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之父蔡元培 作者:陈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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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之父蔡元培 作者:陈军-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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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去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

                  5

  又看见了这白墙黑瓦的旧式院落,他仿佛揣着浓郁的乡情,回到了梦中思念的越中古宅。用一腔游子般的恋情,叩响了锈迹斑斑的紫铜门环。只见白底黑字的木匾依旧高悬在门庭上方,老长班却因吸食鸦片,更加瘦弱 他慢吞吞地举起风雨灯,见是当年常来的翰林爷,忙躬身陪笑引他入内。

  这里原是山阴、会稽两县来京应考的举子和候补京官们的公寓,名山会邑馆。穿过会馆南边的前院,为藤花馆。离此一步之遥,便是为纪念晚明哲学家刘宗周而设的仰蕺堂。刘宗周国讲学绍兴蕺山,弟子如云,世称蕺山先生。遥想当年,那位在同光之际纵横京师的大名士,素有旧文学殿军之称的李慈铭,曾从近二千年的历史中遴选出248位乡贤,精心编订了《越中先贤祠目》,并将他们的牌位供于堂内。绍兴自古有崇尚先贤的传统,每当春秋两次大祭时,在京的乡绅名流都会云集于此。老长班还记得当年的趣事,正当康有为、梁启超在两街之隔的南海会馆策划“公车上书”时,我们这位春风得意的蔡翰林,却在仰蕺堂内宣唱着悠扬的祭文:

    经论云雷,实维大禹。

    服教畏神,礼义之府。

    后王尝胆,任侠竞翘。

    ……

    儒林大师,余姚肇祖。

    千祀不衤兆,授经图谱。

    新昌朴学,翼左程朱。

    良知证人,大启堂庑。

    文苑之英,盛哉典午。

    ……

  在那风雨如磐的年代,自己竟还会有如此雅兴,现在想来,真是有点汗颜呢。绕过仰蕺堂的南墙,穿过一月形小门,便是他要去的补树书屋 院内风门朝西,南偏室木窗前有一棵大槐树。相传以前这里曾栽一故乡的楝树,因被风刮倒,补种了槐树,故此得了个怪名。据说往昔这树上曾缢死过一位姨太太,如今那槐树已高不可攀 也许人们嫌这女吊鬼气太重,不敢来此居住。而现在的主人却是位不怕鬼的“无常”,见这里清静,蚊子又少,便于去年夏天从藤花馆里搬了进来。

  树影下响起老长班喑哑的乡音。

  “大先生,客来哉!”

  朦胧的青灯,映出花格窗内一蓬头长发者的身影。

  蔡元培情切切地推开门,面色青灰的主人,惊愕得瞪直了眼睛。

  “呵!是蔡先生……”

  “豫才!想不到吧?”

  只见南墙壁下的书桌,摊着几本金石拓本。堂前的书架和方桌上,也尽是些他抄写的条幅。

  “听说你这些年,常以抄古碑、辑金石消磨长夜?”

  蔡元培见他案头的印纹陶罐内满是烟头,眼角流出关切的神情。

  周树人缓缓地吸一回劣质的“锡纸包”,淡然一笑道:

  “这也许是留学回乡时闲得无聊,辑录古小说时养成的习惯。唉!一个人处在沉闷的时代,也只能看看古书,逛逛厂肆 ”

  他的叹息是那样轻微,却饱含着深深的无奈。一丝淡淡的悲哀,摄住了蔡元培的心。他见那瘦长而不修边幅的脸,因熬夜和吸烟过度而布满倦容。那杂乱的平头下一双熠熠放光的眼睛,也因生活的煎熬而黯淡起来。他的心痛了,这位小老弟还是五年前随自己从南京迁来北京的。来教育部后又一直单身蜗居在这破旧的县馆里。整整五个年头,他就这样生活在这沉闷而无望的环境里,默默地经历了“二次革命”和袁氏的登基闹剧。又默默地从书肆搬来一摞摞古书,且多数为前辈乡贤之作。用他那尖刻而充满疑虑的目光,在青灯古幢里审视起国人那古老而多病的灵魂。

  蔡元培犹豫片刻,又轻声发问:“听说这些年,你在教育部……不很如意?唉!这范静生,他是应该知道我俩关系的。要不,我再说说他。”

  “不必了!”

