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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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路-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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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而来,渐渐的是更多的温暖,直到最后化成了一团火,烧到他的心里去。他的手脚下意识地动了动,这时听到有人说道:“喂,你醒了吗?”欣喜的声息,仿佛来自天外,却又在耳边温热。

他强睁开眼睛,视线由模糊到清晰,面前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浓眉大眼,带着明朗的笑容。他却并无更多的力气去打量,又闭上了眼睛,这时候又听到有人踩下梯子的声音,那少年迎了上去。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冬生。”

“姐,我看他刚才动了一下,想是混儿回来了。姐,你真灵!”

他又努力地张开眼,模糊中只见一个削瘦的影子背对着他。女人从腰间解下钱袋,塞到冬生手里:“这里有五六两银子,你拿回去,告诉大伯大娘,好好置办些年货。”

冬生也不看,就揣到怀里去,“姐,你又不回去和我们过年?”

女人摇摇头,又低声对冬生交代了几句,冬生这才上了梯子去,依依不舍地离开。

密室里,只剩下女人和少年。说是女人,其实不过和少年一般的年纪。而那少年,虽无力看清楚女人的面容,听了声音,却也分辨出来她正是茶寮的女人。

她,他并不陌生,加上这次,他是第三次见到她了。城头的这条大路上,这座简陋的茶寮,这个女人,在来往的行旅口中已成了常挂嘴边的笑谈。几个月前,他也曾路过这里,还曾放慢了马,那时她正在灶后炒菜,油烟和水气的蒸腾交织成一挂帘子,他只看到头巾之下,濡湿的青丝轻盈地贴在额头,白皙的,并非传言中的那般土黄。那一天,天空是清澈的蓝,阳光则初带了寒气,拂落在这座小小的茶寮上,还有一丝风绕过他清韧的脖颈,他的嘴角扬起来,似乎带了笑。

“既然醒了,就起来喝口水吧!”女人开口道。说完,便走过来扶他。

这时候,密室的四壁上烛火正亮,女人的眼眉在少年半阖的眸子里,如同浅滩上润湿的鹅卵石一样鲜然明艳,少年愣了愣。她的眉,修长入鬓;她的眸,睫毛微敛;她的唇,抿着,略有些皴破;她的脸庞,消瘦而苍白的,恰如一树孤寒的白梅,伶仃飘落,然而却是倔强,不肯露出一丝的哀伤。

“是你救了我?”少年问道,转而又笑了笑,自嘲的。

“算不上。”

“我认得你。”

女人转身端来茶水,看了他一眼:“还是忘了好。”

“你不是救了我吗?”

“救一个逃命的人,本就是铤而走险。若是你有日落难,不小心说漏了嘴,我岂不是自讨苦吃?”

听了这话,少年的面上忽然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他接过碗,大口喝完。如同那日渡头的诀别,一壶烈酒,一柄长刀,风久久地拂过草尖初染的萎黄。酒入喉,是灼人的辛辣,他跳上船,孤身远行。这一次,他已当自己死去,而这女人,却救回他,让他再到这世上来,看那一刀之后,世间上余下的彷徨恐惧、嘶吼愤怒以及更多的流血与绝望。刀,依然握在手中,他却无力提起,只能抚一抚黄铜的刀柄,光滑而温热的。忽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手摸上腰间解开的衣襟,不由脸色一变,玉佩——玉佩——

此刻,那块玉佩正静置在桌子的一角,想是方才冬生解下放在那里的。然而当他的目光扫去,女人恰好拿起它,眉尖蹙了片刻。

“你的?”

“对!”

女人不再说话。少年只觉这本就狭小的空间里似乎什么情绪在蔓延着,说不出口,却让人万分的不适。

女人把玉佩放回桌上,“过两天你就走,我这里,不养闲人。”

少年笑得无奈,这女人并非“脸黄眼恶”,却是心狠得不同一般。继而他又想到,想必她已知道了自己是谁。他完全可以想象满城的人心惶惶,到处贴着他的画影图形。那一队队挎刀的半旧紫衣们蝗虫般乱窜,愤忿地揪住每一个路过的低头缩脑的人,大声地呵斥,口中呼出的水气如同打了一道白幡在他们的头顶。然而每个人都有一个,长而高的,仿佛是在给自己祭祀,因为混魄早已离开身躯。“诛魏贼,天下安!”这是他曾经吼出的誓言,然而真的能安吗?边城上闭关苦守,朝廷却似被打了闷棍,鸦雀无声。只是那宽大的袍袖底下,不仅伸出手来课税收银子,现在更多亮了一把刀,威武地逼上来,要你的命,或是更多的银子。

苦,总是难尽,而这一生,还长。

“你知道我是谁,对吗?”

“雷霆谋的刀,最是快。你躲得了第一次,未必能躲过第二次!”女人头也不回,就要上得木梯去。

少年胸口一阵撕痛。眼见着她就要离开,不知怎的,或许是一直怀着这样的好奇,他忽然冲口而出:“你等的人,等到了吗?”

