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行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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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行计-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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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抻出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他苍白的肌肤在黑暗中微微闪光。她知道他正看着她。虽然看见的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她却觉得他的目光穿透黑暗,笔直地照在她灵魂最幽深之处。 
蓦地,屋内似有一股阴风冷嗖嗖的吹了进来,她象一只惊惶失措的松鼠紧紧地抓住了他,道:“你……你以为我是……我是鬼么?” 
“难道你不是?”他一把捏住她的拳头,她的手心满是汗水,玉蝉在指缝间滑来滑去。“你不放心我,老是回来看我,所以你得把那两只蝉握紧,不然,你又会不见了。”他垂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地道:“荷衣,这次……这次你别离开我,好么?” 
“等会儿!我去点蜡烛!” 
“不!”他一把死死地按住了她,大吼一声,道:“你又要走了么?蜡烛一点,天……天一亮,你又不见了!” 
她抚摸他的胸膛,他的心砰砰乱跳,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愤怒。她柔声道:“我不点蜡烛,就在这里陪着你……别担心了。你看,这蝉我紧紧地握着呢……” 

她把玉蝉夹在拇指上,抚摸着他身上的那两道凸起发烫的疤痕。它们如沙漠中两道干涸的河床,即使手触,也觉得狰狞可怕。她想像着他受伤时支离破碎的样子,心痛如割黯然神伤,怜惜地道:“还痛么?” 
“不痛。” 
“是谁……是谁伤的你?告诉我,我替你杀了他。”不知不觉,她泪如泉涌。 
“别再胡思乱想了……我……”他还想说什么,她却堵住了他的嘴,紧紧拥抱着他,伤心欲绝将眼泪洒在他的道道伤痕之上。“无风,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她不停地喃喃地说道:“不要担心,我们会好起来的……” 
“你不是真的。”他的声音颤抖着:“我知道我又在犯病了。”她只好苦笑:“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 软帐内暗香微透,玉漏声沉。他们的手交织在一处,便在这一刻为所欲为,尽情沉溺于幽欢之中。玉蝉夹在掌心,已被淋漓的汗水浸得光滑。他们不停地流泪,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在人世,陪伴着他们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雨声。她感到自己再一次被他举到云端,在那里,身飘飘而若逝,杳然不复自知在天地之间。 

恍惚良久,蓦然醒来,她发现他已放开了她,正坐在一旁,用一块汗巾拭着她身上的汗水。他的样子雍容端肃,仿佛尚在某种仪式之中。末了,他替她换上睡衣,将被子盖好。 
他俯身十分困难,一只手必须撑在床上以维持平衡。可他却不许她动,固执地象照料婴儿一样地照料着她,在黑暗中,将睡衣上的扣子一粒一粒地替她扣好。她伸手过去揽住他的腰,悄悄地道:“我……刚才昏过去了?” 
他淡淡道:“没事,你只是有些累了而已。” 
“你……你陪着我好么?” 
“我到隔壁去睡。”他平静地道。 
“为什么?” 
“我早上起得晚。星儿我已抱过来了,在这里。” 
黑暗中,她一探手,摸到星儿的汗津津的脑瓜。她疑惑地看着他掩住房门,悄然离去。 
她原本打算趁着天还未亮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好好地想一遍,眼一闭却立即睡着了。 

第二日她起得很早。打开窗帘,清晨灿烂的阳光明晃晃地照了进来。她这才发觉这间屋子完全陌生,摆设亦与隔壁大不相同。她不知道这间卧室因离慕容无风的诊室更近,在他忙碌的时候,十日当中倒有五日会歇在此处。两室虽只有一箭之隔,在极度疲劳的时候,他却是连一步也不愿多走。 

