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回忆录 作者:李敖_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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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回忆录 作者:李敖_2-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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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我和他较亲,他与我最熟,所以我日记中,就留下了这些记录:1960年8月14日:“张永亭夜来央我帮其赎手表(求我向行政官说项,准其借钱),并说此后一定不赔了。我说:‘羊忘不了吃草,狗改不了吃屎。’你能不赌么?他妈的不要再罗唆,这个忙不帮,这二十元拿去,”算我送你的,拿去明天吃杯老酒,在河边打自己几个嘴巴子,死了这颗心吧!(后来他走了,还连说明天再找我来赎表。阿周等怪我送他钱,我以其可怜,终不忍也。)”8月15日:“晚饭后永亭笑嘻嘻来,竟拿我送他的二十元做老本,又把手表赢回来了,这小子真烂污!”8月16日:“张永亭他妈的手表又输掉了。”

  我在部队,对张永亭不但熟得可以佯骂之,并可逼他为我做事。张永亭有次向我抱怨说:“我当兵这么久,没给人擦过枪,现在给你擦了好几次枪了。”可是抱怨是说着玩的,他还得照擦不误。

  最难忘的是在连中第一次长行军,两天走九十二里,从高雄县的仁武,直走到台南县的荔拔林。第一天由五点二十分走起,走到午间,大家都走累了,我这书生,比起他们来,当然更累。突然张永亭走过来,端着由民家讨来的一盆热洗脚水,要我洗脚,老兵徐菊生(后来在金门被跳雷炸死)在水中放了些盐,两人的行为,使我深为感动。那时我刚派到连上不过十三天,就能带兵带得如此成功,连长都看得赞美不置。还有一次在雨中演习,我在狭路上吃饭,头上是雨,饭盒盖住一半,边吃边流入雨水。饭后躲到三角茅棚,脱衣扭干,两手白皱像死人的。这时张永亭出现了,原来他竟偷偷违反军令,冒雨溜回营房,自动替我取干内衣来换。——一个自己背心经常穿一周而不换洗的家伙,居然对北方老乡的排长如此细心照料,张永亭的异行,由此可见一斑。

  1961年2月6日我在澎湖退伍。头天晚上,大家为我做惜别之宴,排副亮出兄弟们合资送我的钢笔。散席后张永亭等惜我之去,难过溢于言表,我与他们谈到夜深。第二天清早,官兵集体送我上车,张永亭随车送我到码头。我得知张永亭昨晚只有十元了,为了要送我,特地去赌,可是一下子就输了五块,再也不敢继续赌了,乃最后赏了他十元。同时退伍的施珂(河北人)也送了他十元。头天晚上台湾阿兵哥周忠明送我“川资”,我谢绝了,所以十元送张永亭后,余款仅够回家的火车票了。

  一年半前,带着失望的心情我走出大学,进入军队;一年半后,带着解脱的心情我退伍归来,重返文明。回首前尘,深感军队生活更凝固了我的思想与悍气,因为不是国民党党员,我在野战部队中吃过一般预备军官不大容易吃到的苦,可是我很坚强。一年半从戎投笔的生涯在我的生命里掺进新的酵素,它使我在突然间远离了学院、远离了书卷。远离了跟民间脱节的一群。在军队生活里,我接触到中国民间质朴纯真的一面,而这些质朴与纯真,在我出身的“高等学府”里,早已是教科书上的名词。这段经验使我愈来愈感到大学教育的失败,在退伍归来,我写着:“教育好像是一架冷冻机,接近它的时间愈久,人就变得愈冷淡。大多的理智恰像泰戈尔形容的无柄刀子,也许很实际很有用,可是太不可爱了!”虽然如此,我还是得回来,待从头收拾“冷冻机”,不退却。

  
  






李敖回忆录7 山居(1961—1962 二十六到二十七岁)






7 山居(1961—1962 二十六到二十七岁)

  在快退伍时候,我不得不留意退伍后何去何从,我本想去母校台中一中谋一教职,但因人际关系不够,连中学老师都做不成。正在发愁之际,1960年12月11日,我收到萧启庆的信,说:“姚老昨和我谈挽您出任他助理的事,他要我告诉您,正式的名义是‘国家讲座研究助理’。每月可支一千元,外无配给,他想借重您,不知您是否愿意。”我回信说:“前几天曾返中谋教席,铩羽而归,若走投无路,只好就‘助理’之职,此时并非不欲为,盖我恐辜负老头儿一片好心,我担心我的耐心与能力是否可与之共事?是否可有助于他?否则拿干薪太不好意思。”虽然我有此顾忌,最后还是“欣然同意”了,因为不同意,退伍后就没饭吃了。

