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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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 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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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爬不出来的龟最后的情形会是什么样子呢?雨里头隐隐约约响起了锣鼓的声音,胡三觉得这种张扬有点好笑,也不符合死人的愿望。一个被蛆吃完了的死人,哪里会想要张扬呢?不过也许锣鼓声是另有用意,说不定是那些人想振奋精神吧?刚才小录那副样子像在做梦呢。胡三自己倒是想做梦,想了三十年,可就是做不成,这也是他只好留在此地的原因。大概乌龟也不做梦吧。想到这里胡三心里一愣,终于明白了远蒲让他看乌龟的用意,这是他最后的留言啊。当时他那么恐惧,而今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胡三老头从短短的睡眠中醒过来的时候,心里反而静下来了。他起身走到门口,将那一群鸡从鸡舍里放出去,只觉得一种踏实的感觉往四肢蔓延开去。周围的一切凝固下来,夏天的太阳在门外晒着,马路上连机动车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寂静中却飞来一只大绿头苍蝇,在空中发出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如同直升机要来扫荡似的。胡三在这无所不在的嗡嗡声中自如地思考着,很惊奇自己在老年怎么还会有如此的灵敏性。他有些笨拙地挪开一只箱子,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匣子,那里面装着他从前生活的一些纪念品。那全都是一些可笑的东西,比如一枚生锈的螺钉,一个皮带扣,一包鸡瘟药,一块树皮,一只只剩下三分之一体积的陀螺,一张发霉的底片(照的是一堵墙或一个人的后脑勺),一只汤匙柄,一束鞋带等等,五花八门的。他在匣子里扒拉了一气,终于找出了那只其大无比的蝉蜕,他将这个东西放到桌上,气喘吁吁地坐下来观察。这只蝉蜕除了体积超大以外,色泽也有所不同,在床底下的黑暗里呆了这么多年了,仍然泛出那种微微的红色,乍一看就像一只活蝉。胡三凝视着这只蝉,脑子里的思维立刻受到了阻碍,要爆炸似的。胡三移开目光看着窗外,仍然感觉得到蝉蜕正在不断变大,一会儿工夫,竟把整个桌子都占满了。胡三不敢看它,他眼前恍恍惚惚的,一低头,发现那只圆滚滚的绿头苍蝇掉在脚下,已经死了。而在屋外,马路上的机动车又响起来了。胡三找出一块纸片,将死苍蝇包在里头,扔在墙角的垃圾袋里,回想起苍蝇刚才的威力,很诧异它怎么死得这么干脆。    
    〃胡三啊,这把年纪了还有这么大的闲情啊。〃    
    素媛老婆子从桌上拿起蝉蜕,对着太阳照了又照。胡三看着她心里就发慌。    
    〃你那天讲的绿毛龟的事,我在心里好好地想了一下。既然所有的人都走了,你不就成了绿毛龟了么?〃她放下蝉蜕,一本正经地说。〃真幸福啊,这种事。〃    