她抱着星儿走出门外,看见慕容无风的卧室房门紧闭,毫无动静,也不敢在廊上走动,怕打扰了他的睡眠,便信步走到湖心亭上,在漫长的九曲桥中闲逛,旦见岸边垂杨倒挂,黄鹂百转,远处白鹭横飞,烟波无际。星儿只顾吮着指头,口里咿咿呀呀,不知说些什么。陪着他玩了片刻,又觉索然无味,往回走时,正遇到一个青衫白袜的侍从提着食盒向她走来。 
那是个年轻人,显然不认得她。 
“慕容先生还没有醒。”她对他道。 
年轻人肃然道:“这是夫人和公子的早饭,谷主昨晚就已吩咐了。谷主自己一般很晚才会起床。” 
“也许今天会醒得早些,你要不要到他房里去瞧瞧?”她有些担心地问道。 
“谷主早上不喜有人打扰。他的房门一向反锁着,只有等他自己醒了才会打开。”年轻人很恭敬地回答道。 
她笑了笑,接过食盒。 
“赵总管说,他想见一见夫人。”年轻人又道。 
“赵总管……他认得我?” 
“哦,不是。只是竹梧院从没有外客,赵总管……想过来问候一声。” 
星儿瞪大眼睛看着年轻人,一只手紧紧地抱着荷衣的脖子。 
年轻人一直盯着他看,末了,忽然问道:“小公子……贵姓?” 
她道:“姓慕容。” 
他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咽了咽口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她的目光越过年轻人,停留在一个穿着锦袍的老人身上。老人一脸严肃,从远处走来时便一直用一种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她。走到跟前,他揉了揉双眼,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忽然两眼反插过去,“咕咚”一声,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年轻人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荷衣帮着他,又掐人中,又按命门,折腾了半晌,那老人才悠悠地醒过来,颤声道:“瑞恩,是我老眼昏花了么?” 
“您老……怎么会呢!” 
“夫人……您……您……”一阵哽咽,已是老泪纵横。 
“嗯,我回来了。” 
“我们以为……以为您……” 
“我逃出来了,只是……脑子受了点伤,有些事情……不大记得了。” 
“不打紧不打紧,”老人道:“夫人想必还认得老朽罢?” 
“对不起……不大认识,您是……” 
“我是赵谦和,这个谷的总管。” 
“哦,失敬失敬。” 
“夫人不要这样客气,折杀我了。” 
“好的好的。”她忙道。 
“这一位是……”他指着星儿问道。 
“我儿子……也是他的儿子……” 
“难怪与谷主长得一模一样,和小姐也很相像!”他坐直腰来,握着星儿的小手,道:“公子的名字……?” 
“小名叫星儿,学名……等着他爹给他起罢。” 
“当然当然。夫人不必担心,只怕是暂时失忆,谷主一定有法子治好夫人的。” 
她笑了笑。 
“小公子会说话了么?” 
“不大会,只怕……一个字也不会……还在学……” 
“不妨事不妨事,聪明的孩子学话学得晚。” 
“他……一直病着,身子不好,没什么人陪他说话。” 
赵谦和愣了愣,忍不住道:“公子他……” 
她大致地讲了讲他的病情。赵谦和叹了一声,道:“幸好夫子回来了,公子的病,如若谷主不在身边,只怕会有危险呢。如今既已回来,夫人尽管放心,公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多谢您老吉言。谷主……总是起得这样晚么?” 
“这个……”他欲言又止。 
她眼光一凛,道:“莫非他会有什么事?” 
赵谦和小声道:“夫人回来了正好。谷主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大好,早晨他的风痹常常发作,蔡大夫说,发作时浑身僵硬,无法动弹,要过好久方能缓解。谷主一惯好强……不愿别人知道此事,是以早上从不见人。我们也不敢劝,怕他发脾气。” 
她跺跺脚,急道:“你替我抱着星儿,我进去瞧瞧。” 
“如此甚好!夫人回来真是太好了!那门栓只是一个搭扣,用铜片一挑就开。”赵谦和恭恭敬敬地递上铜片:“夫人莫笑,谷主不起床,我们只好在门外候着,小心地听着动静,这铜片只是紧急时方用。” 

她轻轻地剔开门,悄无声息地溜进屋子。 
室内一片黑暗,厚厚的窗帘将阳光挡得严严实实。她走过去,将窗帘拉开一道小缝,让一缕阳光射进来。 
他早已醒了,瞪着眼睛,看着她。 
“天已大亮了?”他问。 
他的脸色苍白,身子裹在厚厚的绫被里,睡僧一般地躺着,一动也不动。 
她坐到床边,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是啊。” 
他淡淡地道:“我恐怕还要再躺一会儿……我……有些累。” 
“躺罢,我在这里陪你。” 
她从被子里拉出他的手,他的手是凉的。 
她揉着他的手指和手腕:“这样会好受些么?”她轻轻地道。 
“别为我费功夫,躺一会儿就能恢复的。能不能给我拿杯水来?——我有些渴。” 
他的嗓间沙哑,想是已渴了多时,一杯水就放在床边的一道矮几上,明明伸手可得,他却无法抬起手。她心中一阵难过,倒了半杯温水,将他的头抬起来,喂他喝了下去。他挣扎着想自己抬起手,无奈手腕一片酸麻,关节处僵硬如铁,丝毫动弹不得。 
她俯着身子,将他全身反复地推拿了几遍,他还是不能动,软弱无力地靠在她身上。 
“荷衣,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种样子。”良久,他叹道。 
“你会好起来的。”她揎起了袖子:“你会发现你久已不见的老婆突然间变得很凶。” 
她加大了力度,开始按摩他周身的穴道。 
“你这功夫是几时练的?看上去有板有眼的。”他笑道。 
“你总算比星儿好对付……那小子,话不会说,哭起来可真是惊天动地啊!”她一边推拿一边道。 
“荷衣……别太累了,好么?我……不打紧,过会儿就好了。”看着她满头大汗,他不忍。 
“你要多吃一点,瞧你,这么瘦,只剩下的一把骨头。叫我用力我都不忍心呢。” 
“嗯。” 
“赵总管在门外呢。” 
“你见过他了?” 
“嗯。” 
“你还记得他么?” 
“不记得了。” 
“他好象有事找你。” 
“等我起了床再见他罢。” 
“为什么?” 
“我从不躺着见人。” 
“快说罢,还有什么别的怪脾气?”她笑。 
“洁癖。” 
“洁癖我也有……正纳闷儿呢,没事儿我总抱着酱油瓶子,糖罐子擦个没够,床单老嫌不够干净。——可能是给星儿洗尿布落下的毛病。” 
他微笑不语,知道自己洁癖早已传染给她了。 
“除了洁癖之外还有什么?” 
“脾气不好,偶尔会发火。”看着她瞪大眼睛,他赶紧补充一句:“不过绝不会冲你发的。” 
“我的脾气也不好,在村子里的时候老揍人,后来便再也没人敢欺侮我们了。” 
“荷衣,我对不起你。你流落在外……一定受了很多苦。”他凝视着她的眼,叹道。 
“怎么会呢?我这么凶的一个人……”见他伤心,她连忙避开这个话题,继续问道:“除了脾气不好之外,还有什么毛病?” 
“没有了。讨厌的毛病都告诉你啦。剩下来的都是优点。” 
“你真有趣,慕容先生。” 
“我的手可以动了。”他咬着牙勉强将手抬了起来。 
“可以动了也不要随便乱动。”她板着脸,将他的手塞回被子里。 

