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地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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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地铁-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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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正起床想出门继续哭,恰好宿管员开门进来,我连忙躺下,背过身去。    
    “登记过的全部都在吧?”老师声音低沉,但不容置疑,“都给我转过身来。”    
    手电射出一束白色光芒,闪过张张泪迹斑斑的脸,轮到小调的双眼接受这强光时,我的记忆突然快速自动倒退:小调第一次看见雪时,白光刺得我睁不开眼,而妈妈就轻轻抱着当时的我。    
    我凑上前去,贪婪地迎合这白光,吓了老师一跳:“你干什么?”    
    “老师,你看上面有蚊子耶。”    
    我故意撒谎,趁老师竟真将灯光照到他自己眼前检查的当口,赶紧擦掉又从眼睛里甩下的一滴泪。把手伸开之后,只见对面的陈强朝我挤挤眼,并用温州话叫小调当心点。我突然怀念起在高中时喜欢过的女同学林雪欣,她和我一起毕业之后,就彻底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不见。    
    “好了,不许说话,都给我躺下。早点休息,别忘了明早还有开学典礼。”    
    寝室重新回到黑暗中,只有白色蚊帐在月光下,映出上面红色的学校的名字,被风吹得一起一伏。刚刚一起默默哭的同学,此刻纷纷大笑。    
    陈强说:“我们四人以后就是兄弟,哭就哭呗,有什么了不起的,继续哭!”    
    我们都说是啊是。可沉默了一会儿,除了陈强怪怪地小叫几声,没人再哭。而我却想逃出去。    
    大家似乎都睡不着,吴鸣一个劲地拍着床沿说:“我真想开灯看一直没机会看的《某年七月》。”    
    “明天去买个台灯吧,插座里好像还是有电的啊。”对面上铺一直不语的李忠杰终于发言,又半坐起胖胖的身体,“刚来,没什么别的礼物,就给各位乱唱一段吧。”    
    晴天。好。    
    我又看见我守在那个阴暗的角落。    
    等草莓味道的你回来。    
    带水果冻给我吃。    
    带我回到童年。    
    雨天。好。    
    那天外公给我买三只可怜的小鸡。    
    它们还奔跑在田野里。    
    七岁叽喳回家。    
    它们没有养大。    
    阴天。好。    
    美国的变形金刚是我唯一的玩具。    
    它们只停留在电视里。    
    手在纸上涂涂画。    
    假装它是真的。    
    雪天。好。    
    手指变换出纸飞机的复杂新折法。    
    那白雪飞翔在羽毛下。    
    冷空气没有想法。    
    飞再高都掉落。    
    昨天。好。    
    整天思前想后,走走停停又要走。    
    不好受,偶尔好受基本难受,我都得受。    
    看不透,对她我只能守候。    
    明天。好。    
    水果冻的水果没有味道,小鸡跑着跑着已经都死掉,变形金刚变得太老套。    
    纸飞机的折法只剩下最简单的一种,复杂的再也想不起,波音却越造越好。    
    我们回不到童年,我们过年回家陪爸爸妈妈,我们离不开电脑再说节目少。    
    我们看着冬天越来越短雪花越来越少,我们在家吹着空调看着温室效应把冰山融化。    
    那边名叫战斧的导弹在一个村庄落下,这边一个波浪打过铁门将我们淹没。    
    今天。好。    
    幸好,除了两对红肿的眼睛,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剩下。    
    这时的小调,已经起身穿鞋,关了寝室的门跑过了楼梯,站在了楼下。    
    玻璃大门旁,大理石地面上,小调站在黑白分明的光线边缘,低头看着手里的随身听,一个人默默发呆。    
    我只是喜欢在黑夜里静静地听歌,我只是喜欢独自一人没有束缚。    
    10    
    惊惶失措地穿越过一整条街,熟视无睹身边喧腾的热闹。我在十字街头停伫,茫茫然孤立。    
    不停来往的人,厚重的妆,尖刻的笑,故作嗔怒的打闹,还有空气里弥漫着的过浓香水味道……    
