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7届 贾平凹-秦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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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7届 贾平凹-秦腔-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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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锣鼓弦索声。

夏风反对夏天智播放秦腔,一是嫌太张扬,二是嫌太吵,聒得他睡不好。可白雪却拥护,说她坐在床上整日没事,听听秦腔倒能岔岔心慌。出奇的是婴儿一听秦腔就不哭了,睁着一对小眼睛一动不动。而夏家的猫在屋顶的瓦槽上踱步,立即像一疙瘩云落到院里,耳朵耸得直直的。月季花在一层一层绽瓣。最是那来运,只要没去七里沟,秦腔声一起,它就后腿卧着,前腿撑立,瞅着大喇叭,顺着秦腔的节奏长声嘶叫。

夏风是不能不回来的,但夏风和他的孩子似乎就没有父女的缘。在孩子的哭声中,夏风提着大包小包的进的院门,而夏风第一眼看到孩子,竟吓了一跳,瘦小,满脸的皱纹,像个老头。他说:“吓,这怎么养得活呀?!”四婶把孩子抱起来,塞到夏风怀里,说:“不哭了,不哭了,睁开眼睛看看你爹,这是你爹!”孩子哭的时候眼睛是紧闭的,这会儿就睁开了一只眼,突然打了个冷颤,哇哇地哭得更凶了。

应着名儿是回来照顾白雪和孩子的,但一抱孩子,孩子就哭,夏风也就没再抱过,而尿布是轮不到他洗的,白雪一天五六顿饭,四婶也不让他在厨房呆。反倒是白雪一次一次吃饭,四婶都要给夏风盛一碗。白雪说:“不像是我坐月子,倒是你在坐月子!”拉夏风在床边坐了,要陪她说话。夏风坐下了,却没了话说。白雪说:“你咋不说话?”夏风说:“你说呀!”白雪说:“给孩子起个名。叫个什么名字好听?”夏风说:“丑丑。”白雪说:“她叔有个叫瞎瞎的,她再叫丑丑,是寻不到个好词啦?”夏风说:“她长得丑么。”白雪说:“她哪儿丑了?我看着就觉得好看!”夏风说:“你说好看就好看吧。”又不说了。白雪说:“你一出去话那么多,回家就没话啦?”夏风说:“联合国又换秘书长啦……”白雪说:“我娘俩真的有那么烦吗,你不愿多说话?”夏风没有吭声,把纸烟点着了,突然觉得在小房间里吃纸烟会呛着孩子,就把火掐灭了。夏风说:“你现在咋这嗦呢,有话就说没话就不说,我在家里也不能自在吗?”白雪说:“谁做了父亲的不欢天喜地的,而整天盼你回来,回来了你就吊个脸,多一句话都懒得说!”夏风说:“我说什么呀?你一张嘴就是这话,我还怎么说?”白雪吸了一口气,用鼻子又长长地吁出去,眼泪也随之流下来。夏风看了一眼,站起来靠在柜前,说:“这有啥哭的?坐月子哩,你不要身体了你就哭!”白雪还是哭,夏风就一挑门帘走了出去。

院门里,书正却来了。他没有进小房间来看孩子,抱着一个小石狮子放在了花坛沿上,说这是他从乡政府刘会计那儿要的。刘会计是关中人,关中的风俗里生下孩子都雕一个小石狮子,一是用红绳拴在孩子身上,能防备孩子从床上掉下去,二是狮子是瑞兽,能护佑孩子。书正这么说,夏天智非常高兴,就让四婶给书正沏杯茶喝。书正却说不用了,他受乡长之托来通知夏风去吃饭的。夏风说:“今日你给做什么好吃的?”书正说:“现在来了重要人,乡长都陪着到万宝酒楼上去吃。万宝酒楼的厨师做的饭我吃过,不是我说哩,我还瞧不上眼!”夏天智立即取了六七本《秦腔脸谱集》给乡政府干部签名,要夏风去吃请时带上。夏风先是不肯,说:“人家爱不爱秦腔呀,你送人家?!”夏天智说:“它是一本书,又是你拿给他们的,爱不爱都会放在显眼地方哩!”他签了名,喊四婶一本本放在桌子上,先不要合上封面,以免钢笔水不干,粘脏了。自己又拿了一本翻来覆去地看,还举起来,对着太阳耀,说:“夏风,你出第一本书时是个啥情况?”夏风说:“你只在屋里欣赏了一天,我是欣赏了三天,给单位所有人都写了指正的话送去,过了三天,却在旧书摊上发现了两本,我买回来又写上:×××再次指正,又送了去。”夏天智说:“你就好好取笑你爹么,我这送给他们,看他们谁敢卖给旧书摊?!”