女人身子猛然一僵,忽然回头来,似乎在看什么,然而又寻不到确实的落点。就这样,又是沉默,她打开机关,脱身出去。

你等的人,等到了吗?

一直以来,她只是执着地在等,却从来不曾这样问过。

四年,她何尝不想要一个结果,然而在现实面前,结果或许比时间更加残酷。

她不敢问。

自从四年前的那日传来他的死讯,她曾去寻过,也曾去过他的府门,几次的被拒之门外,最后一次,她终于闯了进去,然而却是人去庭空。

少时的青梅竹马,情真意浓,霎时便是天翻地覆,一世相隔。

可是,她说过“我等你回来。”这是她的誓言,于是,她等着,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五

路,依旧是那么长,转眼又是快到暮色时分。她出门去,小推车已经被冬生推到屋子里,她便弯腰拿起条凳,继续收拾起来。

夜的风,渐渐起了。她竖起宽大的衣领,头发吹得凌乱,也都被裹在衣领里。这风,并非很冷,如炭炉的灰烬下最后的余温。她抬头望了望西边的天空,这天,是又要下雪了。

她又习惯地往大路上看去。连着几日的晴天,雪已经快要化尽,大片的黄土裸×露出来,只是土里裹着冰,冻得铁一般硬,行人稀少。偶尔的几次,策马疾奔而过的,不是边关加急的战报,就是城内惊动,行兵拿人,劳师动众,气势汹汹,仿佛沙场出征的将士。不过看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偌大的疆土之上,能逞威风的地方,真的不算太多了。

又是几匹马飞蹄而来。

一只陶罐孤零零地躺在路边上,那是方才有人起了兴致,踢到那里去的。女人忙去捡,然后那马却来得太快,黑煞风一般地。女人一个闪身,翻到地上,安然无恙,然而陶罐哗啦一声,碎了。

女人便去收那碎片。马蹄过后,只剩一阵恍然的空落,忽然又被马蹄声打破。女人抬起头,只见一锭银子被丢在地上,一个随从模样的人端坐马上,喘着粗气道:“方才无意冲撞姑娘,我家公子遣我来,这锭银子算是赔你的!”说完,又纵马去了。

女人站起身,远远望了一下,看不清面目,只是马上的身姿修长,一袭便袍,被风吹得鼓胀,脚下穿的想是官靴。他似乎也向这边望了一眼,极短暂的,而后重又扬鞭。

捡起银子,她回了屋子去。

少年的伤渐渐地好起来。两天之后,女人并没有赶他走,只是话依然少,熬好了药,便端来,喝完便拿走。又过了几天,他便能下床去。屋外正是狂风暴雪,四野无人,他就上到地面来,偶尔在屋内活动活动手脚,又往窗外看女人在灶上忙活。

屋里的炕烧得极暖,屋外却是天寒地冻。他看着她不时地搓手,又拿菜刀去磕水缸里厚厚的冰。不由开了门出去,拿过刀来,三下两下砸碎,继而舀起一瓢水,倒到锅里去。

女人见他身上单薄,脸色红润得却像是沐了阳光。浓黑的眉毛下,一双眸子正熠熠地看着她:“我来帮你吧。”

女人不置可否,他却已经蹲下身去,拨一拨灶膛里的柴草,让明火更旺一些。

烧好了水,又洗了菜,油一下锅,便是扑鼻的香气。不消一会儿,饭菜就上了桌。两人对坐下来。女人见他还穿着先前的脏衣裳,便走去墙边开了一只大木箱子,掏出两件衣服来,一件白纻长衫,一件黑缎外袍。少年见她一阵犹豫,轻轻叹了一声,但终于拿过来,放到他身边,说道:“夏天的衣裳,单薄了些,你先换上,那边还有件皮绒斗篷,总可抵挡些严寒。”

竟是男装?少年心里微微生了疑惑,但也不多问,谢了声,便走去里面的隔间换上。再出来时,女人正要端起碗来吃饭,下意识地对望,登时愣了。

对面的少年,下巴上显见了青黑的须根,面颊的伤口正在结疤,略带一丝的落拓。然而脸庞方正,英气逼人,额前的碎发不羁地掠过两道剑眉,眸子乌金流光。此刻他穿着方才的衣裳,白色的衣领衬托起他耿直的脖颈。衣领下,一袭亮黑的缎袍修峻不俗,缎面上隐隐绣着云纹如流水。黑色宝带合腰扎起,鸡血红的玛瑙嵌上腰间,火一样地,灼在人的眼眸。

女人垂下眼去,不由在心里想道:“这件衣裳,若是穿在他的身上,会更加好看吧。”

这原本俊逸的少年,此刻已添了沧桑。若是他,四年的时日磨砺,也应是如此吧。

没有答案。

少年见她神色忽得黯然,心里更是揣度起来。这女人,丝毫不简单啊。

她的高妙医术,她的茶寮密室,以及她与冬生的关系都惹人琢磨,然而又琢磨不透。末世之中,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的方式过活,只是在外人看来无法理解罢了。但那些流言蜚语却传得沸沸扬扬,竟还有人把这里说成是一家黑店,所以煞气冲天,这才没人敢来惹她。他轻笑,这大半是不明就里因而以讹传讹了。

但若然她开的果然是家黑店,那么她如此救他,又是为什么呢?