    天地在我面前蓦地扭折成奇诡的形状,透炫古怪的重金属色泽。光与影,把我错当作运行的中轴,不由分说地开始在我四周旋绕绞合,加速度飞转。所有的一切都走了样。    
    太阳穴骤起巨痛,膨胀欲裂。氧气稀薄,呼吸也变得艰难。我抱着头蹲下身体,死死闭住两眼,企图驱赶晕眩。    
    终于缓过气。我在犹豫间重新打开双目。    
    世界还是原来的模样,昏暗嚣杂。光影没再纠缠。天与地,也安分地驻守在本来位置。刚才的全部,只是想像。    
    重重呼出一口气,伸手摸向额间,满头的汗珠冰冷。站起身,依旧感觉混沌。    
    走到马路的对面,终于得以踏出霓虹的光圈。    
    时针与分针即将在十二上重合,秒针轻巧一跃,前一日便毅然后退,成为历史。    
    子夜的街道,霓虹灯以外,一片寂静。没有蝉鸣,听不到蛙叫,只有风经过的声音不断灌进耳朵。树,被风一阵一阵吹动,枝叶的飘摇姿态被路灯的昏黄光线投射到墙上,倒映出满壁的黑影憧憧。    
    虽已是初夏,在离白昼最远的子时依旧寒冷。我瑟缩着走,沿着空洞无人的街道。路面很清洁,风过无尘。道路两侧的屋舍多是两三层楼高的独立单元。房屋排凑紧密,小于半米的间隙,连过人都困难。拐角处,一扇油黑外门的边角里悬着一只晴天公仔,系在朱红的丝线下边。白色的绢布衣衫,遇风即扬。她眯着的眼弯作月牙的弧,颈间的两只铜质铃铛碰出泠泠的轻响。擦撞处落了色,灰锈浅浅。    
    我走进伫立在路口的电话亭。    
    楚博在五分钟后驾着BUICK疾驰而来。铮亮的黑,比夜色鲜耀。    
    由东京南下到神奈川县,然后赶往京都,再驱车抵达大阪府。接连三日在奔波中度过,每处都住不过一晚。行色匆匆。    
    辗转的风景是流动的盛宴,因为驻留的短暂,所以只能浏览,却也殷实。记不全细节,只留下整片整片的印象——整片整片的竹林、整片整片的石级、整片整片的祈愿牌、整片整片的店门、整片整片的木屐、整片整片的护身符……模糊又具象。    
    楚博提前一天处理完手头的事务。任我牵着他的手,在陌生的国度里悠游。天气晴朗,阳光充沛,棉云朵朵。我放任自己沉迷在幸福的幻觉里,清醒地踏在混乱里。自欺却满足。    
    冥冥之中,谁突然从背后抓住小调的肩膀。    
    我转身看见穿着白色紧身背心、个子高高的陈强,在白色路灯下,他肌肉强健的轮廓愈加明显。    
    “想出去吗?”陈强问。    
    “是的。”我兴奋地大叫。    
    “嘘,你小声一点,跟我来。”话音刚落,陈强隐入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在一楼和二楼的楼梯交接口,我跟他站住,白色日光灯亮度很微弱。走廊角落的一个窗户,正好缺了一块玻璃,插销也已松动,但只能容得下一人钻过去。    
    “你说的就是这里吗?”    
    “我下午已经侦察过了,这幢楼封闭得很严格,但是如这扇可以跳出去的窗之类的出口,还是躲不过我一向机灵的眼睛的。”    
    陈强向我眨眨眼,蹲下身子,轻轻抓住窗户的木框,用力一拉,木框就出来了。    
    “这里下去是一个草丛,你看,樱花树正好可以让我们给抓住呢。”他拉了拉枝叶茂盛的樱花树,继续说,“下面我也踩过,放心,草长得很茂盛。”    
    小调开了口:“这样恐怕不是很好吧?”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他把烟盒放在我的手里,蹲成半个马步,后仰过身子,脸朝上,一步步跨出窗户,然后反过手来拿烟盒,却拉走了我的随身听。我刚想换回来,他的肩膀就顶过了木框腾出的空位。一条黑影轻轻地一跃而下——轻是轻松的轻。    
    我上前两步蹲下身子,从窗户探出头,那硬朗的影子已落在松软的草地上,从双脚开始向上还原,还原成陈强完整的模样。    
    “喂,快点下来,磨蹭什么啊!别忘了出来后把木框拉上去。”    
    他站在草坪上,右手放在嘴旁,作成喇叭状对我轻轻喊着,又向我招了招手。四周是青蛙的叫声,远处是已经把一大片农田改造掉了大半的建筑工地,工地上面的照明灯白得有点刺眼。    
    我想看看木框被陈强放在哪里,以便钻出去之后顺手拿回来填上,不料一回头,却看见宿管员站在我的身后,他的手背在他的身后。    
    我要找的木框,安全又牢固地握在宿管员的大手里。    
    一声轻微的“糟了”波及小调的耳膜,我还来不及回头,就看见陈强已经销声匿迹。    
    昏暗的灯光,在管理员金属眼镜的边缘一闪而过,被反射的剩余光芒无路可退,旋即与他嘴角深奥的微笑形成第二道彩虹,经久不散。    
    


正文第五章 樱花落流星错

    11    
    回到上海便进入复习迎考阶段。恍恍然三个礼拜。考完了,也近仲夏了。    
    蛰伏了一整个夏天,每天晚上十点听顾月戎的幽静语调,和着清澈缓慢的歌。蜗居在自己狭窄的房间里。不与外界联络,全然自处。    
    在La Vie找到楚博。距离上次的见面已经过了一整个夏天。断层严重,却不需要任何的解释。这是做情人的好处。    