  1961年2月6日早上,我结束军队生涯,自澎湖搭军舰回高雄,旋即抵台中。15日北上,暂住温州街七十三号台大第一宿舍第四室,决心要找一间小房,做为一个人能够清静的所在。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机会一个人有一间房,此番北上,一定要达成这一心愿。两天后,我租到新生南路三段六十巷一号的陋巷小屋,只四个榻榻米大,矮得双手不能向上举,我订名为“四席小屋”。隔壁住着李善培,我们合买了一台收音机,又弄来唱机,把木板隔间挖一个洞。置收音机与唱机于洞口,两人谁都可以使用它。“四席小屋”只是陋巷中的一间,陋巷左右门对门共有小屋十多间,活像“军中乐园”。进入巷口第一间是一个一百零一公斤的胖侨生租的,他房里有一台小电扇,我最羡慕,因为我买不起。住进“四席小屋”对我是大日子,这天是1961年2月17日。小屋月租二百二十元,是李士振借给我的。第二天,我即有日记如下:

    入夜在小屋中边整理边读写,伏大桌上,点一百支灯。听外面小雨声,

  想到多年奔波,今夜起聊得小休,兴奋得连撒三尿。

  “四席小屋”开门就是陋巷,出巷即是台大。台大那时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我走回来,大有物是人非之感。过去的老朋友,老情人都已高飞远扬。晚上从姚从吾老师的研究室走出来,整个的文学院大楼一片漆黑,我想到我的身世和抱负,忍不住要叹一口气。有时候,陈宝琛那两句诗就从我嘴边冒出来,正是:

    委蜕大难求净土,

    伤心最是近高楼!

  那时助理薪水迟迟没能发下,我北上时候,妈妈送我二百元、三妹送我一张火车票,此外全靠借钱维生,窘迫不堪。那时施珂在成功中学教语文,他说语文老师们懒得改作文簿,愿以一本一元的代价,由外面承包,如愿意,他可搭线,我当然愿意。在日记里,我有这样一段:

    珂送来作文本,张淑婉先生的一班,五十本,花了一口气就在一小时

  内改了二十本,赚了二十元。

    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一个小混球(初三甲邱廷光)写道:“有

  些人的理想很大,但是不能去实行,也就和没有理想一样。我的理想并不

  大,就是能够把“中国”复兴起来。……”我在上面批道:“此理想也不

  小”善培见而大笑。

  有一天,只有一张吃一顿的饭票了,我拿在手里,送给李善培,我假装说我吃过了,害得自己饿了一顿。人穷到这种程度,只好赶写文章发表,靠稿费救急。于是,从三月到四月,我写出《充员官》、《独身者的独白》、《爱情的刽子手》、《中国小姐论》等文章,分别发表在《中华日报》、《联合报》、《人间世》杂志等,聊辟财源。那时刘凤翰在《幼狮学报》发表文章,稿费甚优,他说可以介绍我去投稿,我拒绝了,因为我讨厌蒋经国的救国团,当然也讨厌它的刊物。

  我不但努力写作,也努力进修,忽然发神经,要把法文、德文同时学出个名堂。乃加入补习班,每周一、三、五学法文,二、四、六学德文。过了一阵子,有人问施珂:“李敖到底是法文好还是德文好?”施珂说:“那要看你是星期几问他。”最后,哪一种都不好,全都难乎为继了。

  “四席小屋”虽好,但是每晚有老鼠在天花板上奔驰,未免美中不足;白天又因地处要津,每天客人不断,最多时候一天有十四个客人,附近环境又太吵。老太婆、少奶奶、小孩子一大堆。我虽在陋巷,但自己却先“不堪其扰”起来。熬了四个月,决定下乡。选来选去,在新店选到了一间小房,背山面水,每月两百元,于是我装满了一卡车的书,在6月15日搬到新家。新家是新店狮头路十六号,我订名“碧潭山楼”。所谓山楼,其实很简陋,不但通过陋巷,且要通过臭菜场与臭河沟,房子只是一间五个榻榻米大的小房,不过是钢骨水泥的,绝无鼠辈在头上奔驰,可谓一快。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有浴缸可和二房东陶苏保一家分用。我独自一人倘佯山水之间,或入夜泛舟碧潭,或看廉价电影一场,极得孤寂之乐。我在房门外挂的牌子是:

    也许在划船、在看电影或在吃饭,反正没离开新店。

  可见我新店山居岁月的一斑。7月5日日记:

    一个丰富的工作天,写出信四,卡片寄给胡(胡适),看《武士妖后》

  钉架子,改了一百本作文,晚接客,景(景新汉)鼓(陈鼓应)吴大中(原

  注:九年未见了!)少杰(张少杰)四人,十一时始归我所有,六小时写五

  千字。

  7月11日写《生活小偈》:

