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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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作品集- 第1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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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逞英雄好汉,喝道:“小混蛋,你要做英雄,便说了出来,是不是?”周英杰一张小脸上

    已全无血色,低声道:“是,爹爹!”周仲英怒气不可抑制,喝道:“英雄好汉是这样做的

    么?”右手一挥,两枚铁胆向对面墙上掷去。岂知周英杰便在这时冲将上来,要扑在父亲的

    怀里求饶,脑袋正好撞在一枚铁胆之上。周仲英投掷铁胆之时,满腔忿怒全发泄在这一掷之

    中,力道何等强劲,噗噗两响,一枚铁胆嵌入了对面墙壁,另一枚正中周英杰的脑袋,登时

    鲜血四溅。

    周仲英大惊,忙抢上抱住儿子。周英杰道:“爹,我……我再也不敢了……你别打

    我……”话未说完,已然气绝,一霎时间,厅上人人惊得呆了。周大奶奶抱起儿子,叫道:

    “孩儿!孩儿!”见他没了气息,呆了半晌,如疯虎般向周仲英扑去,哭叫:“你为甚

    么……为甚么打死了孩儿?”周仲英摇摇头,退了两步,说道:“我……我不是……”周大

    奶奶放下儿子尸身,在安健刚腰间拔出单刀,纵上前来,挥刀向丈夫迎头砍去。周仲英此时

    心灰意懒,不躲不让,双目一闭,说道:“大家死了干净。”周大奶奶见他如此,手反而软

    了,抛刀在地,大哭奔出。

    骆冰和余鱼同怕遇到公门中人,尽拣荒僻小路奔驰,不数里天已全黑。塞外遍地荒凉,

    哪里来的宿店,连一家农家也找不到。好在两人都是久闯江湖,也不在意,在一块大岩石边

    歇了下来。余鱼同放马吃草,拿骆冰的长刀去割了些草来,铺在地下,道:“床是有了,只

    是没干粮又没水,只好挨到明天再想法子。”骆冰一颗心全挂在丈夫身上,面前就有山珍海

    味,也吃不下,只不断垂泪。余鱼同不住劝慰,说陆师叔后天当可赶到安西,红花会群雄当

    然大举来援,定能追上鹰爪孙,救出四哥。骆冰这一天奔波恶斗,心力交瘁,听了余鱼同的

    劝解,心中稍宽,不一会就沉沉睡去。睡梦中似乎遇见了丈夫,将她轻轻抱在怀里,在她嘴

    上轻吻。骆冰心花怒放,软洋洋的让丈夫抱着,说道:“我想得你好苦,你身上的伤可全好

    了?”文泰来含含糊糊的说了几句话,将她抱得更紧,吻得更热。骆冰正自心神荡漾之际,

    突然一惊,醒觉过来,星光之下,只见抱着她的不是丈夫,竟是余鱼同,这一惊非同小可,

    忙用力挣扎。余鱼同仍是抱着她不放,低声道:“我也想得你好苦呀!”骆冰羞愤交集,反

    手重重在他脸上打了一掌。余鱼同一呆。骆冰在他胸前又是一拳,挣脱他怀抱,滚到一边,

    伸手便拔双刀,却拔了个空,原来已被余鱼同解下,又是一惊,忙去摸囊中飞刀,幸喜尚剩

    两把,当下拈住刀尖,厉声喝道:“你待怎样?”

    余鱼同道:“四嫂,你听我说……”骆冰怒道:“谁是你四嫂?咱们红花会四大戒条是

    甚么?你说。”余鱼同低下了头,不敢作声。骆冰平时虽然语笑嫣然,可是循规蹈矩,哪容

    得他如此轻薄,高声喝问:“红花老祖姓甚么?”余鱼同只得答道:“红花老祖本姓朱,为

    救苍生下凡来。”骆冰又问:“众兄弟敬的是甚么?”余鱼同道:“一敬桃园结义刘关张,

    二敬瓦岗寨上众儿郎,三敬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将。”原来二人一问一答,乃是红花会的大切

    口,遇到开堂入会,誓师出发,又或执行刑罚之时,由当地排行最高之人发问,下级会众必

    须恭谨对答。骆冰在会中排行比余鱼同高,她这么问上了会中的大切口,余鱼同心底一股凉

    气直冒上来,可是不敢不答。

    骆冰凛然问道:“红花会救的是哪四等人?”余鱼同道:“一救仁人义士,二救孝子贤

    孙,三救节妇贞女,四救受苦黎民。”骆冰问道:“红花会杀的是哪四等人?余鱼同道:

    “一杀鞑子满奴,二杀贪官污吏,三杀土豪恶霸,四杀凶徒恶棍。”骆冰秀眉顿促,叫道:

