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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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2001-09-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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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流水的地方,未必就是江南。江南固多竹篱茅舍,但川、滇、黔、桂,湖南湖北,又何处没有竹篱茅舍呢?古来常说“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但有杏花春雨的地方,岂止江南?中国南方各省,哪里没有杏花,哪里没有春雨呢?即使是“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廓酒旗风”的旖妮风光,也并不是江南金陵一带的特有景色。总之是,味道尽管会沾染到每一样具体事物的身上,但每一样沾染上某种味道的具体事物,不就是那味道本身。你想用某一种具体事物来作为某种味道的代表,来象征、说明某种味道,往往是徒劳的。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的特点,一方水土上的味道,只有在那方土地上所培育、薰陶出来的人身上才最能显示出来。所以,要领略江南味道,你当然最好是能到江南来实地体会、亲身感受一下。如果无缘亲临其境,那么,从土生土长的江南人的言谈举止上,从久受江南水土浸染的江南人的风神气度上,或许也可以仿佛体味其一二。不过,正像单是江南的景色,不足以完全代表江南;抛弃了江南景色的江南人,因为脱离了自己的出身之地,就像鱼儿离开了水,也就失去了他本来的鲜活了。真正的江南味道,是江南景色与江南风俗人情的统一。要充分领会这种味道之美,必须到江南景色与江南人情的相互映衬中去找寻。这在我们的古典诗词中保存的颇多。因为杰出的诗人是最能够在自然景色与风俗人情的结合中来把捉美、表现美的传神妙手。
  譬如李白《金陵酒肆留别》中的下面两句,该有多美呀!“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论时间,正是春光明媚、柳花飘絮的时候。论地点,则是洒满六朝金粉的锦绣之地金陵,实足的江南景色。景色如此,活动于其中的人情又如何呢?李白要离开金陵了,朋友们为他送行,宾主一同来到一家酒店,出来迎客的酒家女是位吴姬。吴地多美女,在我们的想像中,不消说,这位吴姬必是个面目姣好的姑娘。“吴姬压酒劝客尝”,待大家坐定,酒筵摆好以后,这位吴姬款款地走上前来,轻轻地按一按手中的酒杯,来向客人们殷勤地劝酒了。“压酒”,注家们多解释为压紧榨床取酒,未免太周折,不如迳直理解为用她的手指轻轻地压一压酒杯以表劝客之意,这样不是显得更亲切、更有情致吗?我们试凝神设想一下,吴姬以手压酒的姿态该有多美,殷勤劝酒的笑容该有多甜蜜,客人们恐怕酒未沾唇,先就醺然欲醉了。而且,我们知道,柳花其实是并无香味的,更不会使满店都香起来。所以这个香味,多半还是从这位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哩!
  紧接着这两句,下面是:“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江南人是好客而惜别离的,听说李白要走了,许多金陵子弟都赶来相送。纷纷举杯热情地向李白敬酒,尽管酒量远不能与这位酒仙相比,有的甚至不太会喝酒,也都一饮而尽。足见情意殷勤,真诚感人。要问他们的惜别之意究竟有多悠长,那么,恐怕只有滚滚不绝的长江东流水,才能与之一较短长了。从这首诗里,你就可以充分体会到江南的景色之美、江南的人物之美、尤其是江南的风俗人情之美,体会到一种真正的江南味道。
  又如欧阳修的下面这首词——《渔家傲》:
  一夜越溪秋水满,荷花开过溪南岸。
  贪采嫩香星眼慢。
  疏回眄,郎船不觉来身畔。
  罢采金英收玉腕,回身急打船头转。
  荷花又浓波又浅。
  无方便,教人只得抬娇面。
  正是秋水发的时候,一夜之间越溪水涨,使得南北两岸的荷花,开成了一片。家住北岸的姑娘,只顾贪采荷花,不觉已采到了南岸。无意间偶一回首,忽见情郎的船只已经来到了自己身边。这叫人多难为情呵!急忙想拨转船头逃开去,但荷叶浓密,水又太浅,实在转动不得。没奈何,只得抬起羞红的脸蛋,双眼怔怔地来面对“他”了。这该是多动人,多令人目眩神迷的一幕!这也是一种江南味道。
