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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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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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为了掌握他的行踪而这样做。句了回忆起大头福裕那种痛苦无望的生活,玩味着这两个夜晚所给他的印象,身子又开始了那种轻轻的颤抖,止也止不住。〃渔场里夜半的风景真是美不胜收啊。〃他轻轻地对着空中说,还打了一个寒噤。当然,对渔场的兴趣是他生活中惟一的兴趣,他一直在幻想着关于大头福裕的种种事,这种幻想多年前就开始了。从前的一天他站在马路上,看见大头赤着脚在鱼塘边行走,厚实多肉的背绷在衣服里面,他就设想过这个人夜里潜伏在他家后院的情形。后来他又多次将他设想成街上的一名流浪儿,这个流浪儿被七爷收留,做了渔场的工人。即使是昨天夜里,七爷故意让他目睹了福裕个人生活的真相,他对他的幻想仍然没有停止。大头福裕在白天里太阳下的那种沉默对于句了总是具有无穷的魅力,令他遐想联翩。原来于不知不觉中,句了的生活已形成了模式,哪怕与所有的人隔绝,他也还是抵挡不了来自渔场那边的诱惑啊。句了明白了,如果他要保持对旁边这个渔场的兴趣,他就得接受灰元和老婆子对他的生活的干扰。原来事情竟会是这样,也许这就是老婆子所说的那个神秘的原因,促使他在这条街上定居下来的原因?只因为街道紧挨着大而荒凉的渔场?这种推理似乎过于牵强了一些。句了近些年记忆力衰退得厉害,多年前那些事情的印象在他脑海里越来越稀薄了,有的时候竟会有这样的幻觉,认为自己是生在这条街上,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这种可能性是没有的。但是真的完全没有生在此地的可能吗?句了开始胡思乱想,他设想自己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关于记事前的那段生活也没人给他一个确切的描绘。孤儿院是否在那段时间里搬迁过呢?莫非孤儿院是从此地搬走的,莫非老婆子做过孤儿院的保姆?句了越想越离奇,忍不住的哆嗦使他有点难受,他将洗干净的碗放进碗柜,离开了厨房。    
    坐在家里心中疙疙瘩瘩地想着那些往事,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他像与谁争吵似的大声说:〃我有退休金,生活不用操劳,身体也没有病,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我担心的事。〃    
    〃句了真想得开呀。〃蛾子讽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蛾子怎样看待我的处境呢?〃句了转过身来说,又开始哆嗦了。    
    〃你的处境?我没想过,我为什么一定要来考虑这种事呢?我关心的是妈妈,妈妈刚才总算又睡着了,我才能到这里来见你,和你说话。〃    
    句了看见蛾子的眼圈又是红红的,大概她刚才又哭过了。    
    〃我的心底也知道,妈妈这种人,身心都十分坚强,不会饷纯炀退赖摹O衷谇肽阆胂?我的处境,还有我哥哥的处境吧,我们才是被吊在悬崖上的两只小动物呢。她总有一天会死的,她一死,我们全完了。昨天我又碰见哥哥喝醉了酒,他在外面捡破烂卖了些钱,就把那些钱喝了酒,他是因为害怕才这样干。这件事也给妈妈很大的打击,再加上你的事,妈妈就病倒了。刚才我还想,即使是母亲这样坚强的女人,也会在哪一天倒下去再也起不来的。〃    
    〃你们一家三口能不能停止相互折磨呢?〃我停止了哆嗦,冲口而出。    
    〃你把这种事看作折磨,是因为你一点都不懂得我们。你已经和我们住了这么久,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你心里想的,就只有退休金和房子这一类的事,别的你都不担心,都把它们忘记。现在我要带你到院里去看一样东西,你看了之后不要想不开。〃她拉着句了边走边说。    
    早春的太阳照着小小的院子,一根绳子上挂着很多衣服,是蛾子早上洗的。隔壁的小围站在那里吃饭,看见句了来了掉头就跑。    
    〃你要给我看什么东西呢?〃句了问。    
    蛾子忽然忸怩起来,看着自己的脚尖半天不说话。    
    〃并没有什么东西要叫你看,只不过想提醒你以后去渔场那边要小心点,会有不好的结果的。事情总是这样,一开始图新鲜,一味地结识一些不该结识的人,到后来就有不好的结果了。这并不是要阻止你。〃最后她郑重地说。    
    〃原来是这样,你们并不是不关心我的处境嘛。〃    