    他已经习惯我不发一语的拥抱,也从来不追究原因。我只沉醉他全然紧密的拥抱,仿佛有着一种害怕失去我的脆弱。那是一剂让我自欺却又甘愿片刻沉沦的毒药。    
    其实,没有任何人对于任何人而言是重要的吧?!生命如羽,本就一身轻盈,只是世人习惯自扰,偏要把自己烙入别人的生命来宣告存在。    
    我无法出世,却也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入世太深,所以只允许自己短暂沉溺,然后在失控之前抽身。于是,我剥离掉情感,一径行走,只是行走。冷傲中带着疏离。    
    窗外已露晨曦,一道微亮透过徐扬的纱帘漏进房间。我光脚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晨风拂触着脸颊,把我吹得冰凉。楚博的脸笼在浅淡的晨光里。黑密的睫,静谧的脸,恬淡的呼吸。他微蜷起身体,睡得像个孩子。    
    我把视线调回窗外。    
    楚博一直找着不愿给我束缚的理由,甘愿退到备用的位置,满是为我着想的宽容。当一份情感之中渗不进占有,这份感情本身已足以遭到质疑。所以,我一直很清楚,这个男人,不是我的。因为我,从来不需要备胎。    
    没有等楚博醒来,我便已回到了学校。    
    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往经过西四幢的那条路走。    
    去年的三月,遥从西四幢五层坠楼,后颈着地。    
    我望向林阴道一侧的花涧。他落下的位置应该就是那里——樱花树下。地上的绿草丛间似乎还隐约看得到几斑血渍,混迹在深褐的泥土中,早已干涸。    
    遥决然地放弃生命,以后仰的方式下坠。他说过,要看一次樱花的升腾,而不是坠落。他说,生命怒放的结局应该是升华,而不是陨没。    
    三月,正是樱花烂漫之时。樱花飞天的曼舞,他终于看到。    
    遥身体最后的温度悄然渗入樱花丛中湿润的泥土里。听说,那一季,此处的樱花绽放得妖媚至极。    
    我抬头看向这幢满是鲜亮晒被的大楼。今年的新生已然入住。去年的惨雾仿佛已经消逝无痕。    
    “怎么,晚上睡不着?”    
    “是的。”    
    当宿管员在小调面前将大门打开时,我还是不敢相信,他竟然就这样允许我出去了,甚至之前还敲传达室的门,叫醒了睡眼惺忪的老伯。    
    老伯见是管理员打门,没说什么,挽下裤腰间的钥匙,利索地开了门。小调在出来之前回头看看老伯,他已经回房间了,宿管员对我摆了摆手,示意没关系。    
    我忐忑不安地走下台阶,身后传来大门反锁的声音。再转头,只见宿管员将走廊灯关上,转身消失在公寓漆黑的空间里。    
    陈强不在楼下。我不知道现在出了这公寓,接着要去哪里,可是回也回不去了。    
    这个晚上,天上没有月亮,几分钟前还在手里的随身听,现在也已经不在身边。代替它的是包烟,我将包装上的塑料纸撕开,拿出里面的一次性打火机,烟头浓重地燃烧,引起我剧烈咳嗽。只怕吵醒公寓里的同学,小调忙吐完嘴里的烟,捂住嘴巴跑到公寓的后座。    
    我靠在墙上,又狠狠地猛吸了几口,眼睛被放肆的青烟辣得睁不开,然后整个脑袋开始晕晕乎乎。看见那团升腾的青烟,就好比看见自己曾经的选择,我不敢再去想。    
    眼前的樱花,依然跟着风尽情飞舞,小调朝低垂的叶子上喷出去的香烟再毒,对于久经工地的噪音和浓烟考验的大树来说,都实在是微不足道。是谁又在我耳边若有若无地说,请勇敢地呼吸,让我们用肺去净化这污染的空气。    
    一根抽完了,我又点燃了一根。小调蹲坐下来,白色汗衫的背面随着墙壁渐渐往上擦去,露出光鲜的脊梁。    
    “起来!”    
    猛然站在我面前的人,吓我一大跳,抬头又见陈强。    
    “先别抽了,去网吧通宵!”    
    他拽着我跑过图书馆,绕过游泳池边的小路。耳边除了风声,还有陈强鹤唳般地叫着:“快,快!”    
    跑过了教学主楼前面的广场,我们气喘吁吁地在学校门口停了下来。    
    我将熄灭的烟头转进合拢的手心,看着陈强跟门卫打招呼:“他胃痛,上医院。”    
    门卫说:“就要关门了。”    
    “没关系,我们睡他亲戚那里。”    
    在门口,一个人转过身来:“怎么这么久啊?”    
    他的身形瘦削,肩膀宽阔。宽大的鼻梁上,泛着油光,和眼镜相映成趣,扫向小调的面颊,闪白了我眼前的景象。    
    “这家伙跑得慢呗,他叫陈小调。”陈强对眼镜说完,又转向我这边,“这是杜崎轩,计算机系四年级的。”    
    杜崎轩用力地跟我握了握手。我终于看见他的镜片后面的目光,深邃、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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