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地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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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地铁-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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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看一只打火机很小,国际市场可大着呢!”那老人家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呵呵笑了。他在自言自语般的说了这一句话后,就让小调决定让他和两个外地工人一起留下。    
    也正是这句话,让我对重振在父亲手里衰败的家业有了信心——这做打火机,跟人寻觅幸福是一个道理。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在全身上上下下只有一根烟的夜里,看见打火机里还有气。    
    老人家说完这句话,就颤巍巍地咳嗽得厉害,看得我的心里一抽一抽的,相当难受。连忙搬了那张被伯伯磨得发光的椅子请他坐下。    
    会计也许是被什么感动了,也一口答应留下来,但是在大酒店里的那份工作也不会辞掉。小调高兴极了,只有陈展在一旁打扫被工人领走工资后丢下的空红包时说:“但愿不是摸个田螺壳,空快活。”    
    没有鞭炮,没有开业典礼,没有酒席,与温州风俗格格不入,旧厂就这样重新开张了。外面的牌子已经更换成“鹿城风格打火机工厂”,而伯伯看了半天,说:    
    “我觉得这不吉利,但不会一定不吉利。”    
    这也是他说的众多废话中,有典型风格的一句了。    
    父亲当初为了有足够的钱从日本进口到这台庞大的设备,卖掉了工厂里其他的一些机器,尽管说那些倒恰恰都是造出一个打火机的必需。要开工,必须想办法调试好那台东洋设备。可是连工程师都没法搞定它,我们只有集体束手无措。    
    有一天,陈展兴冲冲地跑回来,又说了一遍:“我喜欢日本的东西,让我来研究。”便翻开手中的日汉字典对照起设备上的那些日文。    
    常常看日本原版漫画,又看日本原声动画,渐渐地,陈展竟然把说明里的内容都猜出个大概。但是这还是远远不够解决问题。伯伯凭了一位并不亲密的朋友的关系,好说歹说请来一位北京的专家。专家赶到,惊叹陈展的翻译水平要比原来那些专业翻译准确很多,但依照翻译过来的说明调试后,设备仍旧无法运转。专家只赞日本的东西实在是太先进,什么也没做就走了。而小调的工厂已经整整一个月没出过一只打火机了。    
    老人家这时也心急如焚。一天,他挽起黑色袖子,露出里子洁白的一面,自告奋勇,指着墙角父亲遗留下的那堆原材料,对两个工人说:“你们跟我学,我们用手做,高压陶瓷可以用502胶水粘到打火机里。”    
    两个工人正值中年,积蓄了一肚子的技术没地方发泄,学起手艺来特别快。他们不分昼夜地做,手腕熟练到日渐灵活起来,三下五除二便能组装出一只来,加上小调和伯伯一起上阵,一天下来竟然有一千多只打火机出品。    
    到了夜里,伯伯和老人家及一个工人都支持不住回去睡了。另一个工人的手在昏黄的灯泡下不停地哆嗦,但是他仍用尽力气将打火石对准接口,准确地按了进去。试出的一团明火,与他头顶上的电灯泡遥相呼应,工人的头便一低,笑着在工作台上沉沉睡去。而小调虽说挥汗如雨,仍在坚持。    
    根据老人家的精湛手艺做出的猫眼,从外观工艺上看极为精美,价格却仅仅是正品的七分之一。一些与父亲以前有联系的打火机批发商,纷纷重新回头到厂里进货,再运到外地一些小商场去卖。但是这样做,大家都很辛苦先别提,赚来的钱除了付掉进原料的本钱,只能让厂里每个人都吃不饱也饿不死。也一直付不起那会计的工资,尽管说他从没提。    
    陈展每天对着那堆不运转的与破铜烂铁无异的设备发呆。好在大家不谈同甘只有共苦,连伯伯都说:“黎明之前一定是黑夜,只是这黑夜长了那么一点。”    
    厂里渐渐产生一种既团结又奋发向上的气氛,这气氛让小调觉得振奋。    
    整整四个月,也许是小调没精力去注意叶暮,也许是叶暮很少白天在厂里。我只记得她的钱也都投到厂里拿去进原料了。只有在每天夜里才能见到回来睡觉的叶暮。    
    46    
    背负起行囊随他到这里,我几乎没有一刻的犹豫。    
    他说,叶暮,我需要你。叶暮,请跟我走。    
    我说,好。    
    抓住他伸向我的手,心跳也似乎宁静下来。淡定,坚决。我不追究缘由,只遵从自己意志的反应——    
    决定跟随。    
    于是我踏上南下的列车;于是,我来到这里。不依赖想像,我接受所有情状。不去盼望,便无所谓失望。    
    小调坐在那里,头顶上的那一束月光格外明亮,洒向他背对我的肩。身形单薄。    
    我看着他,低垂的眼,黯淡的目光,掩藏很深。他活在自己的世界,固守自筑的堡垒。    
    我想起 《The legend of 1900》,我最喜欢的电影。意大利导演Giuseppe Tornatore的作品。    
