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地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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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地铁-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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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之长期和一群目不识丁的农民打交道,他们讲出的始终都是蛮话,没有人愿意听他讲故事,于是伯伯愁煞,始终担心自己退化。    
    小调就这样和他对视了很久,听他细述自己的经历,从不了解到轻易地了解。又沉默了半晌后,伯伯终于开口了:    
    “如果可以,真想把自己这些年看过的书都直接传给你。你一直是伯伯最喜欢的孩子,小伙子。”    
    “没有人能了解我,你的那些书我还不见得爱看呢!”    
    “是你把自己的门给关起来了!”他走过来,指着我的脑门说。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是自己不能选择的。长辈们越是想把小调牢固地控制在掌心里,我越是想挣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维方式,小调为什么一定要顺着别人的意思?我不想活得不成自己。而两代人的不能沟通,和月有阴晴圆缺一样自然。此事自古难全。    
    值得庆幸的是,父亲不要再见到我了,一只手灌酒,另一只手大力挥舞着:“走,快走!”    
    伯伯兴致勃勃地叉着腰看我,我埋头收拾好东西开了门,就和舅舅撞了个满怀。    
    “走了?”舅舅一把拉住我,递给我一个盒子。    
    手机骤然飞奔出小调的手,义无反顾撞到了墙上,天线折断了,盖子飞出来了,反弹到我的脚下。    
    “不要,就是不要!”我涨红了脸。    
    “你你你……这是你妈省吃俭用给你买的。”舅舅气得说不出话来,一脸的心疼。伯伯已经拼命去捡手机的残体,试图拼装回去。    
    家门对小调隆重关上之前,我又望了爸爸一眼,他已经靠在桌角打起响亮的呼噜了。我猛然觉得,这可能是最后看他一眼,就像小调上次接到妈妈的电话,是最后一次和妈妈对话一样。也许,小调是一个只会逃避现实的懦夫。被赶出的是我想做的事情的范围,逃避的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情,最后剩下的是什么都没有。像一列地铁,只能在黑夜和白天之间来回穿梭不停。    
    我手脚异常冰凉,可是非走不可,小调默默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再见,破碎的家。


正文第十章 晒到一半的忧伤

    28    
    五月初五。天气晴好。    
    推开窗,街上已经很热闹了。隔壁田老太太指上沾了雄黄酒,在小田六的额前把一个“王”字写得格外规整。    
    曾几何时,我也是在这样的一大早,便给小康在额头的正中央写一个硕大的“王”字,然后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香袋挂到他颈上。一边在他胸前摆放妥贴,一边轻声絮叨着“平平安安,无祸无灾”。    
    弟弟总是很乖,不挣不闹,任我把惯俗一样样做好。然后跑去后堂,帮着洗苇叶。我拿了小凳,洗了手坐进灶间,变着法地包出形状不一的糯米粽,引来他一阵阵的惊奇。稚气的小脸,泛满彤红的光。    
    而现在,一切已是追忆。    
    我把八宝粽放到小康的灵位前。    
    这是他最爱吃的。我总是一包就包许多,让他能一直吃过十五去。    
    是我的错。如果那日早些从铺里出来就好了,就一定能赶上接他下学堂,也就不会让他在车站出意外。他的个头那么小,定是顶不过推搡的。    
    生小康时,母亲滞产超过三十个小时。当知道自己和孩子只可能有一个活下时,她断然要求保住尚未见世的胎儿。    
    产下小康之后,母亲大量出血,面色惨然。原本恬静的脸上已虚弱得绽不开笑靥,却依旧舒展着最动人的温婉曲线,白兰一般。她把自己的整个生命寄托给小康延续,谢世时,神情淡定,满是欣慰。    
    然而,我却没能将他好好守护。我竟没能将这唯一的弟弟好好守护。    
    伏到案前,我再一次泣不成声。    
    端了茶给父亲。他独爱的贡堂龙珍,深韵兰香的箬阳龙井。    
    父亲背着身站在窗前,痴望着院里的白兰。挺拔的身形已现苍悴,在风中瑟瑟然。    
    绮罗啊,去看赛舟吧。答应过小萱的就不要失了约。    
