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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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党-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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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监狱,据说这是他的本名。钱亚清是重案犯,从事秘密颠覆活动,范围遍及中国和日本多地,需要深入搜集证据,办案时间因之拖延。没等有个结果,他即于1933年底于狱中突发重病死亡,狱方通知其家人办理了后事。

    “瞎话,我们家人根本不知道。”大哥说。

    “不是你们。”

    按照记录,死者的遗体、遗物由一个叫钱文泰的人签字领走。这位钱文泰是死者的堂侄儿,家住台湾新竹,是一个银行职员。颜俊杰通过警察局的朋友找到这个钱文泰,证实确有其事。只不过钱文泰并未领走钱亚清遗体,该遗体实已为日本人焚化,原因是死者患烈性传染病暴死,一时找不到直系亲属,狱方必须尽快处置。日本人交给钱文泰的是若干死者遗物,包括旧衣物、一些私人物品和两把刻石刀。这些物品后都被钱文泰丢弃,因为留而无用。钱以未不仅在台湾无坟,在世间也已基本不留痕迹。

    “荡然无存?消失得这么干净?”大哥有些怀疑。

    “你老兄感觉不忍吗?”颜俊杰问。

    “感觉有些奇怪。”

    大哥一向对父亲心存怨恨,因为这个父亲似有实无,生了一堆儿女,几乎不管不顾,一家只靠母亲。大哥是长子,与父亲相处时间算来最长,但是关系也最差。大哥小的时候,父亲嫌他顽皮,长大了嫌他不听话。父亲不在家时还好,一旦回家,父子俩总要发生冲突。有一回大哥当着弟妹的面顶撞父亲,被打了耳光,他向父亲喊叫,发誓有一天要拿刀子把他砍了。这些事颜俊杰都清楚。

    “现在想来,父子间其实也不全是矛盾。”大哥感叹。

    大哥曾说过要毁掉父亲踪迹,镇住不散阴魂,以免为害家人,那是激愤之辞,父子俩间其实还另有一种情感。大哥小时候相当顽劣,是巷子里的孩子头,经常呼朋唤友,打架滋事,凶猛好斗,威镇一方,令附近街巷的孩子避之唯恐不及。父亲教训他逞匹夫之勇不足取,大智大勇才成大事,街巷小孩相争有何意思,要知道国家、民族、理想、主义。父亲这些话于年少时的大哥了无影响,长大后回想,忽然就品味出了若干内涵。父亲在大学是学医的,本可以好好完成学业,考一本执照,开一家诊所,生一堆儿女,衣食无忧,为什么不愿意这样生活?想来也是命中注定。父亲生于台湾,身为中国人,受日本人统治,必须俯首帖耳,不得稍许反抗,他那种人无法忍受。他在台湾反日,到大陆反对当局媚日,投奔中共顺理成章。既然走上此路,谋大而放小,抛妻弃子,只能如此选择。

    钱文泰还提供了另外一些情况,他对颜俊杰抱怨说自己根本不认识钱亚清,只听长辈偶然提起过这个堂叔,当年日本人找到他,通知他去监狱办手续领遗物,他吃了一惊。当局有令,不敢不去,处理完后事,以为就此了结,哪想没完没了,不时有人找他问钱亚清的事情,甚至讨债的都找过来,追钱亚清欠的某一笔钱。十几年过去,日本人走了,国民党来了,哪怕钱亚清存有几根死人骨头,只怕早已烂光,却没想到事情还是没完没了。去年春天来了一伙便衣,不由分说把他叫出家门,推上一辆车,拉到拘留所关起来。家人吓坏了,以为他犯了重案遭到密捕,没想到还是因为钱亚清,保密局的特务查其下落。他在拘留所当了三天犯人,每天接受审讯,翻来覆去说那件事,那些人居然给他上了美国的测谎器。

    大哥说:“这就对了。”

    钱文泰碰上的特务应当就是柯子炎。看来钱以未确实还在让特务百般牵挂。

    对钱以未上心的不仅特务。钱文泰经测谎给放回家后,凳子还没坐稳,外头又有人找,自称来自台南,有事相问。这个人特别执着,几次三番上门,不厌其烦,刨根问底,为的什么事?还是钱亚清。

    “后边这位可能是吴春河。”大哥判断。

    父亲钱以未已经不在人世,不出大哥意料。大哥感到奇怪的是,一个死亡十几年的人,还有什么让特务惦记?哪怕他当年如何重要,死这么久了,早是过气亡者,除了家人需要偶尔想念,其他人真是不劳操心,说来确实令人费解。

    “也许得把柯特派员倒吊起来,从屁眼里打出个究竟。”大哥说。

    恰在其时,副官进门报告,柯特派员来了,有事禀报。

    大哥说:“给他上茶。请特派员稍等片刻。”

    颜俊杰问:“他找你什么事?”

    “可能是吴春河。”大哥问,“你问到什么消息没有?”