    她瘪着嘴巴还说了些其他的。    
    老婆子走了一气,屋里还留着她身上的气味,那种洞穴里的腐朽味。胡三想,自己从来没听懂过她的话,但她今天这番话正是他脑子里的思想,真是见了鬼了。的确,那只大水缸对于那几只龟来说,不就同胡三居住的这个世界一样大吗?那种事有什么可怕的啊。    
    胡三当即决定,下午还要去探望一下那几只龟,从门缝里仔细听一听响动。要是碰上女邻居,就同她详细打听一下远蒲出走前的情况。一想起一个人可以在三十几年里头保持一种阴沉的激情,胡三又不寒而栗了。    
    胡三知道桌上的蝉蜕又在变大,他眼睛不看那东西也知道。那庞然大物阻塞着他的思考。他明白那只是一个外壳,完全不像绿毛龟那样是实实在在的生物,不过这种划分他始终是怀疑的。比如现在,他走到门口朝外面张望,仍然感到房内的拥挤,那蝉蜕正在专横地朝空间扩张,而他正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绿毛龟啊绿毛龟。〃他像傻瓜一样叨念着,心里果真有种幸福感油然而生。那走廊上的太阳,那几只鸡,都显得分外的恬静,如同他体验中的一个五月的早晨。就在这一刻,仅仅只在这一刻,他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形象,那是一个钓鱼人,脸上胡须茂盛,他知道那是自己,他的每一根毛发都令胡三老头魂牵梦萦。


短篇小说(一)第160节 天空里的蓝光(1)

    阿娥在院子里玩〃捉强盗〃的游戏时,一块尖锐的碎玻璃割破了她的脚板,血涌了出来,她立刻哭了起来,一瘸一瘸地往家里走。在她的身后,孩子们照旧在疯跑,没人注意到她的离开。    
    阿娥一进门就止了哭,她打开柜子,从底下的抽屉里找出一条破布,将脚板缠起来。血不断地渗出来,她又加了一条布。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一直惊恐地竖着耳朵,担心在后院修理木桶的父亲进来看见她。血很快止住了,阿娥解下那两条沾了血的布条,再用一条干净的布缠好脚板,然后站起来想把那两条脏布扔到垃圾桶里去。她刚一起身,门就开了,但进来的不是父亲,却是姐姐阿仙。    
    〃那是什么?〃她咄咄逼人、又有几分得意地指着阿娥的脚。    
    〃不要告诉老爸。〃阿娥哀求道。    
    〃这么多血!你的脚!闯大祸了啊!!〃阿仙故意高声叫喊。    
    一瞬间,阿娥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她急急忙忙将那两条破布藏进门后边的草袋里,一只幼鼠飕地一下从草袋里溜出来,亡命地逃。她用力动了这几下,脚板又开始渗血了。阿仙仔细地观察了妹妹一阵,转身往后院走去。阿娥知道她找老爸告状去了,便胆战心惊地坐在竹椅上等着,她预料会有一场风暴。然而等了又等,父亲那边还没有动静,她于是想,会不会老爸太忙了(早上她看见有三个人来找他修桶),没时间来惩罚她呢?这样一想就有点放心了。她决定到柴棚里去度过这一天。她走的时候将那两条脏破布从门后的草袋里拿出来,跛着足一下台阶就将它们扔到了垃圾桶里,还从地上抓了两把枯叶盖在上头。    
