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润身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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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润身文选-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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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他四爷变成低于五十不赌,虽然必胜无疑但是伤蛐蛐儿。今儿个老范这么不可人疼,那
就别怪他四爷不仗义,赌,别说你是苏州的,就是非洲美洲南极洲的我也给你撂趴下。

    等到老范打开左手第一只梅花罐儿,四爷心里还真忽悠一下子。老范这是上哪淘换的,
真是苏州产的牵牛青--

    只见那牵牛青一口白牙镶一圈血边,青头白丝穿头贯顶,粗粗的颈项脊背高隆,黑褐色
的羽翘舒展修颀,再看它那爪尖锋利如朱赤草,花路清晰略带红色,最难得的是足末钩刺是
三个,了不得,这牵牛青是三叉腿。

    四爷不动声色地瞥一眼老范,邪了。

    原来,一般的蛐蛐儿足尖都为两根钩刺抓附地面,而天生三根钩刺的实在万里挑一,抓
附力增强一倍,这种虫极具战斗力。所以四爷心一忽悠,好蛐蛐儿。

    枝子一直没言声。从刚才审罐儿到刻下品蛐蛐儿,四爷都从没这么在意过,还真有点儿
非同一般呐。

    四爷眼珠一转拿起膝右一只澄泥罐儿,打开让老范看看,个头儿比三叉腿还小一点儿。

    四周早围一一圈人,有懂行的知道四爷这回可没掉以轻心,他亮出的是只地蚕变。这地
蚕变头如密蜡项以青毡,翅如黄金肉淡腿白,浑身黄雾薄纱轻罩。更兼身体宽厚腿粗脚壮,
如地蚕转化故得其名,是蛐蛐儿中咬上便不撒嘴的骁虫猛将。

    动真格的了。四爷极少自己赌。赌也不用地蚕变。

    两只蛐蛐儿双双放进斗罐儿中,都很沉着都没动。地蚕变轻捋长须,三叉腿踢踢后尾旁
若无物。围观的人们谁都敛气屏声,凡是沉得住气的蛐蛐儿都不乍盆,不乍盆的蛐蛐儿咬起
来一般都是死去活来的。四爷不慌不忙,老范攥着拳头使劲儿,怎么还不快掐呀。

    做中人的枝子也沉不住气了,用探子一拨三叉腿的后尾,它不回头,反而崩的一踢,枝
子的手都有感觉。他索性用探子往它两尾之间一顶,推着它往前走了几步。四爷用脚踢他,
光明磊落,没这么向着他四爷的,伤了蛐蛐儿他心疼,三叉腿是好蛐蛐儿。

    就在三叉腿被服迫前行的当口,四条须子搭做一处,一场厮杀开始了。地蚕变宽厚的身
体冲力极大,它上前一冲两只蛐蛐儿意然搭成120°架着咬起来。翻腾扑跌左旋右转,它
们咬做一条链滚成一个圆,扭曲在一处厮打成一团,分开的时候只是刹那,刹那容不得任何
一方振翅矜鸣,刹那使看的人得不到片刻喘息。

    突然,地蚕变利用一个刹那的时间着侧身一闪,三叉腿扑空冲到对方腰际,地蚕变摆头
一口狠狠咬住三叉腿的脖子。三叉腿连滚几周,地蚕变意然没有撒嘴,直到翻开滚着双双撞
到罐壁,叉腿才就势把地蚕变甩脱。地蚕变追上去又咬,三叉腿倒着一踢,地蚕变险些被掀
翻,仄歪一下,站定足爪再追,三叉腿沿着罐壁逃跑了。

    嘟嘟嘟,地蚕变振翅,不再追。

    “好,二百!”枝子带头叫起好来。

    “嘘--”四爷抬头看看没穿官衣儿的,狠狠儿瞪了枝子一眼,温言温语对老范说:
“范爷念你第一回叫板,钱免了,败蛐蛐儿归我,咱们就算清了这局。”

    老范早已满脸通红,一件和尚衫溻在前胸后背上,他从提包里抻出两张“四人头”乜四
爷:“不是我这蛐蛐儿差,新买的几个罐子是生的,它不服这罐子!”