《秦腔》第三部分4 (5 )

夏风和书正提了书一走,大婶搀着瞎眼的二婶就进了院。二婶行动不便,白雪生孩子后她一直没来,今日叫大婶搀了她,一进院门就叫嚷:“我孙娃呢,让她这瞎眼婆也摸摸!”四婶忙把两位嫂子安顿坐下,喊白雪把娃娃抱出来。白雪赶紧擦了眼泪,二婶却已进来了,抱过孩子摸来摸去,说娃娃长得亲,鼻子大大的,耳朵厚厚的,便撩起衣襟,从里边摸摸索索了好大一会儿,掏出一卷钱塞在孩子的裹被里,说:“我娃的爹娘都是国家干部,你瞎眼婆是农民,没有多少钱,我娃不要嫌少!”白雪说:“不用,二婶,你给的啥钱呀?!”二婶说:“这是规矩,没有多的也有个少的,图个吉祥!”四婶就说:“白雪你替娃拿上,你二婶一个心么,让娃娃记住,长大了给二婆买点心!”二婶说:“她二婆享不了我娃的福了,我还能活几年?等娃长大了,到她二婆坟上烧个纸就是。”大婶说:“你那坟那么远,谁去呀?!”三个老妯娌就呱呱呱地笑了一回。没想,大婶才把孩子轮着抱到怀里,忽听得噗哧一声,孩子就屙下了。她忙解开裹被,从孩子的两腿间取了尿布,尿布上是一摊蛋花一样的稀屎,白雪要抱过去,说:“别把你弄脏了!”大婶说:“我还嫌脏呀,娃娃屎有啥脏的?”给孩子擦屁股,却见屎沾在前边,擦了,又擦后边,后边却没屎,再看时,发觉后边并没有个肛门,顺口说:“没屁眼!”说过了,突然变脸失色,又说了一句:“娃咋没屁眼?!”大家弯过头来看了一下,果然是没屁眼。四婶一把抓过孩子,在怀里翻过身,将两条小腿使劲掰开,真的没见有屁眼,就蝎子蛰了一般叫喊夏天智。夏天智看了,当场便晕了过去。

谁能想到活活的一个孩子竟然没有屁眼?而孩子生下来这么长日子了谁又都没有发觉屎尿竟然是从前边出来的?!这样的事情,清风街几百年间没发生过,人和人吵架的时候,咒过,说:你狗日的做亏心事,让你生娃没屁眼!可咒语说过就说过了,竟然真的就有没屁眼的孩子!这个下午,夏天智晕倒了,三个妯娌和白雪慌作了一团,赶紧把他抬回到堂屋的卧屋炕上,又是掐人中,又是给灌浆水,夏天智总算苏醒了过来,却长长地啸了一声:“啊!”坐在那里眼睛瓷起来。白雪见夏天智没事了,披头散发地跑到小房间里去哭,一边哭一边双手拍着床头,拍得咚咚响。三个老妯娌一直是战战兢兢,听白雪一哭,就都哇哇地哭。哭着哭着,大婶擦着眼泪一看,夏天智还瓷着神坐着,刚才是个啥姿势现在还是啥姿势,就轻声说:“天智!”夏天智没理会。又叫了声:“天智!”夏天智还是没理会。她爬起身,拿手在夏天智面前晃了晃,以为夏天智又是没知觉了,夏天智却两股子眼泪哗哗哗地流下来,从脸上流到前胸,从前胸湿到衣襟。

