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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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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竭地喊话,但他们谁也没想到要去敲开作坊的门。


中篇小说(三)第108节 小镇逸事(2)

    启明星升起的时候,街坊们累得站不稳了,这才无可奈何地进屋去睡觉。我没有进去,我站在那些马中间,揣测着它们还能支撑多久。最后,我鼓足了勇气去推那张门,然而门被从里面闩死了。有人在里头打架,踢得墙壁都微微地颤动。    
    第二天,我听到有人在门外说发生地裂的危险已经过去了。我连忙打开门往我的作坊那头看去。那街边的空地上停着的那群影子似的马匹已经不见了!我赶到那边,看见作坊的门大敞着,里面的人已经走了。我进到里头,用我灵敏的鼻子嗅出了那些人的体臭。    
    〃他们丢下了我。〃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黑暗里说道。    
    我吃惊地往那头一瞧,凭着模糊的形状我辨出了说话的是那个为首的有病的家伙。此刻他睡在地上,还是裹在铁甲里头。他一翻身,那身铁甲就发出刺耳的声音。我蹲下来想摸一摸他的铁甲,他立刻警惕起来。    
    〃拿开你的手!〃    
    〃怎么啦?〃    
    〃我讨厌和人接触,那会加重我的病。〃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然而他又不高兴了。    
    〃你这个伪君子,叹什么气?〃    
    使我感到惊奇的是他的声音怎么变得如此的清晰有力了,先前他说起话来我听着像蚊子叫一样。是啊,我叹什么气呢?难道我是怜悯他么?我又有什么资格怜悯他呢?他躺在那里,显得十分痛苦,但我并不知道这痛苦是不是他所愿意的。不过我并不是伪君子啊。    
    突然他的病发作了,他在工作台下面滚来滚去,那身铁甲发出尖锐的乱响,我觉得他末日来临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孙子阿狗在门口大声喊我,并且一路喊着进来了。他用力扯着我的布衫的后襟,问我在干什么。我指了指工作台下面那个人,他就笑起来,说:〃原来爷爷在这里藏着大饼呢!〃    
    我用力一看,果然看见那里有半篮子大饼,而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阿狗将那半篮大饼提到门口光亮处去看,口里嚷着:    
    〃大饼长霉了!大饼长霉了!〃    
    我在作坊里找了好久,将每一盏灯都点上,将每个角落都找遍,还是没有找到那个人。我又想到屋后的墙上有个洞,可以通到隔壁的制陶作坊,这个人会不会去了那里?我将豆油灯一盏盏全吹灭,打算去隔壁。这时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看来我要在这里定居了。〃    
    对于这种卖关子的家伙,我心里一下子生出了厌恶。我快步走了出去,将作坊的门锁上,牵着阿狗往回走。街边到处是一摊一摊的马粪,其间还夹杂了昨夜那些人扔下的破布和纸包之类。那些马可真是精神啊,要知道四天里头它们什么都没吃呢。    
    〃他到哪里去了?〃阿狗扯着我问。    
    〃谁?    
    〃给你送大饼的那个小孩啊。〃    
    〃他回去了。〃    
    〃我想跟他玩呢。〃    
    回到家里后,作坊里的那个人就成了我的心病。首先,我已把他的大饼扔了,现在他没东西可吃了,会不会发起狂来破坏我的作坊里的设备?其次,这个人从遥远的北方而来,来到我的作坊里〃定居〃,会不会带来什么危险的使命?    
    在我的家里,儿子和儿媳都不继承父业,多年前他俩就去遥远的乡下当烧砖瓦的窑工去了。他们将孙儿阿狗扔在家中,再也没回来探望过。我一贯认为那两个人生死未卜,我也早就对他们不存任何希望了。在这一点上,乖巧的阿狗同我的观点也很一致。见到穿铁甲的人之后,这个多年来已被我埋葬了的记忆又隐隐地活动起来了。我一直在猜测这个人是否同我的儿子敏泽有关。敏泽如果还活着,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他是属于那种阴沉又极有心计的类型,这大概同他母亲死得早有关。当初我的事业在这个小镇上蒸蒸日上,我做梦也没想到敏泽会提出来和媳妇两人一块外出当窑工。实际上,我从来也没有揣摸透这个儿子的性情。穿铁甲的人带领着马队从远方而来,我是镇上第一个迎接他们的,似乎那几天里头,居民当中也没有谁注意过他们。那些忍饥挨饿的马引起了我的联想,我无端地感到敏泽和他女人一定也骑着这样的马匹在荒原上跋涉。马队离开后,模糊的猜测就渐渐集中到了一点上,〃定居〃这两个字在一天夜里突然使我昏暗的脑海里豁然一亮。    
    现在已经是第七天了。白天里,我的作坊开工的时候,他就消失不见了。到了傍晚,所有的工人都已回家,我要锁门的当儿,这时我一回头,必定看见他那一身青色的铁甲他在墙跟缩成一团。我用篮子新装了几张饼放到工作台下,可是那些饼一直原封未动,这个人的病似乎同肠胃有关。我对他那顽强的生命力感到惊讶。    
    又到了第八天了。我一边扫地,一边在心里认定这人时间不多了。忽然我又听到了那种熟悉的锐响,原来是他扶着工作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他的样子就像一个鬼,两眼射出令人胆寒的磷光,要不是遇上像我这种活够了的老家伙,另外的人恐怕要吓个半死。他扶着工作台走了一步,晃荡着往前一扑,又脸朝下扑倒在地。金属的撞击声弄得整个作坊余音缭绕。他一动不动了。我弯下腰,将他的脸掰转来,确定他还活着,一时半时也死不了。就在我同他对视的瞬间,我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人这么久不进食了,所以也不曾排泄,而他要是排泄的话,我实在想不出穿着这一身铁甲该如何样来做这件事。那么是不是可能他已经有更长得多的时间没有进食了呢?完全可能的。或许那些马在排空了肠胃里的东西之后,也能维持很长的时间。倒是他的脸,并不见得比原先看到的更为消瘦。我又看了一下他的眼珠,现在眼珠已不再发出磷光,只是呈现出营养不良的淡淡的紫色。    
    〃你还要我怎么样?〃他低声说道,还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作坊又不是收容所。〃我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想出了这句话。    
    〃我并没有要你收容我,这里是我的家,你怎么忘了呢?〃    
    他居然嘻嘻地笑了起来,笑到后来便直翻白眼,像要咽气了一样。这太可怕了,我急忙撇下他,走到外面颤抖着将大门锁上。在我的右边,制陶作坊的老板也在关门。不知是不是幻觉,我看到有两匹马的头部从那门缝里朝外伸了伸,制陶老板连忙用他宽阔的背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本想过去证实一下我所看到的,但是空中刮起了灰沙,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脱下外面的布衫包住头,摸着墙壁往家里走。快到家门口时,我听见了马的嘶叫声。


