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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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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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瞎说吧,他才不会聊天呢,他连话都说不好,怎么会上你家聊天。我从未见过他聊天什么的,想一想都别扭。这家伙独来独往,他那天是来找我借钱的。〃他一失口就讲出了秘密,马上又后悔不迭。    
    蛾子先是吃惊地看着他,后来忽然埋下头窃笑着往房里去了。    
    句了总是这样,做过了的事又后悔。他觉得不该告诉蛾子小贩来借钱的事,这下她掌握了他和灰元之间的秘密了。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心里还是不畅快。尤其是那老婆子,今后更会让他不知所措。假如他真有钱又不同了,要是她们都知道他拿不出钱,心里不知道要如何耻笑呢。成了笑料当然也没关系,可是怎么面对老婆子呢?老婆子看他的目光似乎是要搞清他撒谎的原因。可能灰元是真的上她们家去了,但也有可能他是来找他,而他不在家,于是这母女俩就故意将他拖进她们房里去盘问,而灰元并没有告诉她们关于借钱的事,蛾子说〃聊了很久〃纯粹是吹牛。不管怎样他是做了傻瓜了。    
    句了吃完饭,收拾了餐具,就提个篮子去菜市场。    
    远远地看见灰元垂着头坐在那里,他有点觉得亲切,又有点惭愧。他不该将借钱的事说出去,要是灰元知道了,会怎么想?再说自己根本没钱,这种举动就更卑鄙了。也许还是去与他说说吧。    
    〃灰元,你好!〃他打过招呼就连忙低下头去看他篮子里的小鱼,用手指头翻来翻去的,假装在挑选。〃给我称四两。〃    
    灰元没有动,只是缓缓地抬了头,问他:    
    〃您已经想好了?〃    
    〃好了,〃他顺口说,〃称鱼吧。〃    
    灰元就往秤盘里放小鱼,句了注意到他的手患类风湿关节炎,每个关节凸起,指头歪歪扭扭的;而他的脸,是那种说不出年龄的脸,可以说是三十岁,也可以说是五十多,脸上的皱纹并不多,只是奇瘦,一个陡峭的鹰勾鼻,其他部位看不到一点肉,一层焦黄的皮肤下面就是骨头,嘴唇往里面深深地缩进去,就好像是没有嘴唇一样。句了注意过他的牙齿,那两排牙齿倒是又细又密,而且白亮,与这张脸一点也不相称。句了设想着他咬东西的情景,不由得打了个冷噤。    
    灰元包好鱼,交给句了,又垂下了头。    
    句了想走,又觉得不能就这样走了,要对他说点什么才好。他想了想说:    
    〃你去过蛾子家了呀?你一定是去找我的,你不要不好意思嘛。〃说到这里他忽然有点进攻的得意,〃那家人家呀,非常厉害,总想从我们口里了解点什么去,我知道你什么也不会告诉她们的,是吗?干吗要告诉她们呢?〃    
    灰元抬起头看着他,〃啊〃了一声,又恢复了那种愚钝的样子。他好像什么也没明白,整个事情好像是句了在自作聪明。    
    句了羞愧地提了篮子走开了,在灰元面前,他颇有点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因了这感觉而分外的气愤,恨不得与这小贩一刀两断才好。他走到别的摊点上,买了两样蔬菜就准备回家,他扭头又看了一眼灰元,看见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在回家的路上碰见蛾子,蛾子也来买菜,兴冲冲的。    
    〃句了,一块去走走,和那灰元问问清楚。〃蛾子在市场上大声地说。    
    〃不、不!我得马上回家。〃他逃跑似的加快脚步。    
    蛾子走过来一把从背后揪住他,还摇晃了几下,说:    
    〃干吗要跑,他不就是有点小偷小摸吗?也用不着这样害怕啊。〃    
    蛾子又看了看他,忽然她的目光散了,眼里透出无限的忧愁,然后松开手,叹了口气走了。    
    大约又过了一星期左右,灰元再一次来到句了家里,这一回他没有提篮子,空着手。    
