遍:「不是王春春交我走归,几乎不得相见!」徐道士见说,即时登坛作法,将丈二黄绢,书一道大符,口中念念有词,把符一烧。烧过了,吹将起来,移时之间,就坛前起一阵大风。怎见得?那风:
  风来穿陋巷、透玉宫。喜则吹花谢柳,怒则折木摧松。春来解冻,秋谢梧桐。睢河逃汉主,赤壁走曹公。解得南华天意满,何劳宋玉辩雌雄!
  那阵风过处,见个黄袍兜巾力士前来云:「潘松该命中有七七四十九日灾厄,招此等妖怪,未可剿除。」徐守真向大员外道:「令嗣有七七四十九日灾厄,只可留在敝观躲灾。」大员外谢了徐守真,自归。
  小员外在观中住了月有余。忽一日,行到鱼池边钓鱼。放下钩子,只见水面开处,一个婆子咬着钓鱼钩。吓得潘松丢下钓竿,大叫一声,倒地而死。急忙救起,半晌重苏,令人便去请将大员外来。徐守真向大员外道:「要捉此妖怪,除是请某师父蒋真人下山。」大员外问:「这蒋真人却在何处?」徐守真道:「见在中帲п陨叫扌小!勾笤蓖獾溃骸父曳诚壬鬃郧虢嫒死矗酱搜帧!剐焓卣嫦啾鹆耍托小
  且说小员外同爹归到家里,只是开眼便见白圣母在书院里面。忽一日,潘松在门前立地,只见那婆子道:「娘娘交我来请你。」正说之间,却遇着徐守真请蒋真人来到潘员外门前,却被蒋真人镇威一喝,吓得那婆子抱头鼠窜,化一阵冷风,不见了。徐守真令潘松:「参拜了蒋真人,救你一命!」大员外即时请蒋真人相见。叙礼毕,安排饭食。不在话下。
  那蒋真人道:「今夜三更三点,先诛这白圣母。」天色渐晚,但见:
  金乌西坠,玉兔东生。满空薄雾照平川,几缕残霞生远浦。渔父负鱼归竹径,牧童同犊返孤村。
  当夜二更前后,蒋真人作罢法,念了咒语。两员神将驱提白圣母来。蒋真人交抬过鸡笼来,把婆子一罩住,四下用柴围着。蒋真人喝声:「放火烧!」移时,婆子不见了,只见一个炙乾鸡在笼里。
  看看天晓,蒋真人道:「今日午时,刘平事花园里去断除那两个妖怪。」到得日中,四人同行到花园门首。蒋真人道:「交徐守真将一道灵符,将两枚大钉,就花园门首地上便钉将下去。」只见起一阵大风,风过处,见四员神将出现。但见:
  黄罗抹额,污骖皂罗袍光﹔袖绣团花,黄金甲束身微窄。剑横秋水,靴踏狻猫。上通碧汉之间,下彻九幽之地。业龙作过,自海波水底擒来﹔邪祟为妖,入洞穴中捉出。六丁坛畔,权为符吏之名﹔玉帝阶前,请走天丁名号。搜捉山前为怪鬼,拜会乾坤下二神。
  四员神将领了法旨,去不多时,就花园内起一阵风。但见:
  无形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物开。
  就地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风过处,只听得豁辣辣一声响亮,从花园里,神将驱将两个为祸的妖怪来。蒋真人道:「与吾打杀,立交现形!」神将那时就坛前打杀,一条赤斑蛇,一个白猫儿。原来白圣母是个白鸡精,赤土大王是条赤斑蛇,玉蕊娘娘是个白猫精。
  神将打死了妖怪,一阵风自去了。潘员外拜谢了蒋真人、徐守真,自去了。
  话名叫做《洛阳三怪记》。

风月相思

  入话:
  深院莺花春昼长,风前月下倍淒凉,
  只因忘却当年约,空把朱弦骂断肠!
  洪武元年春,有冯琛者,字伯玉,故成都府朝阳门兴庆坊人也。父縕,为元先锋都督,生琛於金陵,时至元六年庚戌岁也。幼失怙恃,伊舅氏育养。至总角,颖悟聪明,词章翰墨,与世罕有。少长,咸羨誉之。未几,南北盗贼兴起。生奔走流离,浪迹江湖。至临安时,直殿将军赵彧见而异之。公无子,得生甚喜。生事之如亲父焉。公有女名云琼,幼丧母,公命庶母刘氏育之。年至十三,同生延师教之。生加恭敬,如亲妹,而琼待生亦如亲兄。
  一日,生忧思干戈不宁,恻然有感,遂赋一诗以呈师,云:
  两虎争雄势不休,回头何处是神州?
  一朝鼙鼓喧天动,万里尘埃匝地浮。
  白日豺狼当路道,黄昏烽火起边楼。
  何时南北干戈息,重赌君王旧冕旒!