  弥漫的烟雾中,传来了他冷漠的声音。那细长的眼缝里,又迸射出一种轻蔑的寒光。

  豫才看来性格是有些孤独,总是不太合群。

  他出任教育总长时,豫才在南京只呆了两个多月,就抱怨那里的空气异常沉闷,因为最初屈居次要地位的立宪派人物的权欲也在迅速地膨胀,很快窃取了临时政府内部的胜利果实。也就在他刚担任“迎袁专使”赴京不久,主持部务的次长景耀月就私自作主,把这位傲骨铮铮不媚人的小同乡赶走 也亏得他回来得快,又把对方贴身带到了北京,并果断地将次长景耀月换成了清末的学部参事官范源廉。范源廉虽然与自己关系不错,但据说他离任后,范在教育部也很善于培植党羽,还成立了一个“尚志学会”。在当年的新派人物中,不少人屈服于压力,纷纷妥协,而刚直不阿的周树人却逐渐地被孤立

  就在这次来京后的一个寒夜,许寿裳曾跑来大叹苦经。他神情沮丧地说:

  “蔡先生,豫才一直说你是他的保护神。你一气辞职后,他就苦 现在的教育部,唉!等级森严,派系林立。但真正的官僚是从来不受约束的。每天早上,只消在簿子上画一个‘到’字就行 任你案卷堆积如山,部员们却依旧可以消遥混日子。办公室里,下棋、品茶、唱京戏、念佛经者都有。豫才是更加消沉了,为了‘装死’和麻痹自己,我学会了麻将,他也迷上了佛经,玩起了古董。一次,他曾兴奋地跑来告诉我,说‘释迦牟尼真是大哲 我平时有许多难解的人生问题,想不到他早就明白地启示过了,真是大哲!’唉!这些年来,他又恢复了在东京时那种没有节律的生活。习惯于不吃早餐,见教育部的膳堂办得很糟,又干脆在‘海天春’、‘镒昌’一类小饭馆里包饭,或者和我到附近的‘广和居’去吃廉价的豆面炸九子。有时时间来不及,就买点馒头和饼干充饥。我现在真是有点为他担心了,婚姻的失败,精神的折磨和游击式的进餐,还有不停地熬夜,拼命地吸烟,使他的身心同时受挫。人也渐渐颓唐起来,不是胃痛、牙痛、神经痛,就是气管炎和神经衰弱。看病和服药,已成了他日记中常见的内容。蔡先生,他只敬重你,你真要好好地劝劝豫才哟!”

  面对着蓬头垢面的主人,蔡元培的眼帘有点潮湿起来。若论年龄和经历,豫才只能是自己的门生,他也确实把对方当作最亲密的朋友百般爱护。

  他仿佛又看见一位穿白夏布长衫的人,身材瘦小,却走着一种非常有特点的脚步。鼻下留着浓黑的口髭,那双清澄得水晶似的眼睛里,透出一种威严的浩然之气。那是他们最初在南京见面时的情景,记得当时的豫才,虽然也在家乡经历了对王金发式人物的失望,但那双明亮的瞳人里,还是对未来充满着期盼的。他们常谈起那位后来溺水而死的范爱农,绍兴军政分府成立时,恢复了师范学堂,王金发曾委派他当校长,范爱农为监学。因为学堂在南街,距东昌坊不远,每当办公完毕后,范爱农常会头戴农夫所用的黑毡帽,下雨时穿着钉鞋,拿着雨伞,一直走到周宅里找他聊天。鲁老太太便会为他们预备一点家乡莱,拿出老酒来,听主客高谈阔论。那时,他们的情绪是颇为激昂的。从留学日本的志向谈到民国后的中国,抨击时政,指点江山。豫才来京后还多次托自己为范爱农谋一个合适的位置,还学着他的书生腔说过笑话。

  “也许明天新收到一个电报,拆开一看,嘿!是豫才来叫我的。”

  可是,就在他与同盟会的四总长愤然采取不合作态度,向袁世凯辞职后准备离京时。豫才曾神情黯然地来到他的寓所,手里捏着周作人的信件。

  “范爱农死了!”

  他们都被这个消息震住 一刹那间,整个世界仿佛都不存在了,豫才的眼里只剩下范爱农在送他离开绍兴时哀凄的眼神。记得那是1912年7月的一个下午,窗外,大雨滂沦。豫才没有去部里上班,他们默默地喝着酒,从午后一直饯别到深夜。他至今也不会忘记豫才那悲愤的呐喊。

  “这个世界,是不容许正直的、有个性的、清醒的生命存在的!”

  是的,他们苦苦追求为之奋斗的共和梦破灭 革命者的鲜血,早已成了昨日枯萎的黄花。

  那天的夜已经很深很沉了,四周是漆黑的,你不能发光;四周是宁静的,你不能声张;四周是平和的,你不能动作。豫才的心似乎一下子变得苍老了,他可能竭力想看到前面的希望,但当他向前望时,却总是看到范爱农的眼睛,这是一双充满怨恨而不死的眼睛

  就在那天的深夜,豫才奋笔写下了三首《哀范爱农》的短诗,也顺手埋葬了自己生命中仅剩无几的那点热情和希望。

  风雨飘摇日,余怀范爱农。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

  世味秋茶苦,人间直道穷。奈何三月别,竟尔失畸躬。

  海草国门碧,多年老异乡。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场。

  故里寒云黑,炎夏凛夜长。独沉清冷水,能否涤愁肠?