可是,她毕竟是救了他,萍水相逢,临危济困。

少年的眸光聚起,忽然问了句:“有酒吗?”

他说话的时候,扯动伤口,暗暗“嘶”了一声。女人见了,却不阻拦。“也好。”

短短的两个字,却是比酒还要暖人心。

女人于是起身拿了壶酒来,刚要放到小炉上去。少年起了兴致,说了声“我来”,这边忽然伸出手去,正把那酒壶连同女人的手一并握了个准儿。女人眉头一蹙,当下,眼睛半眯起来。少年触电似得松了手,再触到女人的目光,不由愈加尴尬,脸竟微微红了。“我——”

女人则解开眉头,将酒壶放好。

风仍在夜的窗外肆虐,雪是大片的,如鹤的羽,被风扑到窗纸上,登时便化了,留下一个半湿的印儿。屋内愈加地静下来,只红透的茶炉里偶尔几声噼啪。酒壶里开始冒出雾似的热气,满溢的酒香暖得熏人欲醉。少年呼出一口气,不由笑了,“白纸拥窗堪听雪,红炉著火别藏春,果然是应景的好句。”他拿过酒壶,倒了两碗,然后举起来,冲女人道:“能——干了这碗酒吗?”

女人看着他,端起酒。少年则正坐起来,神情慎肃:“我——云旷,蒙姑娘救命之恩,本是感激不尽,但恐怕此生难以为报。只以这一碗薄酒,忝颜相敬!”一字一顿,满腹豪情与沉痛,最终一仰而尽。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吧。”女人恬然道来,而后浅啜了一口。

云旷看着她:“姑娘若是言杀了魏贼之事,云某九死一生,其实不过是为了自己。”

“家仇?”

“对,血海深仇!”

女人笑了笑,依旧是冷冷的。“却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做。”

云旷也笑了,若春阳般:“那看来,我还算是个好汉,不过却是个没有明天的好汉。”

女人沉默了一下,正当云旷以为就要如此沉默下去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道:“能杀得了权倾天下的当朝一品,总不会只有你一个人吧。”

字字轻缓,却是掷地有声。

云旷这一次没有诧异,似乎早知道女人聪明若此,不会看不出他背后的千丝万缕。他依旧是笑笑,又喝了一口酒:“那姑娘呢,这间茶寮仅仅只是茶寮吗?”

于是两人的眸子碰上,一边是清澈得直指人心,一边则如幽潭里的两点寒星,闪烁着冷冷的神采,让人捉摸不清。“大营里出来的人,果然不简单。”她自语道。

这一次,云旷却是讶异十分。她竟连自己的出身都洞若观火。她,到底是谁?

女人却接着说道:“我等的人还没来。你不是——也在等吗?”

云旷听了这话,下意识地掏出腰间的那块玉佩,在烛火中,泛着青荧荧的光。“这是临别时,我一位好友所赠。我知道他一定会来,不过现在,我却不想他来。”

他不再说下去,又倒了酒,嘴角勾起一缕笑来。女人看着他,脸上微微有些怅惘。“他——”她终于清晰地问了一声,却又顿住,似乎在顾忌什么,转而开口道:“若真是你的朋友,绝不会见你犯险而不救。”

云旷本以为她要问什么,却又听到她这样说,于是应道:“我和他都出身宦门,相识于边关大营,不过他是前去巡视,而我却是被流放到那里。他是先皇末年的甲榜进士,只是性子淡泊,对名利并不热衷。外放几年,为官清明,家里妻子温柔,一双小儿女也清秀可爱。皇上见他政绩可嘉,多次下旨擢升,他都推辞不就。”说到这里,他不由摇摇头:“这件事,他本不该牵扯进来,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我要报这血海深仇,宁死也是无憾的。”

“哦。”女人应了一声,又像是叹了一口气。

他见女人停下筷子,这才发现,桌上的菜早已是冰凉了。“都是我,这菜——”

“我吃好了。”女人下了炕,把饭菜都拨起来,他也赶紧帮忙收拾碗筷。女人却拦住他:“药该熬好了,你自己去端来喝吧。”

、六

女人的口吻如常,然而她的背影,在他眼中看来,不知为何,更添了单薄和落寞。他看她舀了热水,浇在碗碟之上,然后捋起袖子,平常得好像那灯火城中任何一户聪慧干练的姑娘。可是,她的风骨气度,见识作派,都昭示着她出身的不俗。世间总是几番飘摇,人似浮萍无定。如他自己,原是宦门子弟,哪知四年前镇国将军被诬贪墨一案,本是遥不可及,他家却也被牵涉进去。好在朝廷震动,多人上书联保,老皇上的眼睛这才眯开了一条缝,只是逐了将军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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