    “红花会四大戒条是甚么?”余鱼同低声道:“投降清廷者杀,犯上叛会者杀……出卖朋友

    者杀,淫人……妻女者杀。”骆冰道:“有种的快快自己三刀六洞,我带你求少舵主去。没

    种的你逃吧,瞧鬼见愁十二郎找不找得到你。”原来依据红花会规条,会中兄弟犯了大罪,

    若是一时胡涂,此后诚心悔悟,可在开香堂执法之前,自行用尖刀在大腿上连戳三刀,这三

    刀须对穿而过,即所谓“三刀六洞”,然后向该管舵主和执法香主求恕,有望从轻发落,但

    若真正罪重出自不能饶恕。鬼见愁石双英在会中坐第十二把交椅,执掌刑堂,铁面无私,心

    狠手辣,犯了规条的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必派人抓来处刑,是以红花会数万兄弟,提到

    鬼见愁时无不悚然。当下余鱼同道:“求求你杀了我吧,我死在你手里,死也甘心。”骆冰

    听他言语仍是不清不楚,怒火更炽,拈刀当胸,劲力贯腕,便欲射了出去。余鱼同颤声道:

    “你一点也不知道,这五六年来,我为你受了多少苦。我在太湖总香堂第一次见你,我的

    心……就……不是自己的了。”骆冰怒道:“那时我早已是四哥的人了!你难道不知?”余

    鱼同道:“我……我知道管不了自己,所以总不敢多见你面。会里有甚么事,总求总舵主派

    我去干,别人只道我不辞辛劳,全当我好兄弟看待,哪知我是要躲开你呀。我在外面奔波,

    有哪一天哪一个时辰不想你几遍。”说着捋起衣袖,露出左臂,踏上两步,说道:“我恨我

    自己,骂我心如禽兽。每次恨极了时,就用匕首在这里刺一刀。你瞧!”朦胧星光之下,骆

    冰果见他臂上斑斑驳驳,满是疤痕,不由得心软。余鱼同又道:“我常常想,为甚么老天不

    行好,叫我在你未嫁时遇到你?我和你年貌相当,四哥跟你却年纪差了一大截。”骆冰本有

    点怜他痴心,听到他最后两句话又气愤起来,说道:“年纪差一大截又怎么了?四哥是大仁

    大义的英雄好汉,怎像你这般……”她把骂人的话忍住了,哼了一声,一拐一拐的走到马

    边,挣扎上马。余鱼同过去相扶,骆冰喝道:“走开!”自行上马。余鱼同道:“四嫂到哪

    里去?”骆冰道:“不用你管。四哥给鹰爪孙抓去,反正我也活不了……把刀还我。”余鱼

    同低着头将鸳鸯刀递给了她。骆冰接了过来,见他站在当地,茫然失措,心中忽觉不忍,说

    道:“只要你以后好好给会里出力,再不对我无礼,今晚之事我绝不对谁提起。以后我给你

    留心,帮你找一位才貌双全的好姑娘。”说罢“嗤”的一笑,拍马走了。她这爱笑的脾气始

    终改不了。这一来可又害苦了余鱼同。但见她临去一笑,温柔妩媚,当真令人销魂蚀骨,情

    难自已,眼望着她背影隐入黑暗之中,呆立旷野,心乱似沸,一会儿自伤自怜,恨造化弄

    人,命舛已极,一会儿又自悔自责,觉堂堂六尺,无行无耻,直猪狗之不若,突然间将脑袋

    连连往树上撞去,抱树狂呼大叫。骆冰骑马走出里许,一望天上北斗,辨明方向。向西是去

    会合红花会群雄,协力救人,向东是暗随被捕的丈夫,乘机搭救。明知自己身上有伤,势孤

    力单,救人是万万不能,但想到丈夫是一步一步往东,自己又怎能反而西行?伤心之下,任

    由坐骑信步走出了七八里地,眼见离余鱼同已远,料他不敢再来滋扰,下得马来,便在一处

    矮树丛中睡了。

    她小时候跟随父亲,后来跟了丈夫,这两人都是武功高强,对她又是处处体贴照顾,因

    此她从小闯荡江湖,向来只占上风,从来没吃过苦。后来入了红花会,这帮会人多势众,她

    人缘又好,二十二年来可说是个“江湖骄女”,无求不遂,无往不利。这一次可苦了她,丈

    夫被捕,自身受伤,最后还让余鱼同这么一缠,又气又苦,哭了一会,沉沉睡去。夜中忽然

    身上烧得火烫,迷迷糊糊的叫:“水,我要喝水。”却哪里有人理睬?第二天病势更重,想

    挣扎起身,一坐起就头痛欲裂,只得重行睡倒,眼见太阳照到头顶,再又西沉,又渴又饿,

    可是就上不了马。心想:“死在这里不打紧,今生可再见不到大哥了。”眼前一花,晕了过

    去。也不知昏睡了多少时候,听得有人说道:“好了,醒过来啦!”缓缓睁眼,见一个大眼

    睛少女站在面前。那少女脸色微黑,浓浓的眉毛,十八九岁年纪,见她醒来,显得十分喜

    欢,对身旁丫环道:“快拿小米稀饭,给这位奶奶喝。”骆冰一凝神,发觉是睡在炕上被窝

    之中,房中布置雅洁,是家大户人家,回想昏迷以前情景,知是为人救了,好生感激,说