    是,父亲。    
    我退身关了门。由走道侧墙的窄窗望出去——弄堂里灌满了热闹,却像是另一个世界。    
    离我极远。    
    月亮周围划了一道光圈,朦胧的夜将星星衬托得比平时更明亮。才上课几天,我的成绩已经落在别人后面。家里的事情小调根本不想再提起,却不得不向班主任简单介绍整个家事的来龙去脉,听得胡老师在办公室里泪光闪闪。    
    “生活和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就跟老师讲,先去上晚自习吧!”他摘下眼镜擦拭着,低头不再看我。    
    教室的前几排只稀稀落落地坐了几个人,正埋头看书。后面几排却坐满了同学,有的蒙着脑袋睡觉,有的在下五子棋。小调从他们身边的走廊上幽灵般轻轻穿过,生怕惊扰了他们,走到最后一排坐下来。    
    可能是很久没有人坐过的缘故吧,椅子和凳子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我不禁又怀念起母亲遮盖在家具上的旧报纸,只有她想得最周到。    
    小调随便吹吹灰尘就坐下来了,翻开书用笔搜寻出自以为是重点的地方,划下一段一段横线,再抄到笔记本上。许久没写字,字都写得东倒西歪,扶持不住,将力气加注到笔尖却戳破了纸,只好撕掉重新开写。有时候我会突然抬起头看看四周,教室里很安静,没人进出,什么都没变,除了电风扇在呼啦啦地转,才感觉到自己在冒汗,可惜电风扇下的座位上早已经被人占满。    
    又抄好三四页笔记,热得受不了,小调揉了揉长长了的头发,又摸了摸下巴,硬扎扎的,才想起好久没刮胡子了。从后门走到教室外的走廊,天黑黑。对面一片树林后面的图书馆,只显露出有点残破的飞檐的屋角,大而圆的月亮就挂在屋宇轻佻的尖角,黄黄的场面环绕散发出光线的错觉,旧旧的银河不着边际地悬挂在天的一旁,带出小调的记忆静静地漫流。    
    一圈一圈揭开小调右臂伤口上的纱布,破损的地方已经痊愈,肤色鲜嫩,又不如婴儿的皮肤完美,按上去已经没知觉了。太多幻灭掉的场景在银河里破碎开来,好比母亲在月光中朝小调的左肩落下的衣架,重新撕裂开皮肤。我不太清楚新皮肤下流淌着怎样的血,总之覆盖在外面的材料看起来和周围的皮肤格格不入,好比承受了生命中最撕心裂肺的分离的小调,外表完好如初,甚至会释怀地微笑,心里藏不住的恐惧却如破碎的镜子,拼凑得再完整仍布满裂痕,和现实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浩瀚的天空沉沦在夜色中,隐没遥远而阴郁的黑洞,那里有着天生迷人的梦幻气质,忧愁、沉闷,无意去触碰一切,却连最快速的光线都逃脱不掉那引力,主动被一一吸收殆尽。    
    “小调!你回来啦!”    
    一个最熟悉的陌生声音传来,将我的思绪吹散,又迅速吸引我转过身子。    
    “陈强?你好,我刚回来,好久不见!”    
    “还这么客套?七天前还一起打过球呢!”    
    “是的,家里有点事情,我都糊涂了。”小调额际一滴汗。    
    “哦,没事吧?过去了就别去想。我给你们介绍,这是林芸,这是小调。”陈强笑着说。    
    刚才小调已经看到了,这个眼睛笑得眯成一条长线,挺着高高鼻梁的姑娘十分可爱,削得薄薄的长发遮盖了瓜子脸两侧的耳朵,有点神秘,但是刘海很短,都打到了后面,身材纤适度,恰到好处。她一直笑着,纤细的手指跟陈强的手十指紧扣,都穿着红色T恤。哪怕傻瓜都想得到,站在小调眼前的是一对红色恋人。    
    小调对林芸说了声“你好”,脸蛋有点红。    
    “喂。”陈强挥了我一拳,“你的手怎么了?”我说没事,快好了。他又说:    
    “你的那位许静来寝室找过你好几次啊,嘿嘿。”    
    “什么我的许静,别乱说,我还来不及找她呢。”我却又急切地问,“许静说了什么没有?”    
    “哦,就是问你回来了没有。忠杰每次都在旁掐手指,数着你离开的天数。”    
    29    
    煦风轻扬,阳光不强烈,恰到好处的温暖。岸堤边依旧人声鼎沸,一如往年的拥挤和热闹。    
    江上停着十数艘龙舟,一字排开。龙舟的船身细窄颀长,是可以破浪的锐利。龙形船头扬颈高昂,怒目圆睁,饱含不容小觑的威仪。    
    擂鼓声渐起。堤边的人群早已蠢蠢欲动,加油鼓劲的呐喊业已开锣。此起彼伏,澎湃成浪,连绵开去。    
    一声令下。舟船似箭,顷刻踏浪而去,离弦般迅疾。江面被划破,浪波跌宕,刹那间飞腾。水珠四溅,翻跃到半空,鳞转七彩光妍。水面笼起白雾,瞬然浓弥。鼓镲铓锣,震耳欲聋。激沸了温度,不耗费半刻时间。    
    锦萱仗着身形娇小,决意要跃过人堆,站到最前排。不忍扫她盎然的兴致,其实也挣不过她的执拗,我只好任她把我往人群最密集的江边拽去。    
    哇!好厉害!    
    总算在摩肩接踵的方寸间找到落脚的位置。我吁出口气,缓过呼吸。锦萱却早已融入了江面激烈的赛况,一径在旁兴奋地拍着小手叫好。脸颊浮动着雀跃的神采。生动不已。    
    绮罗姐姐,快看,那条龙舟好快!    