    一九○○,与出生之年同名的小孩,被遗弃在拥挤的船里。    
    他深具音乐的灵性,却执著固守在原地,不落岸。是因为单纯,难追究复杂,于是甘愿孤立,随沉船入海。因为鲜少能被理解,所以他的世界极孤独,只有一扇门通向外面。正如小调的世界,不了解的人,永远进入不得。    
    这天,把画稿交给季鸣后回来,我走在日落的路上。夕阳飞斜在地面上,光线很浅,橘色淡薄到看不见。    
    很远传来争吵的声音,很大声,声源来自前方,厂房里。    
    一个机器的零件被丢出来,飞向我的方位。我侧身闪到一边。她骨碌碌旋转,滚往前方,被凹凸的地面绊到,跌到道路右边,终于停歇。    
    探首到里面。背对向我的是小调,正对面是从来不识的人。六十岁左右的年纪,黑瘦枯黄的模样。已稀的灰发近白,耙梳在脑后。极萧条的脸,眉骨很高,鼻子尖锐如喙,胡碴儿未剃尽。他穿着宽大的白色衬衫,裤子绾到离膝盖一寸远的上方,折痕凌乱。嘴里迸发的音节,我听不懂。是温州方言。    
    小调一言不发。沉默筑成的拒绝,顽强坚固,比抵抗更嘲讽。    
    那人明显是叫吼得累了,怒地一拍桌子后,终于偃旗息鼓,大步流星地朝门这边走来。在经过小调身边时随口飞出一道痰,掉在小调黑旧的鞋子边沿的地板上。    
    落雨这天,小调试着拉住叶暮的手入眠,但偏偏夜色渐渐沉重,黑得我牵不到她的手。在席子上躺下不久,我们便相继在梦中各自漫无目的地遨游。好久不曾梦见的许静又一次化成我眼前蝴蝶般的身影,我突然觉得有能力去追逐她了。    
    我摆在身后的右手却被一只蚊子盯上,悄无声息地收缩了翅膀的它,降落下去的同时将嘴上的吸管梳理得更加修长,侦察我手臂上的皮肤,像是陆军司令趴在一张精准的地图上搜寻最薄弱的环节,等到浓缩成具体一点的那一刻就发起总攻。    
    我在这场战役打响之前,已经被耳边的一只蚊子以最快的频率振翅所发出的嗡嗡声吵醒。在梦里浅吟的蝴蝶还来不及淡化成透明的虚线,小调就一下子从草席上坐了起来,而蚊子似乎比我更快察觉到危险正在降临,已经消失在不着边际的纯黑里。    
    窗外是乳黄色的上弦月,我俯身看叶暮,她正睡得呼吸均匀,香甜沉醉,也许正在梦见谁吧。    
    与此同时,那只蚊子似乎不甘心错过一顿大餐,下了决心迂回着线路呼啸折回,在小调另一只空荡荡的耳朵里又激起一阵令人厌恶的涟漪。    
    “嗡嗡嗡嗡,嗡嗡嗡……”    
    蚊子并没有叮到我,但是这种恶意挑衅般的招惹却令小调的心痒痒。难能可贵的是,蚊子对小调似乎抱着一种出人意料的热情态度,再次伶俐地盘旋落下,似乎心甘情愿要施舍我第二次错过它的机会。    
    面对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怎么能放弃。小调的右手漂亮地捡起一枝从工作台坠落到地上的502胶水,对准目标将小瓶子一挤,一股浓稠的胶水便喷薄而出,在蚊子飞过的痕迹里一路追寻过去。尽管说胶水不可能立刻将蚊子粘住,却令它四周的空气在瞬间凝固。蚊子的小翅膀正做出一个上扬的姿势,没有了气流的衬托,只能在空中无奈地定格成一个静物。    
    冻结了对手,从地上缓缓站起来的小调便有了一种飞一般的感觉。从零度到三百六十度,我不停地变幻着各个角度欣赏,蚊子在半空中静止不再飞行的模样。摒弃了炫亮的光线照射,蚊子柔和的身体是一道弧形曲面,两侧略微撩起的翼翅像通透的玻璃栏板,那吸管坚固得像是金属做出来的。当一片强力胶水在空中凝结成的圆珠融化成水开始沉降,演变到第七滴泪,小调厚道的手以最快的速度将蚊子推到一边灰白的墙壁上,而蚊子来不及恢复飞行就没得反抗,体无完肤。    
    又发了一会儿呆,在重温旧梦之前,小调听见叶暮呓语般的深深叹了一口长气,有点像在笑。    
    离天亮还是很遥远,但是没有什么愿意沉溺在黑暗之中,都在向光明奋力前进。    
    风继续吹过去的一年里,越来越多的海外华人纷纷回到温州探亲,同时进行考察和投资。不少老乡来到工业开发区,想再找到当年跟随他们远渡重洋的猫眼,却总是无功而返。倒是小调的风格打火机工厂,由于设备落后,至今仍旧只能用手工来做打火机,使得慕名而来的华侨越来越多。我尽可能地热情接待他们。当华侨用如饥似渴的目光凝视猫眼打出的那团红色火焰,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时,让小调也连带着不得不激动。    
    只是当别人已经在周围开始动工兴建比苏州的后花园还漂亮的工厂的时候,我们仍在凌乱不堪的肮脏环境里用双手拼装打火机。当伯伯还说有客人回头来找市场上已经买不到的猫眼,是小调因祸得福的时候,我只想到落后就要挨打。    
    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父亲留下来的最后一份财产,很有可能在小调的手里被别人吞并,到时我将连把家产败光的机会都没有。叶暮在这颓废得过分的后现代的工厂里,又怎么画得出天马行空的作品来?而她跟小调的对话已经变得越来越少,数量无限接近于零。    
    伴随着危机一起出现的,总有转机。陈展把不时在旁劝降的伯伯完全视作一个陌生人,用说明书上的每条句子对准机器上的每只零件,日日夜夜废寝忘食地逐个逐个分析过,已经将整台设备的使用技术烂熟于心。尽管说机器依旧不听使唤,陈展却对它爱护有加,每个星期都用拧干的抹布擦它一遍全身,再在各个接合处小心地注满油。好比一位仁慈的母亲守护着已经不幸变成植物人的孩子,不厌其烦地用关怀和微笑一遍又一遍呼唤着病床上的至爱:“醒来吧!醒来哟!”    
