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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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洞-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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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含蓄(干脆说模棱两可)的态度在缓慢地折磨他,而事实上这种残忍并非我刻意而为,我只是不喜欢像众多女人一样,寻找丈夫出轨的证据,然后诘问,撕破脸皮,却死都不肯离婚。这套程序化的做法很没有创意,也完全没有必要。到目前为止我还丝毫没有想到离婚这码事,老贾还算一个不错的丈夫,小有资产却并不任意妄为。
  第二天我之所以把夜遇老贾并看到他车里有个女人这件事情告诉朱小青,是因为朱小青说她昨天晚上在亚细亚酒店吃饭了,我问他看没看见老贾,她说没看见。这个敏感问题一下子引起了朱小青探秘的欲望,在她的穷追不舍下我承认我看到老贾车里坐着一个女人,但是老贾车速很快,一下子就隐入了南大街,我没看清那女人,但肯定是个女人,并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女人,比如生意伙伴。
  朱小青研究了我很久,问我怎么处置老贾了,我说没处置,放任自流。朱小青很愤然地说,怎么可以不处置呢!这样的男人!我说我也不是一个好女人啊,瞒着老贾寻找以前的老情人。朱小青说这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你寻找老情人那说明你重情。我表达了对这个断语的疑惑,我说我觉得这并不说明我重情,对马龙失踪结果的探究欲望远远要超过我对马龙这个人的想念。
  朱小青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因为谈到了老贾的新情况,她迟迟不肯离开,不时有同事推门进来又退了回去。我们的领导在这个上午去向不明,如果没有朱小青在,我就可以像以前这些时候一样,抱着水杯听他们闲聊,这样会获取到公司及其高层领导人的很多私密信息,非常有趣。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一些耳聪目明的家伙,如果没有这些家伙存在,办公室生活将会多么寡淡啊。
  老贾的话题告一段落之后,我们开始了另一个话题:马龙失踪的几种可能性。其实这个问题在过去已被多次探讨过,几种可能性并且都经过了严谨的论证,但这个上午无事可做,再拿出来讨论一番也无妨——我期待产生某些新发现有助于寻找马龙。
  好了,关于马龙的失踪,过去被我们论证并推翻了的可能性有:一、马龙被绑架。马龙没有什么钱,在有限(警校毕业到参加工作再到辞职前后共计五年)的工作经历中,他攒了两万块钱,打算支付我们结婚时的各项费用。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人会为了区区两万块钱去绑架一个曾经当过警察的人。二、马龙被杀。马龙来自一千公里之外的城市,在来之前,他跟我们这个城市毫无关系(包括亲友关系及其他一切关系),到这个城市铁路部门当了一名刑警之后,多数时候他跟其他几名同事一起,待在铁路部门巍峨的大楼里,在刑警队办公室喝茶聊天,晚上按照值班表轮流在隔壁值班室睡觉,听电话。少数时候他们会接到命令,到附近铁路辖区(客运或货场)处理一些偷盗类的小案件。可以肯定地说,马龙在这个城市里没有跟谁结下仇,不存在有人寻仇杀害马龙的可能。我曾多次看到马龙他们从铁路货场抓到小偷,他们把他铐在值班室里的椅子上,让他在那里反省一段时间,就开了铐子放人了,他们甚至不体罚那些时时给他们带来小麻烦的人。三、马龙跟别的女人私奔。在一千公里之外的城市上学时,马龙念的是警校,女同学少之又少,且个个肌肉发达不逊于男同学,马龙跟其他男同学一样,都不喜欢此类女同学,每到周末,马龙就骑着单车到我的学校去找我,在我们恋爱的三年里,马龙对我一往情深。毕业之后,马龙义无反顾地跟我来到这个城市,要知道,我所在的城市很小,在地图上地理位置靠海,从铁路这个角度来说并非枢纽之地,怎么说呢,算得上一截阑尾一样可有可无的区段,马龙作为学校里的高才生宁愿蜗居此地,五年里,他所认识的除了我之外的女人,一个是朱小青,另一个是公安科里的女会计,而这两个女人一个是我的表妹,另一个年事已高(四十多岁),都不可能跟马龙有所瓜葛。