    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一艘赛舟格外迅捷,快过其他龙舟一个半身有余。    
    那龙舟吃水极浅,船身分外轻盈。划手头上绑着均一的红色扣带,身着同一的深红短甲,袒露双臂。劲道十足。他们伴随着鼓点划桨的动作极为一致;摆桨时,身躯前倾后仰,高度与舟面几近平行;就连喝劲声也蔚为嘹亮,震彻江面。    
    棹影斡波间,我看到立于船中的矫捷身影,身着的鲜红短褂在阳光下极为抢眼。    
    昂扬激越的鼓点,全速前进的讯号。擂声劈浪,撼人激奋。没有悬念地,他们取得了最终的胜利,比第二名快出几近两个船身。    
    喝彩声顿起,人群随即往终点方向潮涌,赶去分一羹胜利的喜悦。我们几乎是被人流逼推着往右岸去的。跌撞间,锦萱和我原本紧握的手,被身后的人群前跃的势头猛地冲散。    
    我惊惶失措地喊她的名字。拨不开稠密的人群,视线也越不过前面人魁岸的肩膀。步履难稳,踉跄不已。    
    绮罗姐姐!    
    骤然拔高的呼喊,尖锐穿透人潮的嘈音,刺进我双耳。    
    皮肤倏地冰结到痹麻,我在刹那间心惊肉跳。    
    锦萱!    
    侧过肩,我不顾一切地奋力挤往呼叫的方向,却也只够在她身体仰往江面的前一秒钟伸出右手。    
    不!    
    我纵身跃入江中,根本没来得及去考虑自己其实不精于水性。    
    江流湍急,先前竞渡激起的余波未定。几近是逆流而去,我挥开了双臂划浪,挣扎着游往锦萱坠江的水涡。    
    扑腾间,她已露不出口鼻,唯剩下两手还高于江面。    
    终于将她拉出水面,在她的身子全部下沉之前。却也同时耗尽了我最后的一分气力。再拨不动疾浪,我已经精疲力竭。    
    这个世界没有一丝光芒,一台旧上海的留声机孤独地摆在角落里。许静正面对着小调,站在五米开外的直线上,只闻笑声不见人,我的眼前绽放开她折叠向上束在脑后的长发,灵动,像一朵怒放的百合花。她的右臂优柔地挥舞过球拍,划出一道完美的半圈,在空气中打了个透明弧线,羽毛球旋转着白色羽毛,流星般向我迎面袭来。额前的长发遮盖了小调的双眼,什么都看不见,我只能跟着感觉接球。在似乎已经找准落点的刹那,交叉的网格将我的脸形错落有致遮过,潮湿的阳光从乌云后钻出来了,照耀我左边的牙。悬停在半空中的飞行物随着夏花花瓣在草坪上稳稳落下之后,那一羽洁白还在瞳孔里闪亮。    
    “好热啊,我渴了,要喝橙汁汽水,你要不要啊?”许静跑过来,仰头对我说。    
    小调掏着斜线牛仔裤的口袋,半天只搜到两张二角和一张一角的纸币:    
    “给你,五毛钱,要冰镇的。”    
    “好的,你没事先帮我拿球拍吧,谢谢。”许静把球拍放到我手中,就笑着跑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就像只蝴蝶在飞舞,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朝她大声喊:    
    “回来,快回来!不要买那种五毛钱一瓶的汽水,里面有色素!”语气急促。    
    我右手丢掉球拍,拼命去抓许静却抓不住,连忙撒腿去追,脚在动却怎么也跑不动,才发现左手已经被人从后面擒住。    
    宽屏从两边向中央逐渐合拢,最终汇聚成一个黑点,“啪”的一声关闭了。    
    我睁开眼睛,一张大脸在我面前晃,吓得小调连忙从床上坐起来,发现忠杰紧紧抓着我的手:“早上有班主任的课,别迟到了。”    
    寝室里的电风扇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忠杰放了我的手,梦也离我远走,我又抓住他的手:    
    “前几天,许静有来找我吗?”    
    “没有啊。”    
    小调暗想奇怪,怎么跟陈强说的不一样,我不明白。穿裤子时又想起上次忠杰叫我回家并帮我请假,连忙说:“上次谢谢你。对了,你也是温州人吧?”    
    “哈哈,现在才知道啊!大家都是温州人,不用客气,就当是自己的兄弟吧。”    
    “你先走吧,不用等我了。”    
    “肚子饿得慌,要不要帮你带早点啊?”    
    “要。谢谢。”    
    忠杰阖上门,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目送他臃肿的背影离去。赶紧刷牙。    
    天上的红太阳每秒都在加注更大的热量,早晨的阳光打在我拿书的右手上。匆匆经过第二幢女生楼的路上,看到许静一手挽着一个女生从宿舍里走出来,笑得云淡风轻,令小调仿佛置身于海风徐徐的沙滩上。许静看见我,先是惊讶地微微张嘴,接着向我眨了下眼睛,于是小调的海底世界里风起云涌。我在教学楼上拼命地跑,又探头朝下看看,确信她走得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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