  师诵毕,特以示威,曰:「此子当有大志,非常才也!」公亦喜。
  将二载,刘氏以云琼年长,可笄,遂令入闺阁,习女工。一日,生在书馆独坐,见春光明媚,蜂蝶交飞,不觉惆怅,吟一绝云:
  桃花如锦草如茵,妆点园林无限春。
  蜂蝶分飞缘底事?东君应念断肠人!
  生吟毕,云琼在书馆后游玩,听其吟诗有惆怅之意,悒悒不乐。越数日,百和亭前牡丹盛开,琛往观之,琼亦在彼,遂同玩赏。琼问曰:「『东君应念断肠人』,为谁作也?」生笑而不答,又将牡丹花题诗一首:
  娇姿艳质解倾城,似语还休意未成。
  一点芳心谁共诉?千重密叶苦相屏!
  君王笑处天香满,妃子观时国色盈。
  何幸倚栏同一赏,恨无杯酒浥苦馨!
  琼见诗,知生意有属於己,乃一笑,歎息而去,回顾再三。
  生自此之后,见其姿容秀丽,其心不能自持。琼此后无心针指,时出游戏消遣,见蜂蝶燕莺,景物繁华,赋诗一首:
  春色平分二月时,弓鞋款款步莲池。
  九回肠断无由诉,一点芳心不自持。
  灼灼奇花留粉蝶,阴阴古木啭黄鹂。
  晓来闷对妆台立,巧画蛾眉为阿谁?
  琼有侍女韶华,颇巧慧,能讴诗。见琼长吁短歎,识其意而不敢问。一日,偶过书馆,生语之曰:「我万里无家,四海一身,与我结为兄妹,何如?」韶华曰:「贱妾卑微,何敢上扳君子!」生曰:「何害?」二人拜为兄妹。自此之后,与生来往甚密。
  一日,生问曰:「连日不见琼娘子,固无恙乎?」答曰:「娘子近日偶疾如疟,神思不宁,倚牀作《望江南》词。」生曰:「愿闻。」韶华云:
  「香闺内,空自想佳期。独步花阴情绪乱,慢将珠泪两行垂,胜会在何时?恹恹病,此夕最难持。一点芳心无托处,荼蘼架上月迟迟,书惆怅有谁知?」
  韶华别去。知琼有意於己,潸然下泪。
  次日,与赵公会宴,琼侍父侧,虽然眉目往来,不能通言语为憾。生归室,见宝鸭香消,银台烛暗,愁怀万解,展转至晓,乃赋一律:
  暗思昨日可怜宵,得见佳人粉黛娇﹔
  银海晓含珠泪湿,金莲微动玉钩摇
  谢鲲徒折机边齿,弄玉空吹月下萧。
  一笑倾域殊绝代,宁交不瘦沈郎腰!
  一日,生与韶华曰:「我有手书一缄,烦汝送琼,幸勿沉滞!」韶华乃潜纳於镜奁。次早,琼梳妆,见书,视之,乃《满庭芳》词:
  蝉鬓拢云,蛾眉扫月,天生丽质难描。樽前席上,百媚千娇。一点芳心初动,五更清兴偏饶。诉衷肠不尽,虚度好良宵。秦楼明月夜,余音袅袅,吹彻鸾箫。闲敲棋子,愈觉无聊。何时识得东风面,堪成凤友鸾交?凭鸿雁,潜通尺素,盼杀董妖娆!
  复吟一绝:
  每同玉步踏香尘,曾见妆台点绛唇。
  春色谩随桃杏去,天台谁为款刘晨?
  琼读毕,怒责韶华曰:「汝怎敢传消递息!我与夫人说知。」韶华悲泣哀告。琼意稍解,乃曰:「舍人何以知我病,而送药方与我?当以实对。」韶华曰:「向者,舍人与妾言曰:『我四海无亲,欲与结为兄妹!』当时妾惶愧不敢当。复问:『娘子无恙?』妾曰:『因病,稍安。』妾读娘子《望江南》词,舍人不觉泪下。至晚,以书令妾转达。」琼曰:「我虽未愈,不服此药。不可辜其美意,我今回一缄去谢之。」
  韶华候琼作书毕,持以诣生室。生见韶华,甚喜。生展幌之,乃和《满庭芳》词,云:
  短短金针,纤纤玉手,闲将绣带轻描。描鸾刺凤,想象剔还挑。不觉黄昏又到,谁知玉减香消!鸳鸯被,寻思履转,倏忽至中宵。阳台魂梦杳,彩鸾归去,辜负文箫!算人生儿,行乐陶陶!何日相逢一面,樽前唱彻红绡?知此时芳心动也,愁杀盖宽饶!
  复吟一绝:
  丰姿绝代更青春,妾意拳拳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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