    颜俊杰也在台湾查了吴春河的情况,这位故人让颜俊杰更其吃惊,与钱以未可有一比。钱以未虽然传奇,四处蹲监狱,死而复生,生而复死,神龙见首不见尾,尸骨无存,毕竟留有若干记载。吴春河更其诡秘,来无影去无踪,让人抓不住摸不着。台湾情报部门已经把他列为共党要犯,认为他在台湾负有特殊使命,有多条台湾岛内中共地下活动线索与之相关,却始终没有掌握他的踪迹。据说吴春河懂“易容术”,能够迅速改变自己的模样,让人无从捉拿。颜俊杰很惊讶,当年吴春河在漳州搞剧社,确实会演戏,还当导演,但是没听说他会易容,忽然就能胖脸变瘦,矮子长高。

    “这么多年不见,或许已经术有专攻?”颜俊杰说。

    “据说眼下他被关在新加坡英国人的监狱里。”大哥说。

    颜俊杰大惊:“怎么会呢!”

    “说他给关进华盛顿美国人的监狱里,我也不觉奇怪。”大哥说。

    大哥问起颜俊杰近况,家人都好吧?夫人如何?岳父大人有何安排?颜俊杰长叹,说不如理个光头出家算了。阿凤的墓边有座庙,干脆进那座庙得了。

    “那是尼姑庵。”大哥劝他,“都过去了,好好过日子吧。”

    颜俊杰与妻子感情不洽。颜妻是官家娇女,从小养尊处优,生性比较骄横,曾留学欧洲,交游面很广,身后有一群追随者,时有绯闻。颜俊杰虽是富家子弟,为人却不张扬,喜静不喜动,多愁善感,行事严谨,两人性格差异较大,婚姻比较勉强。颜俊杰去台后,在海军总部一个办事机构任职,每天下班回家,妻子总在外边应酬交际,他自己枯坐大宅,有时通宵达旦。

    “忍忍吧。都会过去的。”大哥说。

    颜俊杰没多耽搁,告辞离开。

    柯子炎进了大哥办公室,有要事相告。

    几天前,厦门警察局属下水警大队扣押了一艘轮船上的三百余人,轮船来自马来亚,所扣人员均为马来亚英国殖民当局驱逐出境的华侨,怀疑其中可能藏有不少“马共”即马来亚共产党员。大哥从一个渠道得到消息,即通知柯子炎,请柯亲自进岛,查一下吴春河或者“阿义”是否在这三百余人中。柯子炎遵命,赶到厦门找了水警大队的头头,查核了名单,没有这两个名字,特来向大哥报告。

    大哥问:“人放了吗?”

    “还押在水警大队里。”

    大哥认定人肯定在里边,要柯子炎再次去,当面认,不要只看名单,隔靴搔痒。

    柯子炎有些尴尬:“钱长官知道,这么多年了。”

    他的意思是虽然与吴春河有旧,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怕不一定能认出来。

    “难道要我亲自去认?”大哥问。

    大哥逼着柯子炎去认人。吴春河号称会易容,会不断变换名字,人却肯定是那个人。无论吴春河变成什么样子,别人认不出来,柯子炎应当可以,他们俩关系非同一般。

    “别的好办,这个人啊。”柯子炎为难。

    眼下如果是别的嫌疑人,例如大姐钱金凤,甚至钱长官本人,一旦涉嫌共党,撞到柯特派员手上,不会有任何问题,该抓就抓,绝不容情。唯有吴春河此人让柯子炎很尴尬,推三推四,因为脸上挂不住。

    大哥不容他推托,强调眼下吴春河是共党要犯,任何人徇私不得。他不把吴春河当妹夫,柯特派员也别把吴春河当故旧。

    柯子炎问:“钱长官能否给我说个理由?”

    从一开始他就表示过不解。钱长官紧盯吴春河不放,为什么呢?吴春河毕竟是钱金凤的丈夫,钱长官的亲妹夫,大义灭亲也不至于需要如此。钱长官口口声声说是“剿共”,是任务,只是这样吗?没有其他缘故?

    “我跟他有一笔账要算。”大哥说。

    这笔账就是大姐,大哥认为她横死山冈,宪兵是杀手,柯特派员是催命鬼,而吴春河是祸首,是吴春河把她引上了这条路。

    “钱长官真是这么感觉?”