    〃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为什么要关心你的处境呢?我是提醒你,我这样做是出于自己的考虑。你太夸大其词了。有时候,我的确关心你,可那也是为了妈妈,你不会明白这种事的。〃    
    句了看见有一个人从屋角那边伸出头来张望,不由得很不自在。    
    〃那是灰元,母亲叫他来的,他总是出其不意。现在你回去吧。〃    
    他回到房里时,小贩灰元已经在进门处架了一张临时床,现在正在铺床,他的放火焙鱼的大篮子扔在床边,房里弥漫着鱼的气味。


中篇小说(二)第62节 鱼人(16)

    〃你不要担心,我只是晚上来您这里睡,白天我很忙。〃    
    句了设想与灰元共度夜晚的情景,有一种新的东西在他心头悄悄地萌生,烦恼渐渐游离开去。灰元动作缓慢地铺着床,句了就站在那里幻想。    
    〃你听得清隔壁在说些什么吗?〃句了问灰元。    
    〃还能有什么别的事呢?〃灰元说话时眼珠藏在大而薄的眼皮下面。    
    〃原来你们早就串通一气了呀。〃    
    〃胡说。〃    
    灰元走了好久,屋里的鱼腥味还是那么浓。句了记起七爷和福裕的房间里也是这种味道,他们之间的区别只在于那两个人是住在渔场里的养鱼人,灰元则是去大河里捕捞小鱼的小贩。现在这个沉默的小贩搬到他家中来了。他会不会和他一道去那边渔场呢?似乎会,又似乎不会,句了的幻想连绵不断。他的生活最近总是和鱼连在一起,鱼真是一种特别的动物啊。句了往钢丝床上坐下去,床垫硬硬的,麻布面子的枕头却又大又蓬松,他将它拿过来在手里掂了掂,枕芯〃啪啪〃作响,他又将鼻子凑近去,便闻见了火焙鱼的气味。原来枕芯里面是焦干的小火焙鱼!句了不禁哑然失笑,心想灰元这家伙真是别出心裁。恐怕就是睡着了,也在做着关于鱼的梦吧。不久前他还对他说渔场里那种地方最好少去,可见他对那边是十分熟悉的。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句了就觉得灰元和老婆子都是过来人,他们定居在街上辛苦地维持生活,因为早就洞悉了那边的秘密。    
    灰元回来时,句了已经入睡了。他没有开灯,轻轻摸摸地上了床。句了在朦胧中听到他的枕头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也听到隔壁母女俩在黑暗里的低语,这两种声音夹杂在一起,使得句了怎么也进入不了深沉的梦乡,有好几次他都快醒了,却又怎么也醒不过来。那两种声音既干扰着他的睡眠又有催眠作用,他甚至清晰地听见了隔壁的谈话内容,那些内容涉及他本人最近的活动,他挣扎着想要醒过来时,谈话声忽又变得隐隐约约,他又被更大的瞌睡所征服。小贩夜里也似乎一刻都不得安宁,句了甚至在梦里对他枕头里的干鱼发出的响声找到了一个很好的比喻,他还想起了自己与鱼结下的不解之缘,在梦里感动得流了几滴泪呢。到他终于醒过来时,灰元已经不在那边床上了。    
    从窗口望出去,看见灰元正在走廊上补渔网,他垂着头,动作一点也不麻利。句了经过他身边到厨房里去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    
    〃蛾子的妈快死了。〃    
    句了回过头来,看见他还在若无其事地干活。    
    〃我明明听到她们夜里在谈话,整整谈了一夜。你当然也听到了。〃    
    灰元抬起头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句了在他的目光下脸涨得通红。    
    灰元走了以后好久好久,句了还没有回过神来。奇怪的是他虽然夜里并没有怎么睡着,现在精神却很好。一直到他吃完早饭,蛾子才蓬着一头乱发怏怏地进厨房来。她的眼皮肿得厉害,动作也不如往常有生气,拖拖沓沓的,像个有病的人。她将盛了水的壶放到火上,就发痴地看着句了,心中似有千言万语要向他说。    
    〃妈妈快不行了,因为哥哥昨天又做了不好的事,她伤透了心。〃    
    〃你们昨天夜里说了一夜的话,我觉得她精神相当好嘛。〃    
    〃那是妈妈在向我交待后事,因为只有我是她所信赖的。〃蛾子说到这里眼里一下子放出自豪的光彩,把句了弄糊涂了。〃对于我和哥哥,她倒没什么放心不下的,她说我们反正就是这个样子了,出不了什么大问题。她惟一放心不下的是你,所以整整一夜她都在和我谈论你的事,我们为你设计了一个又一个的方案,然后又一一推翻,妈妈在假设这些事当中变得十分活跃,说起话来就像小姑娘一样,那就是你认为她精神相当好的原因吧。可是我却知道她在消耗着自己,蜡烛快要烧完了。句了,你和我们做了多年的邻居,我要坦白告诉你,只有妈妈知道你的底细,包括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那些事,妈妈从不曾透露,所以我也一直在猜测。〃    
    蛾子将开水灌进水瓶,提到房里去。句了就跟在她后面。她有很深的心事,步子无精打采的。开了门,句了看见老婆子精神很好地坐在床上,她上身穿着那件黑袍,被子盖在她腿上。句了想不通为什么蛾子要撒谎,为什么灰元也和她同样口径。    