    句了递给他一根烟,目光与他对视了一下,然后呆呆地坐下了。他看出在灰元的眼光里有种熟悉的东西。并不是说灰元的目光有什么变化,那目光仍然同以往一样,迟钝而冷淡,只是这一次,在他们目光交叉的一刹那,句了从那里面瞟见一种奇怪的东西,这种东西他从另一个人的目光中也见到过,只是一时记不起是谁了。是的,这小贩的目光里透出深深的忧郁,甚至还有对他的怜悯。可是他为什么还要坐在这里呢?他不是为借钱的事来的吗?到底是谁值得怜悯啊。    
    〃逼债逼得越来越紧了,我真是走投无路了啊。〃他收回目光,垂着头瓮声瓮气地说,〃您有弹子吗?〃    
    〃弹子?没有。〃句了吓了一跳,〃干什么呀?〃    
    句了的眼圈潮湿起来,他站起身,自己也不知怎么了,开始滔滔地说起来:    
    〃灰元啊,为什么你还要玩这些小孩子的游戏呢?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各种艰辛全尝过了,严寒酷暑损害着你的健康,每天还得为生计发愁,因为你太不精明,不适合于做小生意。你一声不响地熬到了今天,却反而欠了一大笔债。现在你无路可走了,你来找我帮忙,可是我根本没钱。起先你以为我在撒谎,现在你看出来了,于是你就要逃避现实了,现实怎么逃避得了呢?我不想把我自己装成多么有同情心,我不会陪你打弹子,这对我来说太奇怪了,也超出了我的能力。我倒宁愿一声不响地和你坐在这里,虽然对你没有什么大的帮助,可我也只能这样了。〃    
    〃您是个懦夫。〃灰元心平气和地说。


中篇小说(二)第52节 鱼人(6)

    句了始终没有弄懂灰元眼里的那种怜悯,他想或许这个大脑迟钝的家伙在异想天开。他一个孤老头,有饭吃,有衣穿,又不欠别人的债,莫非反过来需要他的同情?他与这小贩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了,是不是他在长期的观察中预感到了某种征兆?某种句了自己毫无察觉的征兆?还是自己真的有什么秘密掌握在他手里?现在这个人就坐在自己面前,蜡纸一样薄的眼皮勉强遮住巨大的眼球,好像要睡着了似的,只有那些畸形的指头在膝盖上不停地扭动着。句了觉得自己心里的同情已被嫌弃冲淡了,他嫌弃这个人的脸、鼻子,嫌弃这个人的手,看一眼这个人都使他头痛。    
    〃我生活得很好,虽然没有多余的钱,饭还是有得吃的。我这种人,又不惹是生非,天一黑就把门关得紧紧的,所以倒也平安无事。〃    
    他说这些时,灰元连眼皮都没有抬一抬。句了想,自己到底要说什么呢?想到这里,他就神思恍惚起来,仿佛眼前坐的不是灰元,而是另一个人,一个说不出名字的人,这个人他也许见过,也许没见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人不会与他无关。至于他的债务,以及他向他借钱的事,这都是表面的,而且他的模样也完全不像有求于他,他似乎只是在与他谈及某种虚构的困境。他的态度也不是倾向于要找到解决的办法,他只是消极地讲出他的困境,然后就等待句了的反应;也可能他等都没等,只不过是坐在那里发呆。句了此时的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真切,连他自己都惊骇起来:这个小贩,这个成年累月在河边捞小鱼维持生活的家伙,他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他和他之间有一种他从未认识到的,如同血缘一样的关系吗?句了自己父母已经死了,既无兄弟也无姐妹,而老婆儿子也在多年前就离开了他,是不是这一切反倒注定了他和这个人之间要发生一种特殊的、无法言说的联系?他为什么要怜悯自己?听街坊们说,灰元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没有任何亲人。而自己,却是有过,后来又失去了。失去了不就等于没有过一样吗?所以现在他和他平等了。现在他明白灰元那句话的意思了,他在人生的战场上败了下来,躲在这里了此残生,所以他是个懦夫。但是他的理解也许完全错了,灰元并不知道他的身世,所以那句话完全可以理解成是指他不敢与他去打弹子。句了被这些念头搅得心里七上八下的,而灰元,垂在胸前的脑袋微微起伏,竟然轻轻地响起了鼾声。    
    〃要把家里的小东小西全收好了呀。〃蛾子从门外探进她的脑袋,注意地看了句了一下。    
    句了猛然想起她的目光与灰元的一模一样。他们为什么要怜悯自己呢?仅仅只是某种妄想在作怪吗?    
