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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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 第6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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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暮政之期为相,蔡泽却总是在云雾里飘荡一般身不着地心不探底。老秦王巡视关中,自己提出了“明法、整田、重河渠”的富秦策,老秦王是欣然允准了的,可在清查府库赋税稍增之后,最大的关中河渠工程却被搁置了。老秦王只有淡淡一句话:“李冰入蜀治水需举国支撑,秦中稍缓可也。”然李冰治蜀大见功效之后,老秦王却将蔡泽相职交安国君嬴柱代署,封给蔡泽一个纲成君高爵专一处置太子立嫡事,关中河渠竟是石沉大海了。蔡泽虽则大惑不解,却也无可奈何。立嫡完了又是北上河西,吕不韦没接得成功,回到咸阳又成了待事散官。虽说还是可以过问相府政事,终是自觉无聊不愿介入。蔡泽百思不得其解,以老秦王之明锐,如何连丞相府事权都弄得如此模糊不清?如何将自己这样的相才重臣变成了一事一办的特使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着?屡次想向秦王上书请事,好教老秦王清醒,可仔细一想,十几年来秦国还确实没有什么越过他的军国大事,主动请事岂非自讨无趣?也屡次想辞秦而去到他国施展,可一想到山东六国更是死气沉沉,连信陵君那般大才都被逼得久居他国而不能任事,况且他这等无根士子?如此下去,不说与商鞅相比,便是与张仪魏冄范雎相比也是不能了,只怕最终只能与甘茂这般无功弱相比肩了。仔细一想,竟是连甘茂也比不得。甘茂无大才却有大运,一身兼将相大权位极人臣,风云战场纵横宫闱何事没有经过?自己这般不死不活平庸无奇的闲人生涯能比得甘茂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蔡泽不禁便是一声长叹。 
  “驾言出游,以写我忧。”林中传来谐谑的吟诵。 
  “唐举么?出来!”蔡泽摇摇晃晃站起一阵大笑,“你再相我,是否闲死命也!” 
  林木大石后转出一人,怀抱一个小圆木桶悠然笑了:“尝闻劳死,今却有人闲死,命数之奇,唐举焉能尽知也。” 
  “吕不韦?呜呼哀哉!想死老夫也!” 
  “何如醉死好?”吕不韦拍打着红木捅,“纲成君好口福,百年兰陵!” 
  蔡泽煞有介事地接过木桶拍拍嗅嗅:“啧啧啧!楚人有百年佳酿?” 
  “计然名家不知楚地物产,纲成君也算一奇。”吕不韦坐到树下光可鉴人的大青石板上悠然一笑,“楚人立国八百余年,生计风华向来自成一体而与中原争高下,只怕楚熊部族以山果酿酒时,殷商西周还只有粟米酒也。谚云:楚人好饮,宁为酒战。楚宣王为天下盟主,号令列国以美酒为贡,赵国主酒吏以次充好,楚国便大举起兵讨伐赵国,竟明说只要五百捅赵国老酒。你说,天下为酒大战者,舍楚其谁?楚人能没有好酒?” 
  “说得好没用,老夫先尝了再说。”蔡泽半醉半醒地嘟哝着扒拉酒桶铜箍,却是无处下手,更是一连串嘟哝,“甚鸟桶?没有泥封没有木盖,混沌物事如何装得进酒了?没准是个岭南光葫芦老椰子!” 
  “老椰子光葫芦一个样么?”吕不韦笑着接过精致的红木桶,一边开启一边指点,“中原酒坛用泥封,楚人酒桶用木封。纲成君且看:最外面一层木盖,旋转即开;封闭桶口者是软木塞,头小尾大,长途运送颠簸激荡则更见密实;用这把铜旋锥旋转嵌入软木,趁力拔起,开,开,开!”一语落点,只听“嘭嗡!”一声大软木塞离桶,一阵酒香顿时弥漫林下。 
  “噫——好香也!”蔡泽耸着鼻头大是惊叹连忙捧过一只大碗,“快来快来!” 
  吕不韦屏住气息悬空高斟,但见殷红一线粘滑似油,入得白陶碗却是一汪澄澈嫣红清亮无比!“琥珀珠玉,何忍饮也!”蔡泽惊叹端详如鉴赏珍宝,不期舌尖小啜,猛然一个激灵便咕咚咕咚两大口饮干,咂摸回味良久蓦然长吁一声,“有得此物,天下焉得一个酒字!” 
  “人各所好,此酒合纲成君脾胃也!”吕不韦笑道,“就实说,各擅胜场而已。赵酒雄强,秦酒清冽,燕酒厚热,齐酒醇爽,魏酒甘美,一方水土一方口味罢了。” 
  “呜呼哀哉!先生倒是海纳百川也!”蔡泽的公鸭嗓嘎嘎大笑。 
  “酒之于我,商旅辨物而已,原不如好饮者痴情执一。”吕不韦谦和地微笑着,“纲成君但喜此酒,不韦可每月供得一桶,多则无可搜寻了。” 
  “你说甚?每月一桶?”蔡泽朦胧的老眼骤然睁开啪啪连拍石板,“好好好!老夫此生足矣!但有此酒,束之高阁鸟事!” 