    〃你来得正好,〃老婆子说道,将身子倾向前面,〃我要向你交待些事,把你的手拿过来吧。〃    
    句了朝她伸出手,老婆子一把握住,像怕他跑掉似的。句了感到那双手冷冰冰的,但十分有力,根本不像一个快死的人。蛾子他们为什么要搞这种恶作剧呢?老婆子抱住了句了的手之后,便目光炯炯地盯住他。句了从来没有这样被她看过,真是难堪死了,又由难堪而变为气恼,于是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没想到老婆子的手竟如铁钳一般。    
    〃灰元来了,你就用不着去那种地方了。昨夜渔场里刮了龙卷风,幸亏你在家里。一直到了黎明,风才渐渐地平息下来,那时候我的心脏出现停跳,我本来以为自己是无法恢复了,没想到又活过来。〃她说。    
    〃怎么会有龙卷风呢?您呆在家里没有外出,是不可能知道那种事的。也许是您的幻想。成天幻想着这种事,还不如去那边走一走。〃句了鼓起勇气说。    
    〃你这个流氓!〃蛾子气得大骂起来,〃你知道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蛾子说得对,〃老婆子平静地说,她的手似乎要从句了的手上松开,但又没有真的松开。〃有些事,不可能知道的,焦虑也没有用。即使是我,也只能听得见龙卷风,这说明不了什么。至于灰元,又更透彻一点,可能因为他常年捕鱼的缘故吧。请相信一个垂死老人的话吧,你要搞清的一切,我和灰元早就放弃了,那种事并无什么价值,离本质还差得很远。从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这一点,你也该看出些问题了。〃    
    〃妈妈,妈妈!〃蛾子说,眼泪顺着她年轻的脸蛋往下流。    
    〃现在你走吧,好好地想一想。〃老婆子松开句了的手,显出不再关心他了的表情。    
    句了回到房里,在鱼的气味里变得神思恍惚了起来。他不知道今后他的生活要向什么方向发展。这些人,包括渔场里的七爷,灰元,和隔壁这一家,他们都不给他任何启示。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知道与他有关的一些秘密,可是他们全都守口如瓶。既然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们就不应该来管他的事了吧,却又完全不是这样。他们最近不是一般的关心他,而简直就是不容商量地介入他的生活,这种介入而且是永久性的,他想躲都躲不开。然而这不正是他所愿意吗?他这个退了休的人,多年前流浪到此地,表面上过着一种清心寡欲的生活,实际上心里总在想着一些不该想的事。那些事是非常隐秘的,而他,在百般无聊中长出了细长的、无形的触角,无意中触到了事物的某些枝节,这一切,都被他周围的这些人看在眼里。在愤懑中句了甚至想,这些人在对他实施一个集体的阴谋。他们为什么如此冷酷呢?他的要求并不多,一个退休老头,还能有什么奢望呢?只要一点点启示,一点点趣味就够了,可是他们就是不给,不但不给,还来扰乱他的日常生活。就说那老婆子吧,折磨自己,也折磨儿女,这还不够,还得把他也搭上。是不是她因为自己过着非人的生活,于是产生变态心理,要拉一个人下水与她同归于尽?现在句了深深地感到了,他与这条街上的人,与渔场的那些人,全都是格格不入的。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们,他对他们的关心仅限于外表的观察,而他们(也许是所有的人)对他却有深入骨髓的了解,一想到这一点句了就眼前黑黑的,沮丧得要死。    
     〃句了对生活失去勇气了吗?〃七爷站在水塘边用嘲弄的口气问。    
    句了看了看天,又将目光投向水里那些鱼,说道;    
    〃血吸虫是寄生在肝脏和血管里的吧?据说患这种病的人有些依然活到六七十岁呢,我想做个榜样。〃    
    七爷哈哈大笑,那些鱼立刻沉到水的深处。    
    1997。4。20,英才园


中篇小说(二)第63节 变通(1)

    (一)    
    述遗早上起来时还看见太阳,到街上转了一圈回来。天就阴了,一股冷风将放在桌上的报纸吹到了地上,接着她就听到了滴滴答答的雨声,然后是狂风大作,屋前的泡桐树死命地摇摆。述遗蹿过去关窗子,因为雨已经飘进屋了。述遗去关窗子的时候又看见了那张脸,那是一张年轻的、新鲜的脸,可惜没有任何表情,述遗已经熟悉了这张脸。当述遗坐在窗前记录天气概况时,他总是站得远远的朝房里张望,像是要辨认什么人,又像是等什么人从房里出来。今天那人站在雨里头,任凭大雨冲刷牛欢疾欢鲆殴睾昧舜爸螅徒谄?笔记本在桌上摆好,在里面记下:〃雨,8∶35开始〃的字样。合上笔记本后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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