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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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 第8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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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立代国的头两年,无论军力民力如何单薄,代国君臣的复国雄心还是勃勃跳动的。然自从与燕国结盟,燕代合军四十余万而惨败于秦军之后,代国气象每况愈下了。赵人素来蔑视燕军,然这次却无法指斥燕军。燕国在几乎所有方面都认同了赵军的轴心地位,太子丹承认了赵平为统帅,兵力部署也好,战场冲杀也好,燕军都以赵军马首是瞻,如此这般到头来还是大败而归,赵人还骂得出口么?因了无法找到合理解说,而又不能就此承认赵国气数已尽,代国君臣将士的人心莫名其妙地涣散了,士气莫名其妙地低落了,雄心莫名其妙地委顿了。 
  赵嘉深知其害,终于找到了一个解脱困境的出口——向太子丹发难。公开的说法是:太子丹急于复仇,摆脱赵军而擅自两分,致使赵军遭受惨败。当赵嘉在朝会上大肆讲说这番道理时,作为燕代统帅的赵平颇感难堪,然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一则是太子丹在战场确实没有完全按照赵平部署行事,二则是赵平自家也必须有一番说辞。否则,在多见名将的赵军眼里,他将永远蒙羞而不能抬头。虽则如此,在赵嘉得寸进尺地向燕王喜致信,要将太子丹置于死地的时刻,赵平还是说话了。赵平的理由只有一个:“没有太子丹,燕国必将溃散!没有燕国,代国将失去羽翼!而代国一旦孤立,则秦军必不能容我!”然无论如何陈说,赵嘉也没有接纳赵平之见。赵嘉一意孤行了。太子丹的头颅被献给秦国了。赵平毕竟败军之将,从此很少说话了。 
  虽然摆脱了一时难堪,虽然找回了些许尊严,可代国还是没有起色。毋宁说,自太子丹死后,当年燕赵两国朝野弥散出的那种对秦国的火辣辣复仇之心,也莫名其妙地瓦解了。更使赵嘉寝食难安的是,秦国将赵燕旧地治理得井井有条,废除了燕赵法令中残余的春秋旧制,一步一步地推行着全新的秦国律法。农耕、百工、商市均已大体恢复,饥民也大大减少。驻防邯郸与蓟城的秦军,除了严密监控老世族外,不杀戮庶民,更不无端扰民。种种治情之下,原本追随王室残部逃来代地的民众,已经开始悄悄地回流故乡了。赵嘉几次欲图出兵,要卡断民众回流之道,甚或想杀一儆百杜绝此等回流。然与大臣将军们会商几次,最终却是不能决断。原因只有一个,当此根基脆弱之时,若再截断民众逃生之道,结局只能有两个:不被乱民吞噬,则必然召来秦军攻伐。然则,若听任如此回流下去,只怕不消三两年,代国老世族们便要亲自下田耕作了。 
  “我白头矣!天命安在哉!” 
  六年前,赵嘉尚是正当盛年血气方刚的雄武公子。那时,赵嘉目睹国破家亡,壮怀悲切,慷慨激烈,废寝忘食地谋划着复国大业。纵然艰难小城,纵然风餐露宿,纵然宫室破败简陋,纵然一无享乐,赵嘉都是勃勃风发而不知疲惫为何物。倏忽六年,堪堪四十岁的赵嘉不可思议地老了,须发几乎全白了,身架干瘦如枯竹,心力疲惫得动辄便靠在随意一处睡着了。事情一件一件地败了,子民一点一滴地没了,士气一丝一缕地淡了,根基一日一日地松了……每念及此,赵嘉都伤感得仰天长叹。他,一个末世之王,终于明白了无可奈何为何物,终于明白了穷途末路为何物,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归宿——除了义无反顾地追随历代先王于地下,他没有任何选择…… 
  “禀报君上,王族大臣请行朝会。” 
  “上将军?朝会?何事还须朝会?” 