  崔颢那首著名的《长干行》: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描绘了这样一幅景象:江面上面对面地行驶着两只小船。两只船上各站着一个人,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彼此都可以互相瞧见。忽然我们看到那个女的把船停了下来,等那男子的船驶近来时,她就把船靠了过去,殷勤地向男的打起招呼来,并说“自己是横塘人,不知你大哥是哪里人?我们说不定是同乡呢,所以才特地停下来向你请问一声”。喜欢攀同乡,拉关系,原是人之常情。也许那女的听到男的说话的声音,有点像自己那一带的人,所以有此一问。也许那男的根本没有开过口,那女的只是远远地瞧了那男的一眼,或者是两个人同时隔着船,互相对望了一眼。这一眼颇有吸引力,使那女的对对方产生了喜欢之心,而且直觉到那男的对自己也并非漠然无动于衷,于是就没话找话地借故上前搭讪来了。接下去,事情将怎样进一步发展,可以留给人们以无穷的想像余地。在江南这样美丽的地方,是会有许多美丽的故事可听的。人们不由得会生发出许多奇思妙想,产生着各种各样热切的期待。这也是江南这片神奇的土地所特有的魅力,一种特别的江南味道。
  江南是水乡,到处溪涧纵横,绿草如茵,景色十分清幽。水是流动的,象征着江南人的活泼、富有生命力。可江南的水,少有汹涌奔放的气势,只是长年潺潺汩汩地流淌着,培育出江南人特有的温和柔美的性情。所谓江南,原本地域包括甚广,且时有变化。近代以来,则专指苏南和浙江一带。俗话所说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以说是江南的总代表。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温馨、轻柔和灵巧。论戏曲则有绍兴的越剧,苏州的评弹;论工艺则有苏州的刺绣,杭州的织锦;讲菜肴则有杭州楼外楼的西湖醋鱼,苏州松鹤楼的乳腐肉;要买醉则有苏州醇香,绍兴花雕;想品茗则有狮峰的龙井,洞庭的碧螺春。……这一带的人,特别懂得乐享生活,善于捕捉生活里的各种情趣。他们总是显得那么悠闲,那么从容自在。我随意浏览了一下敏特兄寄来的书前的目录和摘要,眼前忽然跳出了这样几行文字:“燕子来时,天天春光晴好,豆花开了,菜花开了,日长悠悠。”(《燕子来时》,作者唐炳良)那么平平淡淡、朴朴素素的几句,对于我这个江南人,却有无穷的魔力。一下子把我引入了一个如梦如醉的境地,使我仿佛重又回到了已经像流水般逝去了的童年在家乡所度过的那些岁月之中。身旁燕语呢喃,花香醉人。我忽忽若有所失,心头说不出是欢喜还是忧伤?是甜蜜还是悲凉?一种复杂的、不可名状的情绪,难解难分地纠结在一起,紧紧的攫住了我。我茫茫然、蒙蒙然地陷入到一种不知究竟是痛苦的极致还是美的极致的境地之中。而反观作者,他却只是闲闲道来,语气是那么从容,音调是那么舒徐,好像漫不经心似的。正体现出他襟怀的散淡自在,这是江南人的一种特有的风神,一种独特的江南味道。
  当然,这种江南味道,论格局,论气魄,都未免琐琐不足称道。它既与“经国之大业”无关,也拉扯不上什么“不朽之盛事”。而事实上,我想也没有人会以为它就是天下惟一之至味,而不承认在别的地方还存在着各种各样与之不同的其他很好的味道。不过,无论作为一种生活情趣来说,还是作为一种文化境界来说,总应该承认,这种江南味道不但确实很有特色,而且意蕴深长,情味无限,是有其独具的魅力的。尤其在今天,生活节奏如此急促,人们长时间地被包围在喧哗紧张的气氛之中,不免心烦意乱,常有惶惶不可终日之感。江南秀丽的自然风景,会给予你烦躁、焦渴的心灵以抚慰,使你高度紧张的精神得到缓解、舒息。而江南人特有的生活情趣,他们那与大自然打成一片的豁达襟怀与超脱眼光,则能使我们的思想得到升华,帮助我们从凡庸尘俗的境界中跳出来,重新树立起作为万物之灵长的尊严,恢复一个人所应有的独立自由的精神。因此,我非常赞赏这套丛书的策划者的良好用心,对《江南味道》一书的众位作者的辛勤劳动,谨在此深表感谢之意。

  《历史理性批判散论》自序

  
  ? 何兆武
  收集在这本小书里的,是近几年间写的几篇小文章。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属于赶任务的急就章,决不是什么多年的积累或深思熟虑的成果,加之自己的才学浅陋,则其质量不问可知。之所以应我故乡湖南教育出版社的善意督促而终于贡献读者之前者,是因为总觉得许多有关史学理论的问题,只有经过更深一步的探讨,我国史学界才有希望建立自己独立的史学理论,——既不效颦外国的(西方的或原苏联的)理论模式,也不盲目地闭门造车、炮制自己的公式。假如这本小书能在抛砖引玉方面略尽绵薄,对自己就不失为一种安慰了。
  由幼年到青年时期,正值从9。18、12。8、7。7到二次大战烽火连天的岁月,人类的命运、历史的前途等问题深深吸引了自己,所以终于选择了历史作为专业。不久又对理论感到兴趣,觉得凡是没有上升到理论高度的,就不能称为学问;于是可走的路似乎就只有两途,一是理论的历史,二是历史的理论。其实,刚入大学的青年,对任何专业的性质,根本就谈不上有任何理解。