    四爷没见过老范这大脾气,生罐熟罐是很重要,更关键的还在老范不会养。其实他那只
三叉腿比地蚕变的品相强多了。第一眼看三叉腿的刹那,他就惊叹好虫难得,但他又一眼看
出三叉腿小腿内侧隐隐现出两条淡红血线,若再喂上一个礼拜的蟹黄,这只蛐蛐儿就所向披
靡了。三分天赋七分在养,这只蛐蛐儿稍嫩,老范不谙门道应该再养养。所以他以“老棒”
的地蚕变应对,地蚕变胜在“老棒”上。眼下他不接钱只把三叉腿取在罩中:“范爷,要只
蛐蛐儿就结了。”

    “四爷,你瞧不起我?”老范脑门子上的汗流下好几道,“我跟蛐蛐儿都给你,我输在
生罐上!”他拿起空梅花罐往地上一掼,叭,碎了,大明款识的罐子粉碎了。

    四爷懵了,枝子懵了,围观的众人都懵了。四爷最纳闷儿,生罐用用不就成了熟罐儿,
甭管输赢,摔哪门子蛐蛐罐儿?老范平常没这脾气火性派头哇。

    “范爷……”

    “赌这只,还二百。”

    四爷游移的目光落进第二只蛐蛐罐儿。又一愣,哎呀,杭州红孩儿!通体色青双尾上翅
颈项微钩伏爪前倾,开罐儿便有股咄咄欲搏的虎虎生气。殊异的是它的左翅上有一赤色朱砂
斑,状如苓麻鲜艳夺目。这就是有名的红孩儿,四爷从未见过,只在大内蟋蟀秘谱中得知世
间还有这么种蛐蛐儿。不是万里挑一,而是数载难逢。他好一阵子眨眼睛:“范爷,哪弄
的?”

    “甭打听,来呀。”老范拧着脖子神经了。枝子再也压不住火:“(矣欠),又摔罐儿
又牛(尸穴)的你干吗?不就上两趟龙潭湖吗?我知道那儿有南蛮子往北京倒蛐蛐儿,瞧你
这行市长的!”

    “没你事没你事。”

    四爷反倒没了脾气。他那心思全落在红孩儿上。可是,一双慧眼使他马上又看出红孩儿
刚从南方来到北京尚不适应,眼外有晕圈。长途颠簸与水土不服造成的。经验告诉他,红孩
儿前几天吃的是熟籼米,而来到北京卖主和老范喂它吃的是毛豆,再加罐儿生没调过来,红
孩儿亟需的是休息。他发自肺腑又跟老范说:“范爷哎,罐儿生在其次,它还水土不服呐,
五百卖我,不赌了成不?”由衷喜欢,不忍心再伤一只好蛐蛐儿。

    “没那事,四只全掐完了算。”老范撩起和尚衫抹汗。

    “四爷,我说他犯劲了您还不信,您瞅他得寸进尺那猖劲儿。”枝子目睹老范偷猫被抓
的那副惨像,更是受不了这口气。

    四爷眼珠一转拿出一只紫龟背。这只蛐蛐儿背如甲纹脖子短粗,但头开不圆顶额尖削,
状如乌龟动作迟缓,腿足圆长牙色金黄。擅冲撞,它冲撞起来比厮咬还厉害。刚一放入鹅黄
斗罐,紫龟背就嘟嘟嘟叫起来。

    枝子一愣,四爷跟他说过,这鹅黄斗盆最容易让水土不服的外是蛐蛐儿乍盆,一般不
使,万不得已遇上恶主儿才黑他一招儿。看来今天迫不得已了,要不怎么换了这斗罐儿?

    老范迫不及待要把红孩儿放进去,四爷却一手把斗罐儿捂上了:“范爷,输了我给他五
百,赢了我就要这只蛐蛐儿。”

    “连钱带蛐蛐儿。”老范不是昨日的老范了。

    岂料四爷又从身后拿了一只染了鹅黄的磁漆铁丝罩,一取红孩儿它就在罩内乱爬乱钻。
刚一磕入罐内,紫龟背冲上一顶,红孩儿蹭地窜到罐沿上。四爷早有准备将其罩住,听着紫
龟背嘟嘟一叫问老范:“还掐吗?”