  赵平禀报说:“一班王族元老已经密谋多日,欲图东进辽东与燕国结盟或合为一体,请行朝会,大约是元老大臣们已经就此达成了一致,只要赵王决断了。”此刻的赵嘉,已经对任何突如其来的变故都没有了愤怒与悲伤,只淡淡道:“上将军也赞同么?”大见苍老的赵平明朗地说:“臣不赞同,代郡乃赵国旧地,尚有地利根基,若抛弃代地而奔辽东,则不啻乞儿入人篱下,非但失了立足根基,也必然将与燕王残部反目。”赵嘉看了看君臣两人一身粗麻布孝服,竟不无揶揄地笑了:“此身重孝我等君臣已穿了六年,泪且流干矣。上将军以为,若不奔残燕,代国出路何在?”赵平默然片刻一拱手道:“臣乃赵氏子孙,誓死不离赵国本土。臣乃败战将军,无能辖制他人,只能决断自己。” 
  “好!”赵嘉陡然振作,“这方是雄烈赵氏之子孙!” 
  “君上决意抗秦?!” 
  “赵氏发于军旅,至少当烈烈而终,当死在战场之上。” 
  “臣!誓死追随君上!” 
  “那便整军备战,迟早必有一战。” 
  “臣遵王命!” 
  当夜,赵嘉还没来得及向赵平重新颁发兵符,斥候将军的紧急军报飞到了案头:秦军王贲部已经攻克襄平,燕王喜被俘,秦军正在回师西来!赵嘉端详着军报,非但没有了恐慌,心头似乎还生出了些许轻松。此等心绪,连赵嘉自己也惊讶了。赵嘉平静地登上了王车,赶到了上将军赵平的六进小庭院,亲自将兵符与军报一起交到了赵平手里。赵嘉只说了一句话:“来日战阵,本王自领黑衣剑士为前锋。”赵平没有说话,对着赵嘉深深一躬,大踏步去了。 
  秦军西来消息如巨石投池,代城天地翻覆了。 
  当初拥立赵嘉的元老大臣们因朝会动议被冷落,怒而发难,一齐带着私兵闯入了仍然叫做王城的一片高大庭院,立逼赵嘉下令举国北走阴山投奔匈奴。一片火把之下,赵嘉肃然挺立在廊下石阶,断然回绝了元老们的威逼。赵嘉硬邦邦的几句话是:“百余年来,赵国南抗强秦,北击强胡,素以雄武强势之道立于天下!秦人纵为虎狼,终与赵人同为华夏子孙!今赵人纵然弱势,何能自叛华夏,宁为胡人鹰犬哉!”便是这硬邦邦的几句话,元老们的私兵竟然全都肃静了下来,对这位素来陌生的代王投去了颇有几分敬意的目光。这一奇特景象骤然激发了赵国元老们的乱政传统,一时对私兵对赵嘉乱纷纷喝骂不休。为首元老一声喝令,一群世族子弟呼喝着扑来,立地便要裹胁着赵嘉北逃。赵嘉的数十名黑衣卫士怒吼一声,一齐拔剑扑上,双方在大庭院杀作了一团。 
  正在此时,赵平率领一支马队赶到,杀死了汹汹然攻杀代王卫士的世族弟子,当场缉拿了所有的作乱元老。依照赵国传统,举凡参与宫变者皆为死罪,主谋、主凶及骨干要员更是举族皆灭。然则,赵嘉却在当场破例下令:“此次宫变,事属非常。主谋、主凶、要员,立即斩决!其余参与举事者及其家人族人,只要愿意死战抗秦,概不追究!”赵嘉话音落点,作乱的私兵们纷纷呐喊着“死战抗秦,不逃匈奴”,齐刷刷走到了上将军赵平的麾下。 
  “整肃代城!成军抗秦——” 