    柴棚离房子有十来米远,里面住着阿娥的老朋友大灰鼠。一看见屋角那个草屑和破絮做成的窝阿娥的心里就涌上一阵温暖,她知道那里面有几只小鼠,是早几天产下的,还没睁眼,昨天她趁大灰鼠外出觅食的时候偷看了那些几乎是透明的小东西。阿娥离老鼠窝远远地坐了下来。从柴棚里可以听到阿仙的声音,她到底在同老爸讲些什么呢?也可能他们是在商量惩罚她的事吧。而前面院子里,玩〃捉强盗〃的小孩们又在大呼小叫。    
    挨到下午,饥肠辘辘的阿娥终于忍不住了,她打算偷偷溜到房里去吃饭。她走进厨房,看见阿仙正在洗碗,阿仙满腹狐疑地瞪着她。    
    〃饭菜都留在碗橱里,老爸一直在念叨你,我们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阿仙的声音变得十分柔软,简直有点谄媚的味道,阿娥真是受宠若惊。阿仙快手快脚将饭菜在桌上摆好了,阿娥坐下来,宛如在梦中似的开始狼吞虎咽,一边听姐姐在旁边絮叨。    
    〃阿娥呀,老爸说你会死于破伤风呢,你觉得怎么样啊?要知道妈妈就死于破伤风。我一贯不赞成你同那些野孩子玩,为什么你就听不进去呢?其实我早知道篱笆那里有很多碎玻璃,我去年在那里砸了几个酒瓶子,只是我没料到你会这么快受伤。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现在受伤了,我简直羡慕死你了。上午我看见你的脚肿得那么大,我就跑到老爸那里,他正在箍桶,头也不抬就问我是不是破酒瓶割的,还说那些酒瓶都是装过毒酒的,这下你没法死里逃生了呢。老爸的话弄得我心里很乱,一静下来我就想起你描花用的那些模板,你干脆都把它们交给我保存算了,你也用不上了。我知道你和小梅好,她送了你那些模板,可是如果你不问她要,她就一定送给我了,你说是不是?你现在还要那些东西干什么呢?〃    
    阿仙说到这里就皱起眉头,似乎想不通这件事,又似乎在心里谋划什么。阿娥洗好碗准备回房里去时,看见阿仙还站在灶台边傻笑,她就不理她,一个人先回卧房了。这是她和阿仙两个人的卧房,面对面放着两张床,床之间有个衣柜,上午阿娥就是从衣柜底下的抽屉里找出布来缠伤口的。现在她又打开柜子,掏出钥匙开开了边上一个上了锁的抽屉,拿出那套模板。模板是桃木做的,光溜溜泛出红色,共有四件,可以描四种花样,都是用来绣枕头的,小梅告诉阿娥这是偷了她母亲的,前些天母亲还到处找呢。阿娥还不会绣花,但神奇的模板令她心醉,没事的时候她就用铅笔在旧报纸上描花,描了一张又一张,那种感觉妙不可言。她将那几块描花板抚弄了一阵之后,小心翼翼地放回牛皮纸的袋子里,然后锁上抽屉。伤口隐隐地有点痛,却不再出血了。阿娥回想起阿仙说的那些话,猛地一下有点吃惊:莫非自己真的会死?刚才她还认为阿仙是小题大作呢(阿仙从来不说谎)。还有老爸,每回她和阿仙犯了错都是给她们两巴掌,这一回倒真是例外了。是不是由于老爸优待了自己,阿仙才说〃羡慕死你了〃呢?老爸又干吗要把有毒的酒瓶扔在房子周围呢?阿娥想不清这些事,她懒得想,她一贯的办法总是挨时间。〃挨过了这一会儿就没事了。〃她总这样对自己说。有的时候,一件不好的事发生了,她就到柴棚里去躲着,睡觉,睡醒之后那件事就冲淡了很多。今天阿仙说的这件事也许是非同小可,不知怎么阿娥当时听了并没有怎么着急,现在回到房里再一重温那些话,才暗暗的有点急了起来,又怕阿仙看出自己在着急。她坐在床上,将脚上缠的布条拆开看了又看,看不出伤口有什么异样。她想,也许那块玻璃根本不是毒酒瓶上面的,老爸和阿仙都太武断了,简直武断得奇怪。阿娥决心走到村口去,只要她能走到村口,就说明根本没有问题,一个快死的人怎么能走到村口去呢?    