    “不必问我感觉,”大哥说,“我要这个人。”

    大哥让柯子炎再去认人,要是没有认出来,他会亲自去厦门核实,亲自去认,看看柯特派员是不是暗中徇私,放跑了重要嫌犯。

    “钱长官要把我逼上梁山啊。”柯子炎说。

    柯子炎去了水警大队,三百多个被扣人员集中在码头边一个旧库房里,特务押着他们排成长队,在库房外的空地上放风。放风者三三两两绕场而行,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有几个年轻人高声骂娘,对当局发泄不满。

    “干他姆!郎毛警察乱关郎。”

    这是骂“鸡巴毛”警察乱关人。柯子炎躲在吉普车上,一边认人,一边仔细倾听。马来客讲话骂娘都用闽南话,这不奇怪,那里许多华侨、华人老家都在闽南。

    吴春河没在这些人里。

    柯子炎带着他的人离开水警大队驻地。刚出大门,他又命令吉普车返回。

    囚犯再次从他面前走过,其中有个走路一瘸一拐的男子引起柯子炎注意。这人看上去年纪不小,个子不高,头发蓬乱,衣服邋里邋遢。柯子炎目不转睛,屏息静气,看着瘸子慢吞吞绕场走完一周。

    “就是他。”柯子炎喘一口气,“带走。”

    他认出了吴春河,但是始终躲在一旁,没打照面。

    大哥简直料事如神,他断定吴春河在那里,居然真从那里把人抓住。得知吴春河落网,他说:“这就对了。”

    他先不与吴春河见面,也不逼柯子炎去面对,审讯任务交给了师部军法处。

    吴春河很难对付,几次过堂,软磨硬抗,要紧的话一句都没有。他声称自己只是普通华工,在马来亚橡胶园里干活,受朋友牵连,稀里糊涂被英国人捕住,驱逐出境。他不知道什么马共,更不知道中共。他也不知道“吴春河”或者“阿义”是谁,反正不是他。他不知道钱金凤,不知道吴亚明,不知道什么电台,不知道谁是他的上级。

    军法官向大哥报告。大哥下令:“上刑。”

    “嫌犯身体很弱。”

    大哥让军法官狠打,不管是瘸是拐,打到讲真话为止。

    柯子炎说:“以我了解,用刑只怕不管用。”

    大哥说:“如果不管用,请柯特派员上。”

    军法官没能撬开吴春河的嘴。

    吴春河受刑那天,母亲和澳妹从厦门坐船赶到泉州,到了师部。母亲追问大哥:“春河死在哪里?”

    大哥心知蹊跷:“母亲听到什么了?”

    母亲所谓“死在哪里”是口头禅,她找大哥要的是活人。她怎么会到大哥这里找女婿?因为有人给家里送了一封信,从门缝塞进家门。母亲不识字,知道这封信很奇怪,不敢有片刻耽误,立刻让人到学校找回澳妹。澳妹看了信,大吃一惊:信里说吴春河已经返回厦门,被特务抓了,送到大哥那里,让母亲赶紧想办法营救。

    母亲带着澳妹立刻赶来。

    大哥说:“阿姆上当了。”

    他领着母亲和澳妹在师部兜圈,四层楼一一走过,办公室、休息室,每一间门都打开,供母亲检查,还看了军法处的禁闭室,有几个犯事的下级军官在里边关禁闭。

    “阿姆仔细看,哪里有啊?”他问。

    “为什么有人报信?”

    大哥说报信的或者没搞清楚,或者就是搞鬼。母亲放心,大妹已经死了,看在她还有亚明的份上,要是吴春河到了他这里,哪怕真是“土共”,他也会手下留情。

    母亲和澳妹被哄回厦门。

    大哥追问柯子炎,柯子炎辩解自己与字条无关。吴春河以往对他有恩,现在却是他的敌人,即使他放过吴春河,共产党也不会放过他,他效忠党国,不会暗通敌人。

    “那么是老天爷会写纸条?”

    柯子炎立刻打电话了解,得知被关押的三百多南洋客已经全数释放,据说有人通过省里某位要员下的指令。南洋客里可能有马共,但是他们在马来亚的活动,厦门警察搞不清楚,也管不到那里去,因此没有理由死扣着不放。

    “里头可能有吴春河的同伙,纸条可能是他们送的。”柯子炎分析。

    大哥要柯子炎做好准备,军法官再没弄出东西,就让柯子炎上。当晚柯子炎派刘树木带行动组赶到惠安洛阳吴宅,用担架把吴春河的重病养母抬上车,拉到行动组驻地。

    如果吴春河交给他,他需要一支能够撬开牙关的撬棒,吴春河年老体弱的养母用得上。血手毕竟是血手,时候一到,自当冷酷无情。

    吴春河再次受刑,还是什么都不说。半夜里犯人被送回牢房,次日清晨发觉他已经猝死于牢中。军法官向大哥报告,犯人被押回牢房后,并未发现与可疑之人接触,没有进食,未发现服毒。这人的身体确实比较弱,看来英国人监狱的伙食很差。

    吴春河以死逃脱。大哥白费工夫,一无所获,怒不可遏。

    吴春河的养母又被刘树木送回吴家老宅。

    其后不久,部队按照原定部署调防,移驻集美,扼厦门门户。柯子炎的行动组另有安排,不再与大哥的部队协同行动,他到师部向大哥辞行。

    大哥说:“特派员的差事云遮雾罩,至今我还没弄明白。”

    柯子炎不多说:“与钱长官后会有期。”

    这年冬天,北方战局巨变,东北战场枪声平息,辽沈战役以国军驻东北部队被歼而结束,东北全境易手。解放军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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