她打开窗帘,阳光把她的影子照在墙壁上。她指着自己的影子道:“看,这是我的影子,我可不是鬼哟!” 
他一愣,道:“你当然不是。” 
“那你……你昨晚又发什么神经?” 
“我几时发了神经?” 
“你……你要我装……装死人来着。” 
“不会罢?绝没有的事,活人还装不来呢。”他一个劲地摇头:“哪有闲心装死人?” 
“你……你……”她瞠目结舌。 
“只怕是你在梦游,你几时有了梦游的毛病?”他歪着头问道。 
“喂,难道你……你不知道你昨晚干了些什么?”她插着腰冲着他大叫。 
“什么也没干,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那……那树上的蝉儿……你不记得了?你还用弹弓打它来着。” 
“我从不会用弹弓。” 
“慕容无风,你……你气死我啦!”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道:“难道……难道是你在梦游?” 
“这倒有可能。我都做了些什么?” 
“没……没做什么。”她满脸通红地道。 
“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你要大喊大叫呢?” 
“我们……我们只是喝了几杯茶而已。”她小声地道。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他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除了喝茶,你好象还吃了东西。”他道。 
“原来你在捉弄我!”她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 
“别拧我呀!你又来啦!” 

******** 
客厅里满满着坐着二十来位大夫。今天是例行的医会,大伙儿聚在一起,各抒已见,探讨学术。慕容无风是赵谦和送过来的。大伙儿很快就发现这位体弱多病的神医与往日大不相同。他苍白的脸上有一抹少见的红晕和笑意,精神和情绪大大地好过往日。 

他还是默默地坐在椅上,一边喝茶,一边听着大夫们争论。有时他会在争辩最激烈的时候插上一两句话,让双方平息下来。有时候,有人提问,他略作解答。大家都知道,慕容无风的脾气不好,只对真正有难度的问题感兴趣,对很寻常的问题会显得很不耐烦,有时候还会明讥暗讽:“平日都干什么去啦,连某某书都不曾读过,这问题你别问我,自个儿查书去罢。”每当这种时刻,被他训斥的弟子会很下不来台。所以,有问题他们一般会先去问脾气最好的陈策。陈策于是得一外号,叫作“人之患”,概取“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之意。他非旦乐于解答,甚至乐于替人查书,好象他是个天下最闲的人:“你先去忙着,我查出来了就派人告诉你!” 

所以,只有连陈策、蔡宣都解答不了的问题,学生们才敢壮着胆子去问慕容无风。到了那种时候,慕容无风便会旁征博引,侃侃而谈,脉理、案例随手掂来,直讲得听者目瞪口呆,叹为观止。说完了,他便又如老僧入定一般沉默不语。 
医会将近结束,大伙儿坐在一处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蔡宣见慕容无风的脸上略有倦意,便道:“先生,我送您回去罢。” 
“不用,”慕容无风淡淡地回答:“荷衣会来接我的。” 
他说这话时,一副若有所思,漫不经心的神态。蔡宣的脸上却露出了忧伤之色。大厅原本一片嗡嗡之声,这个时候,却忽然全安静了下来。 
学生们知道,先生的病又犯了。 
所有的人都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慕容无风却毫无所察,目光飘到了门外,象往常一样,对着门帘发呆。 
大家心里愈发不安,想劝,又不知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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