    “你再把它搁进去。”

    四爷又一磕,手没抬开红孩儿就又蹿起来,惊恐地弹回罩子里。四爷又问:“还放
吗?”

    嘭,老范又把红孩儿那只三角磨圆的梅花罐碎在地上了:“生罐儿,不是我这蛐蛐儿
坏!”

    四爷不客气,把红孩儿赶紧放入一只澄泥罐儿安慰老范:“别急别急,十天半月这生罐
就成熟罐儿了,您别又砸又摔的,钱免了。”

    “免?”老范真没掏钱又打开第三只梅花罐儿,“再赌我也不要钱,我要你那熟罐
子。”

    四爷噗哧乐出来:“要哪个?”

    “大明的。”老范一指四爷那只梅花罐,“那是用玉泉山泉水沏茶泡过的。”

    四爷使劲盯着老范一下子明白了。演戏呐,老范一点儿没犯劲没犯傻,醉翁之意不在
酒,摔俩假罐绕来绕去还是要绕走自己这只大明罐儿,好阴呐。

    可是--又疑惑,让枝子都验看了,老范四只罐子跟自己一模一样分毫不差,要是真的
他能把两个都摔了?再者说,既便都是真的,老范敢摔俩他四爷有什么犹豫的?这一点差别
倒是千真万确的,听老辈说大内的罐子是用玉泉山沏的茶水泡过了,那样罐体温润适宜于养
蛐蛐儿。不过关键在养还不在罐上呀。思摸着他两眼落到罐内的蛐蛐儿上,手一捂嘴差点儿
笑出来,这回竟是只醉猫脸,就剩一条大腿半拉身子歪歪着。掐什么?任何一只蛐蛐儿都能
将其咬个半死不活的。

    确实,这醉猫脸品相极为一般,秘谱中有猫食薄荷而醉之说,指的是蛐蛐儿脸生白纹一
副醉相,更兼这只虫通体油亮,违背了蟋蟀体色要“色如枯叶,有色无光”的要诀,劣种再
兼一只夯,这只蛐蛐儿扔的过儿。

    “用它掐?”四爷彻底松弛了。

    老范点头。

    “那有一个条件。”

    “你说。”

    “你不想要我这宫里出来的大明罐儿吗?我就用这只罐里的蛐蛐儿跟你掐。”

    “成。”老范纳闷,哪只上阵由他四爷定,这叫一个什么条件?

    “慢着,你要赢了这二百多只熟罐全归你。”

    “我也有一条件,你要赢了我输一万。”老范从提包中亮出一百张“四人头”。

    刹那间鸦雀无声,老范他疯了。

    四爷赶紧让枝子把老范那钱塞回去,这让穿官衣的看见还了得。老范疯了,但他四爷赢
了也不能这么要他的钱,没劲。只是他跟枝子都纳闷儿,老范连猫都偷,现在哪来的这么多
钱?

    老范一劲儿催,醉猫脸跟四爷那只阴阳牙都放到另一只敞口斗罐中。两只蛐蛐儿又没
动,可几个懂眼的一看就摇头,没劲儿了,老范哪知四爷梅花罐中养的是只阴阳牙--

    阴阳牙何虫也?它是山东产的一种五色麻头,厉害在它的一对牙钳竟然一片红一片白,
厮咬格斗勇健毒辣。因其牙双色齿锋犀利,与其交口的蛐蛐儿即便势均力敌也会遍地鳞伤,
阴阳牙就如在口中安了两把快刀子。

    醉猫脸蹬着一条夯先身阴阳牙扑过来。阴阳牙向后一顿,上去就钳住了醉猫脸的一条
腿,醉猫脸向右一栽险些就被掀翻一个儿。可是那一条大夯撑住的身子真如醉了一般,仿佛
并不疼,疯狂地反咬住了阴阳牙的脖子。