    〃这个人,到了这种时候还睡觉,真够冷酷的啊。天下竟有这种稀奇事,找到你家来打瞌睡。你可要小心,趁你不注意……〃    
    她话没说完就走掉了,因为她母亲在叫她,那叫声不像她平时的声音,里头夹着些凄厉的味道。    
    老婆子这一叫,倒把灰元叫醒了,他站起身来要走,句了默默地将他送到门口,然后突然说了一句自己也不太理解的话:    
    〃渔场里的七爷你知道吗?我见过他了,在他家里。〃    
    灰元抬起眼来看他,那目光寒气逼人。    
    〃那种地方,少去。〃    
    灰元走了。他是来干什么的呢?似乎是来借钱的,又似乎不是,他坐在桌边打了一阵瞌睡就离开了,并没有提借钱的事,倒是他自己说了一通这方面的事,而他擞植灰晕弧?他好像要将他的注意力从借钱这件事情上岔开,那么他要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什么事情上面去呢?于是又想起他目光中的那种怜悯。在那种目光后面,也许有种他永远也无法接近的东西,句了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正因为不知道,也就无法深究了。有的事,用一辈子的时间都搞不清。    
    隔壁的母女俩又开始叽叽咕咕地议论他了,讲些什么却听不清。前几天他在木板壁上凿了两个洞,到夜里又发现被她们从对面堵死了,所以他在枉费心机。她们总是议论他,提到他的名字,而且不怀好意。至于议论的具体细节,句了从未听清楚过,这大概也是他始终保持好奇心的原因。前天中午他将剩饭炒了来吃,蛾子说他的剩饭被老鼠爬过了,应该倒掉,句了舍不得倒,说在火上多煮些时间就消毒了。当时那老婆子就在旁边插嘴说,今后说不定剩饭都吃不上了呢。句了觉得这老婆子特别可恶,从来不安好心。后面的事是句了没料到的,蛾子愣了一愣,就窜了过来,端起他放在灶上的锅子朝外泼去,将半锅饭全泼到了外面的沟里。一大群鸡跑了过来,很快就将米饭啄食完毕。由于饭被泼掉,句了也懒得重新煮了,于是饿了一餐肚子。由此他更讨厌老太婆了。句了认为蛾子的行为全是她教唆的。近来她们俩总是在小题大作,竟然发展到了干涉他的行动。在这以前他和这家人家的关系完全不是这样,到底是他变了还是别人变了呢?    
    傍晚时分那家人家的儿子回来了,这可是件稀罕事,因为句了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他了。他的稀疏的胡子留得很长,身上瘦得皮包骨头,还散发出一股异味,像患了绝症的人身上常有的那种味道。他在走廊上与句了相遇,竟然伸出手来,句了只好轻轻地握了一下他的手,那只手像冰一样冷。那天夜里他们家就像过节一样,蛾子做了好多菜,一家三口闹腾到很晚,句了皱着眉,在隔壁暗暗冷笑。果然第二天一早那家伙就不见了。    
    〃你哥哥走了?〃他装作无意似的问蛾子。    
    〃去国外了,和一个开发公司走的。〃蛾子高傲地说。    
    〃你撒谎,他已经病入膏肓了。〃    
    〃有一段时间了,我和妈妈注意到你总是不安,为什么呢?是因为那个人来过了吗?你还往渔场里跑,搞到半夜都不回来,进屋时又毛手毛脚弄得很响,像小伙子一样。〃    
    句了听出她在转移话题,避免谈她哥哥,看来她家里有见不得人的事,遮遮掩掩的。从蛾子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凄惨,然而这种盛气凌人是不是要掩盖什么呢?    
    〃妈妈对你的事不放心,总是吩咐我注意你的行踪。你又不是一个小孩,我怎么能时时刻刻跟着你。我们两家在一起住了这么多年了,从来就是各顾各的,现在忽然一下这么热乎起来,旁人要是看见了会起疑心的。我这样说到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从外人的观点来看问题,我们本身不是这样看的,至少妈妈不是,妈妈一直是为你操心,你当然不知道。现在人家起疑心,就算我们问心无愧,人家也是决不会理解的。我和妈妈在这条街上住了几十年了,当然不愿意被别人议论,被别人议论的那种滋味,你也是不会知道的,那就好比成群的蚂蚁在咬你的脚板心,而你一动也不能动。〃    
    她的这些话使句了听了心里感到好笑,要说被人议论,他本人不是天天被她们俩议论来议论去吗?但他一点都没感到她所说的那种严重的后果,他只不过是有点好奇心罢了,所以才在墙上打洞,奇怪的是这蛾子,现在说起她妈妈来是这么动情,她的神情好像在告诉他,他的行动已经影响到她母亲了,可是她不想让她母亲出面来解决这种事,她要与他私下里了结,免得母亲过分操心。根据句了的观察,这蛾子以往对她母亲并不那么尊重,她我行我素,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随随便便就嫁了人,后来又随随便便离了婚回到母亲身边来。她刚回来时她们家连生活都成问题,因为蛾子出走后丢了工作。后来她们找到一种糊纸盒的零工,母女俩成天呆在家中糊纸盒,糊好了就拿到院子里晒干,送到商店去。当时那老婆子对蛾子有很大的怒气,因为她搅乱了她老年的平静生活(她是个退休工人)。有好几次,句了看见老婆子站在天井那里骂蛾子,骂她〃流里流气〃,〃不守信用〃等等。


中篇小说(二)第53节 鱼人(7)

    〃我妈妈最不喜欢动荡不安的生活了,尤其是内心方面的,这会使她生病的。难道你就不能为她想一想吗?她虽然一贯体质强健,那正是得益于她保持了内心的平衡呀。〃蛾子还在说,言语里谴责的味道已经很浓了。    
    〃你是说我不该和灰元来往,不该去渔场里,我的这些行动扰乱了你妈妈内心的平静,影响了她的健康,对吗?〃句了问。    
    〃我并没有这样说,你总要歪曲我的意思。实际上,我只是告诉你,我妈妈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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