  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大圜犹酩酊,微醉自沉沦。

  此别成终古,从兹绝给言。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

  蔡元培的心碎了,他不忍再在“补树书屋”谈沉重的人生话题。便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佯作笑颜道:

  “启明还好 许寿裳想推荐他来教希腊文学。我看你们兄弟俩,干脆一齐来北大算 ”

  周树人又点燃了手中的烟,缓缓地吸了一口。也好像有意地岔开了话题:

  “启明这人喜欢闲适,见我这些年一直在辑校古书,也在乡间教书之余,帮我收集些资料,校勘起古籍来 ”

  他顺手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书,递给蔡元培。

  “这部前年编定出版的《会稽郡故书杂集》,也可算是这些年我们兄弟合作的产物 ”

  蔡元培轻轻翻开书的扉页,仿佛从淡淡的墨香里,又看见一颗无力抗争而不甘颓废的灵魂,在漫漫长夜里暗自地挣扎。

  听许寿裳说,豫才这些年是全身心的钻进了故纸堆。不但开始了几乎消耗他一生精力的《嵇康集》的校勘,还辑校了《志林》等五部书和谢承的《后汉书》。这次春节回乡探亲,又四处搜集资料,打算开始《会稽禹庙窆石考》的写作。

  如果时间倒退二十年,他这位大清翰林院的蔡编修,也许会以好古之心,欣然投入这整理国故的行列。但时代毕竟不同了,这些年来,他们不但共同经历了西方列强的铁船利炮瓜分中国的灾难,也目睹了昔日的东瀛小国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因学习西方迅速崛起的事实。在漫长的留学生涯中,两人都曾怀着一腔救亡图存的热情,饥渴地寻求过救国的各种思想武器。也就在这次途经上海时,他曾特意拜访了刚结束囚禁的章太炎。这位昔日意气风发地想以保国保种的旗号实现文化复古理想的国粹派领袖,终于被严酷的命运折磨得神情黯淡起来。面对老友,他不无感伤地承认道:

  “看来在目前的中国,文化复古还是乌托邦,只会给统治者争夺旧交椅提供口实。”

  蔡元培呷了一口浓茶,想起了前几天宪政讨论会等十一个团体为他和梁启超的先后到京,在湖广会馆举行的欢迎大会。就在那天的会上,面对着六百多位崇拜者,梁启超又一次鼓吹起他那著名的新民学说。他的讲演稿是预先写好的,整整齐齐地抄在宽大的宣纸制的稿纸上面。一手秀丽的书法被宣纸一衬,十分美观。蔡元培不愧是个老实人,他瞥了一眼周树人,慈祥的目光里闪射出一种敬佩之情。

  “豫才,那天你真该随我去一睹梁任公的风采。那是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这位短小精悍秃头顶宽下巴的广东人,穿着件肥大的长袍,步履稳健,风度潇洒,左右顾盼,光芒四射。眼光向下面一扫,紧接着是两句简短的开场白。头一句是‘启超没有什么学问——’,眼睛向上一翻,轻轻点一下头‘可是也有一点喽!’这样谦虚同时又这样自负的话是很难得听到的。最精彩的还是他参照西方政体提出的新民说,他大声疾呼要把培养富有革新创造精神的‘新民’,涤尽国人的奴隶根性作为二十世纪广大爱国志士的共同目标。第一次提出了人的现代化这一根本问题,把国民性的改造摆上了改造中国的议事日程。梁任公可是位真性情的大学者,演讲到后来便成了手舞足蹈的表演。时而顿足,时而狂笑,时而掩面,时而叹息。他写的讲稿几乎都能背下来,有时背到酣畅处,忽然记不起下文,便用手指敲打自己的秃头。只要敲几下,记忆力就又畅通起来。最好笑的是每当他敲头时,我们都屏息以待。一当他想起来了,大家都跟着欢笑起来。”

  周树人青灰的面颊因激动渗出了红晕。他发狠地吸了口烟,喃喃自语道:

  “涤尽国人的奴性,这话说得好。只是弯腰曲背,在中国已成了一种常态……”

  蔡元培不失时机地鼓动起来。“豫才!该振奋起来了,让我们一起投身到改造国民性,培养‘新民’的革命潮流中去。”

  周树人讪讪地自嘲道:“我也知道自己的灵魂里有许多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它,想除去它,却又做不到。蔡先生,说实话,我一直敬佩您。您是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待人处世总是往好处去想。而我却做不到,我的经历和处境决定了我只能是个悲观论者。我的性格里还藏着一种很深的师爷气,习性又不好,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就多疑虑,就不肯相信表面上的事情。在日本时,革命党人曾令我去暗杀,我犹豫了一下说,‘我可以去,但去了可能会死,我死了,丢下母亲,怎么办 ’革命党人面对我这样的孝子,很失望,只好说,‘你既然担心死后的事,就不用去 ’”

  蔡元培终于被他的坦诚和幽默惹笑

  周树人总算来了情绪,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他接着往下说:

  “所以我也不可能成为革命者。革命者是必须遵命的,叫你去做什么,是不许问的。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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