  赵嘉一声喝令,奄奄一息的代城一夜之间血流成河了。数十名元老大臣全数被杀,数百名元老子弟全数被杀,无数不知朝局政事为何物而只知唯夫君马首是瞻的妻妾们纷纷自杀,无数婴儿童稚少年妇孺在混乱中不是被“除根”而杀,便是流离失所不知所终……一片腥风血雨的三日三夜之中,代城突兀地立起了一支狰狞变形的决死之军,一支在绝境中被仇恨燃烧出最后一簇光焰的赵军。从赵嘉下令烧毁赵氏宗庙开始,代城的所有房屋都在熊熊大火中变成了一片焦土;所有没在混乱中死去的男女老幼,都拿起了长矛刀剑列队成军;所有的粮食财货牛羊猪鸡酒食衣物,都被搜罗出来,在城门内堆放成一座座小山,任人肥吃海喝尽情享用。只是没有人留意,三日三夜之间,赵嘉陡然变成了一个须发雪白满面血红的怪异老人。 
  第四日清晨,赵平接到了最后一道王命:清理全部成军人数,每个姓名都刻在城门外的城墙砖石上。两个时辰后,赵平禀报赵嘉:全部代军九万一千三百四十三人,每个人都将自己的姓名写上了南门外城墙。当赵嘉带着黑衣马队出城,要行最后的校军礼时,东西不足三里的代城城墙,已经全部变成了血染的砖石。所有的名字都是用鲜血写上去的,秋日的阳光下反射着晶晶闪烁的绛红色光芒,刺人眼目,摄人心魄。已经麻木的赵嘉,再次被最后一支赵军的这一出人意料之举深深震撼了。赵嘉没有继续校军礼,而是在血红的城墙下搭起了一方祭坛,对天,对地,对祖先,声泪俱下地禀报了赵人最后的壮举。最后,赵嘉大步走到了城门下的一方青石条前,抽出弯刀砍断了左手四根指头,板刷一般在青石条上写下了粗大鲜红的五个大字——华夏赵王嘉!那一刻,九万余人众静如山岳峡谷,没有哭泣,没有呐喊,一任秋风舒卷着猎猎旗帜…… 
  “禀报代王,秦军开到了。”赵平的声音划破了寂静。 
  “上马列阵。赵军最后一战。”从未上过战场的赵嘉异乎寻常地平静。 
  遍野乌云在隆隆沉雷中压来了。 
  秦军开到代城郊野的时候,正当午后。出乎赵嘉意料的是,秦军没有立即攻杀,而是在代城南门外五里之地扎下了营垒。王贲派军使飞马抵达城下,用弩箭对赵军大阵射来了一封战书。战书云:“王贲拜告代王:赵秦同源。我秦军将士,素敬赵军。当此之时,更敬赵人死战之志。是故,秦军决意与赵代军对等一战。鉴于赵军有两万余妇孺老少,秦军以六万骑出战,不以强弩,不以援兵,不以偏师侧伏,全然对等搏杀。此战秦军若败,王贲决上书秦王,不再攻伐代赵之地;赵军若败,则赵人得从天下归一之大势,永不反秦。代王若以为可,王贲请约期而战。” 
  “明日清晨,生死一战。” 
  赵嘉没有丝毫犹豫,在城下立即批回了战书。若依古风尚在的战国军旅传统,远来之军约期而战,以逸待劳的守地之军便当后延几日,以利对方恢复,方算得真正公平。然则,赵嘉已经无暇如此气度了。赵代军迟战一日,仅有的存粮便耗得许多,陡长的士气杀心又陡然流失亦未可知。然则,从另一面说,赵军并未以以逸待劳之势立即对远道而来的秦军发动袭击,在战场法则已经将奇袭当做正当手段的战国之世,赵军此举堪称曾经傲视天下的大家风范。唯其如此,赵嘉毫无愧色,赵军毫无愧色。 
  “喏!”王贲再次回书,只有一个字。 
  次日清晨,秋阳刚刚爬上山头,凄厉的号角立即淹没了代城谷地。 
  这是两方奇特的军阵。赵代的九万余大军分为三大阵:中间大阵为火红的三万余骑兵,这是五年前燕代联军惨败后保留的最后一支真正的赵军飞骑,背负弓箭手持弯刀,显是今日代军之主力;骑兵大阵的中央最前方,是一方数百人的黑色方队,这是赵嘉亲自率领的黑衣军;右手大阵为同样火红的四万余步卒,一色的弯刀长矛,没有一张盾牌;左手一阵则全部是五颜六色的老弱妇幼,各式兵器混杂,队形大见松散。对面秦军,则是整肃异常的三个黑色骑兵方阵,清一色背负弓箭手持长剑的轻装骑士,除了衣甲颜色与兵器,轻装程度与赵军骑兵几乎没有差别。 