  当时教中国通史的是钱穆先生,《国史大纲》就是他讲课的讲稿。和其他大多数老师不同,钱先生讲课总是充满了感情,往往慷慨激越,听者为之动容。据说上个世纪末特赖齐克(Treischke)在柏林大学讲授历史,经常吸引大量的听众,对德国民族主义热情的高涨,起了很大的鼓舞作用。我的想像里,或许钱先生讲课庶几近之。据说抗战前,钱先生和胡适、陶希圣在北大讲课都是吸引了大批听众的,虽然这个盛况我因尚是个中学生,未能目睹。钱先生讲史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论体系,加之以他所特有的激情,常常确实是很动人的。不过,我听后总感到他的一些基本论点令我难以折服,主要是因为我以为他那些论点缺乏一番必要的逻辑洗练。至今我只记得,他发挥民主的精义更重要的是在于其精神而不在于其形式,这一点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陈寅恪先生当时已是名满天下的学术泰斗,使我们初入茅庐(西南联大的校舍是茅草盖的)的新人(freshman)也禁不住要去旁听,一仰风采。陈先生开的是高年级的专业课,新人还没有资格选课。陈先生经常身着一袭布长衫,望之如一位徇徇然的学者,一点看不出是曾经喝过一二十年洋水的人。陈先生授课总是携一布包的书,随时翻检;但他引用材料时却从不真正查阅书籍,都是脱口而出,历历如数家珍。当时虽然震于先生之名,其实对先生的文章一篇也没有读过。翌年先生去香港后(本是取道香港去英国牛津大学讲学的,因战局滞留香港),我才开始读到先生的著作,当然,先生的学问,我只有望洋兴叹,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我却时常不免感到,越是读它,就越觉得从其中所引征的材料往往得不出来他那些重要的理论观点来。这引导我认为,历史学家的理论并不是从史料或史实之中推导出来的,反倒是历史学家事先所强加于史实之上的前提;也可以说,历史学家乃是人文(历史)世界真正的立法者。或者,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术语来表达,即是说历史研究事实上并非是“论从史出”,而是“史从论出”。陈先生自称是“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就典型地代表着新旧文化交替方生方死之际一个学人的矛盾心情,他似乎毕生都在把自己惋时抚事的感伤寄情于自己的学术研究之中,这样就使他的历史观点也像他的诗歌一样,浓厚地染上了一层他自己内心那种感慨深沉的色调。一个人的思想和理论,毕竟首先而且根本上乃是时代现实的产物,而不是前人著作的产物。
  陈先生上课堂带书,是备而不用,而雷海宗先生上课则是从不带片纸只字,雷先生从来不看讲稿,他根本就没有稿子,一切的内容都在他的满腹学问之中。我曾整整上过他三门课,我想大概任何一个上过他的课的人都不能不钦佩他对史事记得那么娴熟。那么多的年代、人名、地名、典章制度和事件,他都随口背诵如流。三年之中我记得他只有两次记忆略有不足,一次是他把《格列佛游记》的作者Jonathan
  Swift说成Dean Swift,另一次是一个波兰人的名字他一时没有想起,不过迟疑了一下,马上就想起来了。雷先生有他自己一套完整的历史理论,脱胎于斯宾格勒,而加以自己的改造。其中主要的一点是他认为每种文化都只有一个生命周期,只有中国文化有两个周期,——以公元383年淝水之战为界。假如那场战争失败了,中国就极可能会像古罗马文明一样地破灭,而让位给蛮族去开创新的历史和新的文化了,——他展望着中国历史还会有第三个周期。
  1939年秋的一个夜晚,林同济先生在西南联大昆中南院南天一柱大教室作了一次公开讲演:“战国时代的重演”;当场座无虚席,林先生口才也确实是好,全场情绪活跃而热烈。讲完后,大家纷纷提问。记得有一位同学问道,马克思认为历史将由阶级社会进入无阶级社会,重演论对此如何评论?林先生回答说,马克思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但聪明人的话不一定都是正确的,马克思是根据他当时的认识这样说的。此后不久,就在林先生(以及雷先生)的主持下出版了《战国策》杂志。就我所知,当时国外风行一时的地缘政治学(Geopolitics)也是由他们这时介绍进来的,雷先生还作了一次讲演,题目是“大地政治、海洋政治和天空政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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