    阴阳牙岂为等闲之辈,它就势向后一甩,两色钳牙并未松开,醉猫脸的一条前腿被钳下
一截来。

    人们顾不得唏嘘,醉猫脸虽然前倾后歪失去了平衡,却依然仿佛一切都不觉,趔趄着冲
踉跄着咬,如一团鳔胶粘住对方不松开。阴阳牙的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又撕又咬,醉猫脸的
须断了尾折了,可它晃晃悠悠就是不退却。与对方咬做一处既不成团也不为链,--一簇
光,两只蛐蛐儿化做深浅交合的一簇光,翻腾着纠缠在一块儿。

    四爷把嘴唇咬住了,不在输赢--邪,这一只夯的醉猫脸怎么跟老范一般神经了!可蟋
蟀秘谱上从没有过疯蛐蛐儿的记载啊。

    厮咬竟然持续了五分钟,伤痕累累的醉猫脸醉着咬,一步都不退。体力渐损的阴阳牙反
而力不从心了。片刻分离之后它不似开始那样立刻扑冲,只张着双色牙吓唬对方做防御状。
浑然不觉的醉猫脸还醉着,蹒跚着步子后劲儿更足了。它上去咬住对方的下颌往起掀,两只
蛐蛐儿立起身子支成一架人梯状。阴阳牙艰难地歪着脖子再也撑不住,两条后腿一软被砸在
罐底下。醉猫脸就势扯须撕爪,阴阳牙翻身蹬腿逃窜了。醉猫脸振翅矜鸣,阴阳牙蜗居不
动。

    四爷脸色黄黄地说不出话,绝不在于这二百多个蛐蛐罐儿,胜负也为兵家常事,只是栽
了祖宗的面儿,摊前挑着顶戴呐--醉猫脸是一条大夯欧!

    “全归你,连车都是你的了。”四爷凄惶、失落、迷惑却仍不失悲壮,输得起,即便没
有中人看客也不会矫情,他四爷真吃真喝真赚是条真汉子。

    “我自己说的,就要你这一只梅花罐儿。”老范哆哆嗦嗦把那只罐子捧过来,小心翼翼
地放入提包又抻出那一万块钱,扔到四爷的怀里头,“清喽,清啦……”他突然把眼睛捂上
了。

    没容四爷反应,几个穿官衣的突然冒出来:“谁也不要动,大庭广众之下赌注上万,
啊?”

    “来得正好,”老范抹了两把湿湿的眼睛转过身,“你们全是管理市场的?”

    “甭费话,你老家伙还有偷猫的前科。”“闭上嘴,听我说!”老范突然凛凛然拨开众
人上了四爷身边那辆板儿车。

    治安税务工商的全纳闷儿,这老小子耍的什么妖讹子?老范凛厉地让人把他那只提包也
拎上车,双手捧起那只梅花罐儿,声音突然哽咽了:“真正的大明宣德罐儿……你们……谁
真懂谁认得?”他翻过罐底让人看,“真罐款识是一次烧成的,假罐儿全是民初的仿制品,
后补的款儿,后补的款识哟……”

    悄寂中,枝子挤到前面,两眼木木地盯住老范又拿出的赝品,真是的,虽然字体、颜色
都一样,可四爷那罐儿的款识与瓷釉水乳般化为一个整体,远看似阴文近看像阳文,若隐若
现若即若离,而老范自己那罐儿款识平平地没有凸凹感,不经老范点破谁也没察觉,确实如
平摆浮搁贴上的。天,怎么单单让老范发现了?

    “再看罐内,真的中间光滑如砥假的底心烧出一个小圆圈!”

    枝子再细看,天,这细微的差异谁也没在意,而且赝品那圈在釉下,摸不到看不清,他
从来没从器件内部辨识过瓷器,老范难道是行家?

    “四十万,这只罐子就值四十万块……”谁也无话,面前的一切是童话。

    四爷半张着嘴一动不动,四十万?他一直憋着卖老外,小日本,万二八千就觉得大赚。

    老范猫腰放罐儿又从提包中拿出一个褪色无光的珐琅印盒,打开之后用双手掂:“我花
八块钱买下它,金胎的,卖主掂分量都不会,真正景泰年间的景泰蓝,国宝哇,金胎国宝让
人当成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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