夏天智一生中都没有流过这么多的泪,他似乎要把身上的水全都从眼窝里流出去,脸在一时间里就明显地削瘦,脖子也细起来,撑不住个脑袋。当四个老少女人还汪汪地哭着,捶胸顿足,他站了起来,先去关了院门,然后站在堂屋门口,叮咛大婶和二婶要为夏家守这个秘密,千千万万不能透一丝风出去。大婶二婶说:“我们不是吃屎长大的,当然知道这个!”夏天智就让四婶去洗洗脸,有了天大的苦不要给人说,见了任何人脸上都不要表现出来。说完了,他转过身去,拿眼看院子上的天,天上的云黑白分明,高高低低层层叠叠的却像是山,而一群蜂结队从门楼外飞进院子,在痒痒树下的椅子上嗡嗡一团。冬天里原本没蜂的,却来了这么多的蜂,夏天智惊了一下,他不是惊讶这蜂,是惊慌着孩子竟然没人再管了,还放在椅子上!他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孩子一声没哭。他说:“娃呀娃呀,你前世是个啥么,咋就投胎到夏家呀?!”狠狠地拍了一下孩子的屁股,孩子还是没哭,眼睁得亮亮的。

到了天黑,家里没有做饭,也不开灯,晚风在瓦槽子上扫过,院中的痒痒树自个摇着,枝条发出喀啦喀啦声。院墙外的巷道里,是文成和一帮孩子在说笑话,用西山湾人咬字很土的话在说:树上各咎着两只巧(雀),一只美巧(雀),一只哈(瞎)巧(雀),哈(瞎)巧(雀)对美巧(雀)社(说)你迈(往)过挪一哈(下),美巧(雀)社(说)挪不成,再挪奏(就)非(摔)哈(下)起(去)咧!哈(瞎)巧(雀)社(说)末(没)四(事),非(摔)哈(下)来饿(我)搂着你!美巧(雀)羞涩地骂道:哈(瞎)松(?)!孩子就哇哇地哭,哭得几次要噎住气了,又哽着缓过了气。乡长陪着夏风就回来了,咣当咣当敲门。夏天智先从炕上坐起,叮咛四婶快起来,要没事似的招呼乡长,又去给白雪说:“脸上不要让乡长看出破绽。”三人都收拾了一下,将灯拉亮,夏天智去把院门开了。乡长说:“老校长,我把人给你安全完整地送回来了,稍微上了点头,不要紧的。”夏风礑?着眼,说:“我没事,我没事。白雪你给乡长沏茶呀,娃怎么哭成这样?”乡长说:“我来抱抱。”把孩子抱过去,孩子哭声止了,却噎着气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乡长说:“噢,噢,是不是嫌我把你爹借走了?”坐了一会儿,夏风却支持不住,头搭在桌沿上。夏天智有些生气,说:“没本事你就少喝些,乡长还在这儿,你就成了这样?!”夏风说:“生死有命,我死不了!”夏天智说:“胡说八道!”夏风说:“你叫乡长说!”乡长说:“也是的,生死不但有命,也有时间地点。老校长,你知道不知道咱清风街出了怪事啦!”夏天智说:“你说的是金莲家的稻草垛?”乡长说:“那都不算个啥,是中星他爹死了!”夏天智说:“你说啥?”乡长说:“不知道了吧?清风街都没人知道。”四婶尖叫起来:“他怎么死了?”乡长说:“他已经死了近一个月,谁都不知道的。昨天接到南沟虎头崖那儿的举报,派出所去了人,原本死的是中星他爹。谁能想到他就会死了,又死在南沟的寺庙那儿!”夏天智说:“到底是咋回事?他一直病蔫蔫的,在寺庙那儿犯病啦?”乡长说:“是他杀。”夏天智说:“他杀?又是他杀?!”乡长说:“所长下午打回电话,说把凶手抓住了,凶手也是寺庙里的一个信徒。凶手交待,昭澄师傅死后肉身不坏,被安置在寺庙里供着享受香火,中星他爹也说他一生尽做与人为善的事,他儿子之所以有出息,也是他积德的结果,认为他死后也会肉身不坏的。他便爬到寺庙后的那个崖顶上,钉了一个木箱,自己钻进去,凶手再用钉子钉死木箱盖。可虎头崖那儿雨水多,加上潮闷,他很快就腐烂了,从木箱往外流臭水,臭水都流到崖壁上,就被人发现报了案。”四婶和白雪听得毛骨悚然,四婶就把白雪拉进卧屋去。夏天智说:“这怎么会是这样呢,他整天给自己算卦求寿呢,对死害怕得很,怎么就能自己去结果自己?”乡长说:“或许是太怕死了吧。”夏天智说:“这事中星还不知道吧?”乡长说:“还没通知哩。”夏天智说:“这事在清风街不要声张。”乡长说:“这怎么堵人口,南沟那一带都摇了铃了,明日我得去现场,你们夏家是不是也派个人去料理后事?”夏风从桌面上抬起头,说:“我去,我去看看。”夏天智说:“你去看啥?哪有啥看的?!”就对乡长说:“你还是去给君亭说一声,让村委会人去好一点,将来也好给中星有个交待。”乡长说:“这倒是。”起身就去君亭家。夏风也要去,夏天智把他拉住了。