中篇小说(三)第109节 小镇逸事(3)

    我向阿狗打听,阿狗就对我说,制陶作坊里没有马,那些马全都往南边去了,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阿狗还知道一件我不知道的事,那就是那些马并非没吃东西,他亲眼看到它们当中的一匹栗色马啃吃地上的泥土,另外一匹则啃了不少树皮。阿狗说这是些怪马,什么都吃。我有些不悦,因为阿狗知道的事太多了,超出了儿童的范围。我一直担心镇上的人要教坏他,现在果然发生了。我就板着脸不再开口,阿狗见我脸色不对,就往外溜。我从窗口伸出头往外一瞧,瞧见他果然在那边敲制陶作坊的门,没想到那门还真被他敲开了,他蹦蹦跳跳地进去了。这样看起来,那制陶作坊里果然有问题啊,我怎么没注意到呢?    
    制陶老板是一个脸上总是挂着谦卑的微笑的人,他从不同任何人深交。他的作坊里一共有三个制陶工,从门面外头望进去,显得有点冷清。真正的作坊是在后屋,我仅有一次进到那后面。那间房像地狱一样黑,既没有灯,也没有光线透进去,三个幽灵似的工人弯着腰在里面忙着什么。那一次我是去找老板借一把大刷子,我在那作坊里站了几分钟,感到头晕,老板就扶着我出来了。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同他打过交道。平时碰见,也就仅限于点个头。阿狗竟会迷上那种地方,这实在是我始料不及的事。    
    阿狗回来后,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他去哪里了。    
    〃我们往地底下打洞。〃他骄傲地说。    
    〃通到哪里?〃    
    〃到处都通。我们把那些洞叫做地下城。〃    
    〃你能带我去看吗?〃    
    〃不能。〃    
    〃为什么?〃    
    〃谁要是讲出去了,马上杀头。〃    
    〃要是我不让你去呢?〃    
    〃他们会来攻打你的。〃    
    阿狗朝我翻了翻白眼,我觉得自己很熟悉他的这个新表情,我在别人身上看到过。他完全变了。我这个迟钝的老家伙,怎么就一点都没觉察。现在回想起来,最近一段时间阿狗的确有几个反常的举动。一是有好几回,他手里拿着个小锤子沿街敲打那些砖墙和木板墙,敲几下,口里又〃哇啦哇啦〃乱喊一通。二是他好像在害怕什么事,睡觉之前居然要放一把小刀在枕头下。这种举动令我发笑,他自己倒一点都不笑,一板一眼地做得十分认真。就在前天,我发现他拿了我的一顶皮帽子往外走,于是我拦下了他,问他要用这顶帽子去干什么。他含含糊糊地说是捐献给一个人,再一追问,就什么都不肯说了,还发脾气地将皮帽扔到床上,说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样,隔壁作坊在我心目中变得阴森起来了,我觉得它像地狱一样大张着口,要把我的小孙子吞进去。那老板是不是同穿铁甲的这个人串通一气的呢?还有他作坊里的马,莫非是一些幻影?如果马是幻影的话,那黑暗中的几个工人也有可能是幻影。我想起来几乎没有人看到过他们,即使是那个住在我隔壁的陶工,我也从未见过他的面,只是听说他是白天睡觉,半夜里上班的工人。想到那黑屋子里关着一屋子鬼影,而我的阿狗又迷上那地方,我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制陶作坊从我记事起就在镇上,后来又换了几次地方,现在的老板是原先的老板的儿子。先前的老板是个彪形大汉,走起路来〃通通〃作响。现在这个老板瘦小多了,相貌还有点猥琐,我从未看见他同任何人发生过争执,他的生意范围也比父亲大大缩小了,他应属于没有魄力的那一类。或许因为他没有魄力,他就搞起阴谋来了。也有可能那一队人马是他在黑屋子里念符咒召唤来的,他们并没有离去,现在就被他关在那地窖里头了。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自言自语地叹息:〃阿狗哎阿狗哎。〃    