  “代王!敢请遣散老弱妇幼,我军可再少两万!”王贲遥遥高喊。 
  “也好。边阵后退入城。”赵嘉终于点头。 
  “不退!死战秦军——”老弱妇幼军爆发出一阵乱纷纷的呐喊。 
  王贲正欲喊话。赵平正欲下令。赵军骑步两大阵中曾经与秦军杀红过眼的老兵们不耐了,乱纷纷一阵怒吼咒骂,不待将令便挥舞着刀矛开始涌动冲杀,原本已经被仇恨绝望折磨得几近疯狂的将士们也顷刻间失去耐性,乱纷纷呐喊变为铺天盖地的呼啸呐喊,三大阵毫无队次呼应地潮水般扑向秦军。 
  在这短短瞬间,王贲厉声喝令:“左翼骑阵截开老弱妇幼!越快越好!中右两阵搭住赵军,且战且退!三里之后展开决战!起——”整肃的秦军骑兵大阵,立即飓风般发动了起来。左翼两万骑士大回旋拉开,在河谷原野展开成一个巨大的钳形,风驰电掣般掠过疯狂的赵军主力,锋锐无匹地楔进赵军主力与老弱妇幼边阵的接合部,另一支则包抄外部并导引出路;一阵强力砍杀,顿饭工夫便将两万余老弱妇幼从赵军的红色巨流的边缘硬生生切割开来,轰隆隆逼向代城城下。不可思议的是,赵军主力没有纠缠干预秦军,秦军左翼骑兵也没有在切开老弱妇幼之后脱身。眼看着疯狂冲杀的赵军主力追着秦军大杀大砍,秦军左翼没有从背后掩杀赵军,而只远远圈定赵军老弱妇幼,任其哭喊叫骂,只是决然不许冲出巨大的黑色弧线。 
  此刻,王贲的主力飞骑大是艰难。骑兵的特质,在于凌厉的攻杀。骑兵对骑兵,要做到且战且退,先便陷入了劣势被动。列位看官留意,历来骑兵对骑兵作战中的有意撤退(不是战败的无序逃跑),不能一味撒开马蹄飞驰,否则掩杀者完全可能冲垮撤退方的阵形梯次而导致真正的崩溃。目下之秦军面对具有丰厚骑战传统且决意死战的赵军,这种被冲垮崩溃的可能性危险性都更大。这便是王贲下令搭住赵军且战且退的原因所在。而要搭住赵军且战且退,其作战优势必然大打折扣,一时大有伤亡几乎难以避免。事实上,在左翼骑兵切断赵军边阵的顿饭辰光,秦军主力已经死伤了数千人马。 
  所幸赵军只有三万余骑兵,秦军主力除却左翼还有四万骑兵,依靠着整肃队形间的相互接应,总算没有被冲透大阵陷于真正崩溃。及至退出三里之外,王贲身边的一排牛角号急促凄厉地响彻河谷。随着凄厉的号角,秦军阵形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与赵军接触的后军(原本的前军)一声呐喊,闪电般全速飞驰两翼;前军(原本的后军)则在这片刻之间立即返身,展开成真正的冲杀队形呼啸着正面掩杀过来;及至两军杀作一团,飞撤两翼的原秦军前军主力则已经在外围从容整顿好了队形,又一个梯次呼啸着杀向了赵军。真正的大拼杀展开之后,秦军的应对又流水般发生了变化:原本由王贲亲自率领的前军主力接战赵军骑兵,原本与赵军骑兵搏杀的秦军后军,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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