    道:“请问姑娘高姓?”那少女道:“我姓周,你再睡一忽儿,待会再谈。”瞧着她喝了一

    碗稀饭,轻轻退出,骆冰又阖眼睡了。再醒来时房中已掌上了灯,只听得房门外一个女子声

    音叫道:“这些家伙这么欺侮人,到铁胆庄来放肆,老爷子忍得下,我可得教训教训他

    们。”骆冰听得“铁胆庄”三字,心中一惊,敢情又到了铁胆庄?只见两人走进房来,便是

    那少女和丫环。那少女走到炕前,撩开帐子。骆冰闭上眼,假装睡着,那少女转身就往墙上

    摘刀。骆冰见自己鸯鸳刀放在桌上,心中有备,只待少女回身砍来,就掀起棉被把她兜头罩

    住,然后抄鸯鸳刀往外夺路。只听那丫头劝道:“姑娘你不能再闯祸,老爷子心里很不好

    过,你可别再惹他生气啦!”骆冰猜想,这姑娘多半是周仲英的女儿。这少女正是铁胆庄的

    大小姐周绮。她性格豪迈,颇有乃父之风,爱管闲事,好打不平,西北武林中人送了她个外

    号,叫做“俏李逵”,那天她打伤了人,怕父亲责骂,当天不敢回家,在外挨了一晚,料想

    父亲气平了些,才回家来,途中遇到骆冰昏倒在地,救了她转来,得知兄弟为父亲打死,母

    亲出走,自是伤痛万分。周绮摘下钢刀,大声道:“哼,我可不管。”提刀抢出,丫环跟了

    出去。骆冰睡了两天,精神已复,烧也退了,收拾好衣服,穿了鞋子,取了双刀,轻轻出

    房,寻思:“他们既出卖大哥给官府,又救我干么?多半是另有奸谋。”

    此刻身在险地,自己腿伤未愈,哪敢有丝毫大意。她来过一次,依稀记得门户道路,想

    悄悄绕进花园,从后门出去。走过一条过道,听得外有人声,两个人在交谈。等了半晌,那

    两人毫没离开的模样,只得重又退转,躲躲闪闪的过了两进房子,黑暗中幸喜无人撞见,绕

    过回廊,见大厅中灯火辉煌,有人大声说话,声音听来有点熟悉。凑眼到门缝中一张,见周

    仲英正陪着两个人在说话,一个似乎见过,一时想不起来,另一个却正是调戏过她、后来又

    随同公差来捕捉她丈夫的童兆和。仇人一见,想到丈夫惨遇,哪里还顾得自己死活,伸掌推

    开厅门,一柄飞刀疾向童兆和掷去。周仲英失手打死独子,妻子伤心出走。周大奶奶本是拳

    师之女,武功平平,她娘家早已无人,不知她投奔何方。周仲英妻离子死,烦恼不已,在家

    中闷闷不乐的耽了两日。这日天色已晚,庄丁来报有两人来见。周仲英命孟健雄去接见,孟

    健雄一看,竟是罪魁祸首的童兆和,另一个是郑王府的武术总教头万庆澜,前天来铁胆庄捕

    人,也有此人在内。孟健雄心下惊疑,料知必无好事。这两人一定要见周仲英。孟健雄道:

    “老庄主身子不适,两位有甚么事,由在下转达,也是一样。”童兆和嘿嘿冷笑,说道:

    “我们这次来是一番好意,周庄主见不见由他。铁胆庄眼下就是灭门大祸,还搭甚么架

    子?”孟健雄自文泰来被捕,心中早怀鬼胎,惟恐铁胆庄被牵连在内,听他这么说,只得进

    去禀告。周仲英手里弄着铁胆,呛啷啷、呛啷啷的直响,怒气勃勃的出来,说道:“铁胆庄

    怎么有灭门之祸啊?老夫倒要请教。”

    万庆澜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说道:“周老英雄请看。”两手按住那张纸的

    天地头,似怕给周仲英夺去。周仲英凑近看时,原来是武当派绵里针陆菲青写给他的一封

    信,托他照应红花会中事急来投的朋友。

    这信文泰来放在身边,一直没能交给周仲英,被捕后给搜了出来。陆菲青犯上作乱,名

    头极大,乃是久捕不得的要犯,竟和铁胆庄勾结来往。瑞大林等一商量,均觉如去报告上

    官,未必能捉到陆菲青,反在自己肩上加了一副重担,不如去狠狠敲周仲英一笔,大家分

    了,落得实惠。何况铁胆庄窝藏钦犯,本已脱不了干系,还怕他不乖乖拿银子出来?张召重

    和陆菲青是同门,多少有些旧谊,又知他厉害,不敢造次,待听瑞大林等商量着要去敲诈周

    仲英,觉得未免人品低下,非英雄好汉之所为,但官场之中,不便阻人财路,只得由他们胡

    来,决心自己不分润一文,没的坏了“火手判官”的名头。成璜、瑞大林等都是有功名之

    人,不便出面,于是派了万庆澜和童兆和二人前来伸手要钱。周仲英见了这信,心下也暗暗

    吃惊,问道:“两位有何见教?”万庆澜道:“我们久慕周老英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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