    街上的车流量又大起来了,一些马车像发了狂一样横冲直撞,据说发生了几起车祸,这可是多年里头没有过的事。有一种说法是有人故意激怒那些马匹,闯到马的跟前去找死。当然这只是流言,受伤者的家人哭天喊地,从早闹到晚,镇子里笼罩着恐怖的气氛。现在到了夜里,马车和牛车还是川流不息,半夜里一觉醒来,我竟会觉得自己是住在一辆流动的马车上头。    
    阿狗这几天乖多了,既不外出也没有古怪的举动,有时还能帮着我做饭。    
    我仍然在傍晚同那个穿铁甲的人晤面。我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害怕了,好几次,我向他询问他的来历。每次他都不回答我,却要我猜一猜他的年龄。我一猜,他就摇头,显出鄙夷的样子,令我很气愤。后来我就不再上他的当,我将他称之为〃千年不死的老乌龟。〃我一说出这句话他就笑起来,似乎很赞赏我对他的形容。我站在原地使劲用脑子,想多找出几个词来形容他,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出了,就只有〃千年不死的老乌龟〃这一句。    
    〃你们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我问他。    
    〃你不是看见了么?〃    
    我看见了什么呢,是的,我看见了两匹马的头从隔壁的门里伸出来。但如果那制陶老板守口如瓶,我不就等于什么也没看见么?我将自己的耳朵用力贴到那张木门上头去倾听,我什么也没听到。一群马在一间屋子里,还能不发出声音来么?也可能是我的听力更加减退了,街上的车辆又闹得凶,我才什么都听不到的吧。我又让阿狗去听,阿狗就做着鬼脸告诉我:〃里面什么都没有。〃接着他又补充说:〃我是不会把我的秘密告诉你的。〃    
    我们祖孙俩在回去的路上走了没多远,我就看见了一桩惨觥?/p》    
    那是三匹十分高大的黑色骏马,后面是华丽的马车,说不定马车是从皇宫里驶出来的呢。老妇人像聋了似的站在马路中间,聚精会神地看着麻石上的什么东西,马匹将她踏倒了,她一歪,倒在右边,车轮又从她的大腿上压过去。车子没停,车窗里也没人探出头来。我以为这位叫洪大妈的老妇人已经死了,我弯下腰去拖她,却看见她还活着。虽然她的下半身全是血,她的眼睛却十分有神。那眼神好像在嘲弄自己说:〃你看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她的家人从那边一路哭喊着过来了。    
    因为洪大妈的事故,马路上发生了短时间的堵车。咒骂声不绝于耳。阿狗用力扯着我的衣角催我回去,他似乎很害怕。    
    我们到家后一会儿,就有人来敲门。来人长着一张刀削脸,头发很长。    
    〃一会儿就有消息送到这儿来。〃他说。    
    〃什么消息?〃    
    〃等着吧,你!〃那人干脆地打断我,又急匆匆地走了。


中篇小说(三)第110节 小镇逸事(4)

    阿狗立刻将所有的门窗关得紧紧的,我忧虑地看着这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举动,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后来一直到半夜我还在等那个消息,那个消息却没有来。整整一夜,街上的车辆像战争时期一样疯狂,其间又夹着洪大妈家凄厉的哭声,还有山洪似的轰轰声。这些声音,在我这听觉退化的耳朵听来,就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样,因为我自己的耳鸣响得更厉害。有好几次,我不放心地走到阿狗房里去探望,每一次,我都看见他在朦胧的月光中翻来覆去。我试着问他睡着了没有,他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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