除了办案和上班,其余时间我跟马龙可以称得上朝夕相处(我有一间公司给的单身宿舍,因此跟马龙早已同居),他辞职后那半年还未找到合适的工作,更是几乎白天晚上都待在我的单身宿舍里。种种当时情况都说明,不存在马龙跟别的女人私奔这种可能。四、马龙回了老家。这里要涉及马龙的身世,基本上,马龙算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原因很俗套,他在继母和继母带来的哥哥的仇视下长大,考到警校第二年,忍气吞声一辈子的父亲终于去世,马龙趴在我怀里狠哭了一场,之后痛快地说,他终于跟那个给他带来耻辱的城市彻底决裂了。基于此,马龙无论如何不可能回到老家。
  除了以上这些素常容易想到的可能,我还想到了这样一种可能:马龙其实并没有辞职,他的辞职是工作所需,简单说,一项特殊任务需要他以辞职的名义去执行。我到铁路公安部门去求证这个可能是否存在,遭到了公安科长的断然否定,他跟我说,如果马龙是就职于地方公安部门,这个可能性也许存在,但你想一想,铁路部门哪里会有重要到需如此大费周章的案件?马龙所在的刑警队队长和队友则被我的奇思妙想笑痛了肚子,他们不认为在他们生活里会发生电视剧里才有的传奇事件。就连王铁都认为我的想法过于荒诞,他说如果马龙接受了这样一项特殊任务,他不可能不知道。
  还有一些猜想跟上面这个猜想一样离谱,比如马龙到别的城市(南方比如深圳)创业去了,马龙犯罪潜逃……很多,离谱到不堪一提。
  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在此后的五年里,我没有想出马龙失踪的其他可能。这个上午我跟朱小青关于此事的探讨依然没有新进展,只是有一点也许应该需要我注意,朱小青认定马龙失踪跟男女之事有关,简单说,就是马龙在跟我登记之前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愧疚使得他无颜再面对我。朱小青非常认定这一点,但她也说不出具体原因,只说是直觉,在从前,朱小青从没往这方面想过。尽管她毫无道理地如此确认,我还是觉得,这个猜想跟我以上罗列的诸多猜想中的第三条从本质上来说还是相通的,我搜肠刮肚依然想不出当年马龙还有跟什么其他女人交好的可能。
  我头疼欲裂地结束了这个上午,朱小青请我出去吃了一顿涮羊肉。席间朱小青表达了对男人的不满,她的论调很没有新意:男人没有好东西,都是花心大萝卜。我以为是王铁有了外遇,但朱小青否定了这一点,她说王铁那样,倒贴都不一定有人干。我表示不解,以朱小青此刻对王铁的态度,当初她喜欢他什么呢?为什么现在又不喜欢了呢?朱小青说,当初还不是看你喜欢他,我也就觉得他好了。朱小青这么一说,我就觉得很愧疚了,当初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我说我还是喜欢王铁比喜欢马龙多一点,朱小青就真的那么认为了。只是我不理解的一点是,尽管朱小青当初盲目地尊崇着我,但终身大事怎么能视我的喜好而定呢?这个姑娘。
  既然朱小青的感慨不是由王铁而起,那最后我猜想是朱小青本人有了外遇了,或许对方做了什么事情让朱小青失望或者伤心了,她才给男人做了如此论断。要真是这样,我觉得朱小青真不该去蹚这浑水,情人这玩意儿,世界上最不靠谱的一种关系,能那么轻易去招惹吗?
  六
  歌手像睡着了一样躺在地下通道里,额头上有一缕干涸了的血迹,还有呼吸,吉他断了弦,扔在一边。很显然歌手遭遇了某种暴力。
  这个晚上下了雪,不再有人光顾午夜时分的地下通道,我掏出手机打电话给王铁,问他现在在哪里,他说在火车站巡查。火车站就在海港路尽头,五分钟过后王铁出现在地下通道,他把歌手背到车上(王铁开了队里的警车),在离医院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歌手醒了,在他的要求下,我们改道送他回家。
  在城乡接合部一间民房里,歌手说他没与人产生什么争执,这个倒霉蛋遇到了两个醉鬼,他们扯断他的琴弦,踢翻他的吉他盒子,是因为嫌他坐在那里妨碍了他们走路。凌晨时分,王铁开车载我回家,我告诉他最近我在寻找马龙,他很可能现在就藏在这个城市里。王铁也很希望我能找到马龙,因为他也非常想念马龙。王铁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要是没有朱小青,当年你最终会选择谁,我还是马龙?