    当小调对设备失去了信心,带着大伙儿不得不机械地用两只手拼装着一只只猫眼,不让工厂停止一般运转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陈展这天已经把机器擦到第三遍。陈展喊道:    
    “哈哈哈,我真是太聪明了,终于发现这里有一枚螺丝塌塌动了。”    
    直到机器的轰鸣声响彻整个工厂,几乎连天窗都快被共振破碎的时候,所有的人才“嗖”地一下子全围到了这设备前。小调的工作台上的一排胶水都落到了地上,但没有人去管它。那噪音在我们的耳朵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噪音,反而更像是一个久旱地区的村民遇见天降甘霖,侧耳倾听水声丁当——那是天籁之音。老人家用纵横的老泪勾兑这动听的音乐,我听见他说:“终于可以在有生之年,安心做好最后一只猫眼,给自己一个交待了。从此我便可以安心养老了。”    
    老人家仰天大笑,大家都在为奇迹的终于出现而欢呼雀跃。    
    陈展拒绝了大家要把他抛向半空中的提议。我们只见他像一个真正的英雄,马不停蹄地将各种机器连续发动起来。从气筒里出来的气源源不断地输进金属壳的储气盒里,日本机器送出了第一个成品。大家争先恐后,像在抢一个姗姗来迟的美女;打火机却像长了翅膀一样,牢牢地把握在陈展手里,十分符合美女配英雄的定律。一声清脆的“咔哒”声过后,那光线似乎也变得更动人了,将跳跃的火焰的影子映在每个人喜洋洋的脸上。    
    抢不到第一个的人就去抢第二个、第三个,众人跳着,笑着,一起把蓝色火焰举起的结果,是一片连天上的红太阳都相形见绌的耀眼光芒。    
    突破了最大的难关,好日子便踏着一马平川接踵而至。订单雪片般飞来,产品被在外经商的温州人带到各地的批发市场销售。但所谓先进的东洋设备每天只能出四千多只打火机,远远不能满足市场的要求。全球都需要打火机,但全球的打火机市场容量就像一个黑洞,很宽很大很深,不可测。    
    这个时候,要么守着这台东洋设备给国内的各种酒厂生产低档礼品打火机,守着已有的小成;要么把刚刚赚来的钱再投入到购买设备中,积极寻找国外的订单。    
    伯伯大江南北跑国内市场,陈展维护修理厂里的各种设备,两个工厂忙着试货装箱,老人家已经解甲归田,叶暮忙着自己的事。当小调为工厂好比夹在筛子里中间,上不去又下不来一筹莫展的时候,最亲密的人都不在身边。而陈展不断地要会计划出厂里的钱,每次都在万元上下。会计感到有点不妙,又怕会被误以为故意要破坏兄弟俩的感情,十几次下来,才战战兢兢地向小调汇报了情况。我怒不可遏地看着一张张开着酒水住宿之类名目的发票,心想这小子居然超前消费成这个样子,立即通过传呼台叫他。    
    陈展笑逐颜开地红着脸回来了,看样子刚喝了不少酒。小调把一沓发票甩在他面前,恨铁不成钢。可气的是,陈展也没说什么,跑到工厂外把两位客人请了进来。请他们坐上刚买不久的新沙发,又泡了两杯淡淡的绿茶,才跑来跟小调说:“哥,我们跟日本人合作吧!”    
    “跟日本鬼子合作?”    
    “嗯,这两位一位叫野原荒,一位叫井上鉴,是来我们温州找生产打火机的定点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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