    夜凉似水,几净灯明,小室独处,抽烟品茗,一念不起,心定神凝,静

  中读书,浩(改“悠”字亦佳)然忘情。

  7月12日写《女坏蛋的第一次试炼》:

    下午研究所报名毕,将上车,鲍家麟等五个丫头忽莫名其妙地邀我,说

  请我吃冰,七嘴八舌,述我的“影子”,诸如平光眼镜、军中放言、帽中女

  人、信骂“莎岗”、遮日记给人看……不可胜数,我纵言反击之,极得豪迈

  之乐,我以凤梨酥、坏蛋论、狗眼看人低等论揄之,了无所忌,又言偷看老

  姚日记等事,使小鲍家麟以手帕遮小口大笑多次,真是开心。……

  7月22日写《打水仗回来的感想》:

    今天是周末,我看了一声《陷阱》,述小男孩恋白朗黛·李。下午大练

  水泥石礅,昨天做的,工本十九元,一定要练出一个伟大的体魄不可。晚饭

  番茄四只。独自泛舟归,三汉子三丫头已在座,又去划船,大打水仗,华俊

  惨败,客散伏案,已一时矣。

    报载留学生“学成”归台啦、王其允献唱拉,以及马戈之“叛变”啦,

  华俊之欲飞啦,她们说侨生们之追莫宜春啦。《联合报》又退我稿子啦……

  似乎每件事都可以引起我的一点小感想,想到头来,所感者只是一种,就是

  不管别人怎样变化,不管别人怎样看我,我都不介意、不沮丧,我李敖就是

  我李敖,我讨厌市侩之浮名,我讨厌被动,讨厌走这些青年男女所走的路,

  “命运”注定我要走我的路,而山居独立,正是一个起点,我高兴我竟在二

  十六年的“为外物所牵”的生活以后,竟能开始走上我真正该走的路,我不

  能不高兴,当然在这种高兴里面有着相当比重的孤寂与叹息,可是这又有什

  么关系呢?我是这么迷信我自己!迷信我自己所走的路!当我看到陈其龙和

  他的女朋友。看到小丫头白白的膝盖,想到鲍家麟那白净聪明的小样儿……

  也许我也未尝不稍稍起一点“伎求之心”,但是这些“妄念”很快地就被我

  那对“重大的决定”的迷信打消了。打消得烟消云散,我看着善培送我的好

  烟好茶,想到我已经不再是一个温情和多情的人,也许我愈来愈变得理智与

  冰冷,对人淡漠,我没有办法不这样变,只有理智的独行特立可以拯救我自

  己,我把我自己跟这些年轻人拉了条鸿沟,这是一条没有人肯去也没有人能

  走得好的路,可是我走了,它给了我永恒安全与成绩,这三项安慰是任何欲

  望太强心儿太浮的人得不到的。

    这种感觉以后我也不多写了,我改用“着手研究毫不相干的一个小专题”

  来消遣我自己。

  7月29日写《病后小记》:

    昨晚独泛看月出,忽得呕疾,午后新汉得电,惊慌前来,马戈亦“掩

  喜”而至。今晚二人皆有约,皆跟小娘子快活去也。

    准备考试,殊烦厌,此生将不复致力于此,夜来房外又是麻将一桌,

  陶李(二房东的小男孩)睡去,小得安宁。我无法答复我的自问,我无法

  否定女人与人生的意义,理论上我无法自圆,但在实行上,我至少可以

  “这样活下去”,虽然没有女人,可是还可以活得很景气,技术上既然没

  有什么困难,我反倒喜欢起“董事长”(孟大中)那句话来,“要那么快

  乐干吗?”这句话真有它的分量,何况为了获得女人的肉体,不快乐的代

  价不是记忆犹新吗?唉,算了,算了,还是一个人过吧。“要那么快乐干

  吗?”

    日来多申厌情(厌恶温情)之意,是乃大割(收割),悲情者,无动

  于衷也;无情者,不形于外也;情之为物,与李敖实不相称,故只好去之;

  去之唯恐不尽不坚,故厌之。

  7月31日写《人间俗气一点无》:

    留学考放榜,引起我许多感触,我觉得在默察人生上面更向前迈了一

  步,好像我走的路,愈来愈跟他们隔得远了。我的思想现在显然是相当出

  世的,出世得觉得“许多事是盲动,许多话不值得说”,因此我显然选择

  了喜欢独处与不爱多说的路,我打不起劲儿去热中人事,我毕竟是反派的

  人物,我不再能肯定世俗的荣耀与腾达,一个走到我这种境界的人,不会

  再有寂寞的感觉,我不怕孤独,我不怕孤立。

    想到死亡与牢狱,常常想到死亡与牢狱,我为什么不去做我喜欢做的

  呢?我该笑“尘网”,在“尘网”中漏下来的没出息的“被遗弃的人”,

  我就是一个。我突然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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