《秦腔》第三部分4 (6 )

乡长一走,小房间里白雪又哭起来,夏风有些躁,说:“这哭啥的,烦不烦啊!”夏天智说:“你去洗个脸了,我有话给你说。”夏风疑惑地端了一盆凉水,整个脸埋在水里,一边吹着一边摇,水就全溅了出来。夏天智把孩子没屁眼的事说了一遍,夏风的头在水盆里不动弹了。少半盆子的水呛住了夏风,他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终于憋不住,腿软得倒在地上,水盆也跌翻了,哐啷得惊天动地。谁也没有去拉夏风,谁也没有再说话,孩子安然地睡在床上,竟然有很大的酣声。夏风就坐在水摊里,一个姿势,坐了很长时间,突然哼了一下,说:“生了个怪胎?那就撂了吧。”一听说撂,白雪一下子把孩子抱在怀里,哇地就哭。夏风说:“不撂又怎么着,你指望能养活吗?现在是吃奶,能从前边屙,等能吃饭了咋办?就是长大了又怎么生活,怎么结婚,害咱一辈子也害了娃一辈子?撂了吧。撂了还可以再生么,全当是她病死了。”夏风拿眼看爹娘,夏天智没有言语,四婶也没有言语。夏风说:“趁孩子和我们还没有多少感情,要再拖下去就……”四婶说:“咋能没感情?养个猫儿狗儿都有感情,何况她也是个人呀!”夏风站起来,说:“你们不撂,我撂去!”从白雪怀里夺孩子。夺过来夺过去,白雪没劲了,夏风把夺过来的孩子用小棉被包了。孩子是醒了,没有哭,眼睛黑溜溜地看夏风。夏风拿手巾盖了孩子的脸,装在一个竹笼里,三个人眼睁睁瞧着他提着竹笼出去了。

白雪呼天抢地地哭起来,四婶也哭,堂屋桌子上空吊着的灯泡突然叭地爆裂,屋子里一片漆黑。白雪和四婶在灯泡爆裂的时候都停止了哭,随即哭声更高。夏天智在黑暗里流眼泪。半个小时后,夏风回来了,他空着手,说:“咋不拉灯?”一家人都没有言传,他就到他的床上睡下了。夏风嫌孩子夜里吵,他又要吸纸烟,他是单独在后厢屋里支了张床的,进去后就关了门。夏天智流了一阵眼泪,悄没声息地站起来,在柜里摸寻新的灯泡,没有寻到,擦火柴再寻蜡烛,火柴燃尽就灭了。再擦着又一根火柴,说:“蜡在哪儿?”四婶说:“插屏背后有。”火柴又灭了。柜盖上一阵响动,火柴再次擦着,一点光就亮了,有指头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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