    父亲追上来的时候,阿娥已经走过了柴棚,快到小梅家门口了。    
    〃你找死啊,还不回去躺着!〃他很凶地吼道。    
    〃我,我好好的嘛……〃阿娥小声地辩解。    
    〃好好的!就快有好戏看了!〃    
    父亲始终板着一张脸,阿娥不敢打量他,像老鼠一样靠边溜。    
    〃哪里去哪里去,不想活了吧!赶快死到床上去,死在外面没人收尸!〃    
    被父亲一追一骂,阿娥的脚也不瘸了,急急地回到房里。她一推门,看见阿仙正在拨弄装着模板的抽屉匙孔,她用一根铁丝去套那把锁,听见开门的声音,她立刻扔了铁丝,一脸涨红了。    
    〃你就这么等不及了啊,反正我快死了嘛。〃    
    阿仙〃嘭〃地一声关了柜子,气呼呼地出去了。阿娥知道她又去找老爸去了。奇怪,老爸并不喜欢阿仙,两姊妹相比之下他反倒更喜欢阿娥一些,可这个阿仙,从小到大一直坚持不懈地在老爸面前讨好,哪怕老爸对她恶声恶气她也从不气馁。    
    阿娥躺在自己床上,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她有点急于要自己睡着。一会儿她就迷迷糊糊的了。她在梦中误入了一片森林,走不出来了。林子里很冷,周围长着一棵棵苍天大树,她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突然一低头,看见自己的脚被一根竹尖刺穿了,自己被钉在原地不能动,一阵难以形容的刺痛使她发出一声尖叫,于是她醒了。她的头发汗得湿淋淋的,但脚上的伤口倒并不痛,这是怎么回事呢?莫非梦里是另一个人踩着了竹尖,那个人才是快死的人?虽然脚板不痛,梦中的痛感却深深地留在记忆里。窗外的杨树被风吹得沙沙响,阿娥害怕再回到那个梦里去,可她不知怎么又很想回到那个梦里,以便搞清一些事。她就这样犹豫不决地半睡半醒,然而终于醒来了,因为阿仙在厨房里摔破了一只碗,弄出很大的响声。


短篇小说(一)第161节 天空里的蓝光(2)

    阿娥到厨房去帮阿仙的忙,她正要去淘米,阿仙突然客气起来,从她手中抢下锅子,一迭声地说:〃你歇着吧,你歇着吧。〃她的举动令阿娥满腹狐疑。阿仙手脚不停地忙着,阿娥在边上看,她很羡慕阿仙干活的那种熟练派头,她自己怎么也学不会。现在她正聚精会神地用火钳将和好的湿煤滚成一个个小团子,一个一个沿灶膛垒好,她那只灵活的右手如同与火钳连为一体了似的,她的样子有点骄傲。    
    〃阿仙啊,我做怪梦了呢,我梦见自己要死了。〃阿娥忍不住说出来。    
    〃嘘!不要让老爸听见了。〃    
    〃那不过是一个梦。〃她又补充道。〃不见得吧?〃阿仙探询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干活。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一言不发,直到都吃完了,阿仙站起来收拾碗筷时,他才蹦出一句:    
    〃阿娥不要到外面去了。〃    
    〃我好好的,我一点事都没有。〃阿娥面红耳赤地争辩。    
    父亲不理会她,一甩手就走掉了。〃真傻,真傻!〃阿仙说,一把从阿娥手中夺过碗,〃歇着去吧!〃    
    小梅的家里亮着灯,一家人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饭。阿娥进屋后,小梅只是简单地朝她点了下头,示意她等着,就不再朝她这边看了。他们吃的是南瓜粥和饼子,个个吃得满面流汗,小梅的两个弟弟把脸都埋到大海碗里面去了。小梅的父亲和母亲也不朝阿娥看,他们脸上似乎都有点怒容。阿娥靠墙站着,站了好久。一家人吃完都到里面房里去了,只剩下小梅在收拾桌子。阿娥想,小梅真怪,现在爸妈都不在这里了,她怎么还是看都不看她阿娥一眼?她把碗都摞到一起,用两只手端着去厨房。阿娥也跟了去,不料小梅在厨房抓了块抹布又返身回来抹桌子,这就同阿娥撞上了。    
    〃你快走吧,快走!我以后再去找你。〃她急急地说,竟然用力将阿娥往门外一推。    
    阿娥从小梅家的台阶上摔了下来,她坐起来后立刻察看自己的脚板。还好,脚板上的伤口没事。一抬头,又看见小梅在焦急地朝她打手势,小声喊着:〃快走,你快走啊!〃然后她就缩进去再不出来了。    
    阿娥现在真的感到有点危险了,想起父亲的命令和那神态,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周围夜幕沉沉,黑地里有两个人提着风灯在急匆匆地走,他们很快就经过了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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