  这个问题当然不太好回答,要是好回答,我当年也不必那么不磊落地态度含糊,拖拖拉拉。我实话实说地坦白:我不知道。也许两个都不选。王铁叹了口气,说他妈的,命运这玩意儿真不是个东西。我想到朱小青语气里对王铁的不屑,心里有些可怜他。不难想象,掌握了经济大权的朱小青,在家里是如何地颐指气使——她变化得如此之大,连我维持了二十多年的精神上对她的掌控都在逐渐丧失。
  跟王铁的交谈很快就结束了,送我到楼下,王铁返回前问我老贾对我怎么样,我说挺好的,他欲言又止,样子很让我生疑。我猜是不是王铁也曾见到过老贾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但我不想问这个问题。我对老贾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并非毫不在意,但我觉得没有深究的必要,既然糊涂状态下局面比较好一些,那何必非要把事情搞清楚,让所有人都过得不痛快呢。
  老贾在客厅看电视,与其说看电视,不如说在等我。我告诉他有个朋友受了伤,我看朋友去了,老贾走过来替我把衣服挂到衣柜里,很关切地问候了一下朋友的伤情。分床以来老贾一直是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表示自己做了亏心事,同时表示对我不加深究的感恩戴德。今晚他甚至做了一件很让我好笑的事情:要求跟我生个孩子。我想,这可能是老贾所能想到的从此对我忠贞不渝的最好表白。我说,我还没有想好,等我想好了,咱们再生吧。老贾离开房间时我问了他一个问题,我说,你难道就不感到好奇,我每天晚上都在外面做什么?老贾说,我知道你到外面是为了散心,不管做什么,只要你高兴就好。我说,老贾,你那么有钱,没有我还会有很多比我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跟你好,你怎么这么怕我离开?老贾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怕。
  我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相生相克关系存在的话,也许我跟老贾目前当属这种情况。我也已经习惯了跟老贾的生活,主要是老贾可以给我衣食无忧的物质生活,这样一来,公司里的工作变成了消遣,因待遇差别而烦恼的日子一去不返,金钱富足带来心境的安宁,每每有了这种感受我就很感激老贾。
  第二天依然有雪,我先去购物中心消磨了一段时间,然后到地下通道找流浪歌手,他没有迟疑,提了吉他盒子跟我走出地下通道,我先带他去吃饭,然后喝了一会儿茶,最后带他去洗浴城。我们各自到男女宾室冲洗,半个小时后在二楼厅里会合,然后一起进入高温室。躺在竹席上我很快进入睡眠,没有梦,醒来之后我看到歌手很安静地躺在旁边,他的侧影也有些像马龙。
  歌手不再唱歌了。当我第N次带歌手步履轻快地走出洗浴城,进入地下通道,经过他不久前每天晚上占据过的地盘,我发现他已经对它没有感觉了。有一次我停下来,看了看那几块大理石,我发现了一个问题:由于施工质量的原因,抑或跟施工质量无关而跟这个城市地下的潮湿有关,通道内某些部位明显从地下泛上了潮气,歌手坐过的几块大理石颜色很深,给人感觉,重重地踩上一脚就能踩出水来。歌手的眼睛平视着墙上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妥定,没有波澜。我想,歌手当初是故意选择这么一处潮湿的地方,以期博取路人的同情,多赚取些零钱吧。这几乎是肯定的了。在海港路分手的时候,我照旧给了歌手一百块钱,我打了一辆出租车,他先是站在路边目送我上车,然后也打了一辆车,回城乡接合部他的民房里去。我感到,一种惯性已经以我没有预想到的速度形成了,这个想法绝对不那么单纯的年轻男孩子,很顺理成章地接受着我的给予,并用沉默和顺从告诉我,我可以要求他做任何事情。而我,也在妥帖自足地消受着他的年轻,他的顺从,一瞬间,我彻底地原谅了老贾。
  七
  朱小青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姑父)打电话给我,请我帮忙说服朱小青回一趟家,因为朱小青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姑姑病了,他认为朱小青应该在这个时候看望一下自己的母亲,后者的病情也许会因此好转。
  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说服朱小青,她到底有多少年没有回家了,我并不知情。当我把电话拨通的时候,朱小青说她正在超市里购物,我以一种很强硬的口气要求她马上回一趟家,她有义务给病中的母亲送上女儿的慰藉,哪怕是伪装。朱小青还想说什么,我打断她,我说,退一万步说,就当你感谢她借了肚子给你,让你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你自己为了美丽一点都不打算怀孕生产,难道你母亲她就不爱美吗?
  为了叫朱小青回家而使用的说辞很缺乏逻辑,很可笑,但没有白说,朱小青答应了回家。我又打电话给老贾,问他在做什么,他说在办公室里坐着看鱼。老贾附庸风雅地在办公室里安了一个鱼缸,买了一条据说很昂贵的红龙,说生意人很讲究这个,只要那条价格不菲的鱼活得旺旺盛盛的,生意就准顺顺当当的。据我看来,有了这条红龙,老贾反倒应该过得更累才是,他得时刻对那东西牵肠挂肚,没事可做的时候,老贾就坐在阔大的办公室里对鱼进行盯梢,它稍微有点精神不济,就能给老贾带来隐忧,而我认为某些隐忧都是没有必要的,自找的一种麻烦。生活里的麻烦难道还少吗。
  我对老贾说朱小青要回家一趟,她母亲病了,想她了,你没事坐在那里看鱼,还不如开车送她一趟。我觉得,朱小青回家对于她父母对于她自己对于我来说,都是一件值得重视的大事。老贾不太痛快,支吾了半天,说他一会儿有个客户要接待。我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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