  “万物之道,皆有波峰浪谷。”吕不韦应得一句便适可而止,微笑地看着面红耳赤酒意醺醺的蔡泽。 
  “啊!对也对也!你几时回来?路途顺当么?”蔡泽恍然大悟。 
  吕不韦哈哈大笑:“呀!你接我回得咸阳,忘记了?” 
  “老夫没醉!” 
  “只不烂醉便好。”吕不韦见蔡泽神态确实有五七分清醒,便侃侃说了一遍回来的情形。一个月前,蒙武带两百马队护送吕不韦一行安然回到咸阳。抵达北阪松林塬时,驷车庶长府一位郎官专车传令:吕不韦身涉王族事务,可按郡守县令入京礼遇住进驿馆,以便官事。吕不韦笑问若有宅邸可否自决?属官答曰可。吕不韦便告辞蒙武绕城而过,回到了渭水之南的新庄园。无所事事的嬴异人高兴得无以言说,当晚与吕不韦饮酒叙谈直到四更。依着嬴异人主张,吕不韦当在次日立即拜会太子府,商定他认祖归宗日期。吕不韦却劝异人莫得心躁,只管养息复原便是。次日,吕不韦摆布庄中事务:属于家计的事务一律交夫人陈渲掌管,西门老总事只管外事;吕氏商社的一班老执事也同样分成两班,善处内者归陈渲,善处外者归西门老总事,其余仆役侍女人等则由陈渲与老总事商议分配。不消三五日,庄园内外便是整肃洁净秩序井然,庄园上下对夫人便是心悦诚服。吕不韦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心下舒坦,便埋头书房读起了《商君书》。嬴异人心下惴惴却又无所事事,便整日徜徉在园林中痴痴弹弄秦筝,谁也不去理睬。 
  旬日头上,安国君府派家老送来一札,请吕不韦过府叙旧。吕不韦如约前往,安国君没有着太子冠带,也没有在国事厅接待,而是夫妇设家宴待客。席间安国君嬴柱除了再三表示谢意与劝饮,便很少说话,倒是华阳夫人关切地将子楚情形问了个备细。暮色时分吕不韦告辞,嬴柱执意送到府门看着吕不韦登车远去方才回身。此后两旬,便没了动静。 
  “你也急了?”蔡泽嘎嘎一笑,似乎有些幸灾乐祸。 
  吕不韦淡淡一笑:“我来找你对弈,不高兴么?” 
  “啊哈!当真不要老夫指点?” 
  “成事在天。不韦只将人交给太子便是,他不急我急甚来?” 
  “蠢也!那是太子的事么?太子做得主,能等得一月?” 
  “便是老秦王也是一般,听其自然。” 
  “嘿!你吕不韦沉得住气也!”蔡泽颇是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想在秦国立足,老夫便给你支个法子!你要走了,老夫好酒不就没了?”吕不韦哈哈大笑:“四海之内,不韦只要活着,少不得你纲成君好酒,有没有你那法子一个样!”“错!老夫偏说!”蔡泽忽地从大石板上滑到了吕不韦身边,喷着浓郁的酒气,“我等都是山东士子,不相互援手成何体统?老夫明说,借着老秦王尚能决事,立即上书请见,请老秦王直接下诏使异人公子认祖归宗,大行加冠正名礼,明其嫡王孙身份!” 
  “迟早之事,如此急吼吼好么?”吕不韦还是淡淡一笑。 
  “蠢也!”蔡泽拍着石板,“迟早之事那是嬴异人!你却如何?不想自家全身之策?公子可拖,你不可拖!如今公子心急,你正好推出他前头出面,老秦王岂能不准?可你吕不韦却反而劝公子莫急,当真怪矣哉!” 
  “顺其自然便不能全身了?” 
  “不能!”蔡泽呼呼大喘,“老秦王高年风瘫,命悬游丝,纵能保得几年性命,可谁能保得他始终清醒?你不在老秦王生前立定根基,若其一朝归去,安国君那肥软肩头撑得秦国强臣猛士?其时……咳!口滑口滑,不说也罢!” 
  “我没听见,纲成君再说一遍。” 
  “好啊!没听见好,没听见好!”蔡泽嘎嘎笑了起来。 
  “来,摆棋如何?” 
  “好!摆棋!” 
  浓荫之下微风轻拂,悠长的蝉鸣中棋子打得啪啪脆响。一局未了,蔡泽便横卧石板大放鼾声。吕不韦笑了笑起身,唤来远处大树下的童仆照料蔡泽,便悠然去了。 
  嬴异人散漫地抚弄着秦筝,心下却是烦躁沮丧极了。 
  “我生多难矣!我欲何求?”轰然秦筝伴着一声吟唱,嬴异人不禁便是热泪纵横。生身于卑贱侍女,孩童时他便觉到了一种异样的冰冷。府中师吏对他的严厉似乎总是夹杂着轻蔑,侍女内侍们对他的粗疏中也似乎总是流露着轻慢。少年之期好容易遇到了志趣相投的蒙武,却被突然派去赵国做人质。十多年苦难屈辱的人质生涯,几乎彻底泯灭了他对生的乐趣,那时侯,他最为憎恨的便是这王子之身,无数次的对天发誓,来生再也不做王族子孙!偏在此时,吕不韦却撞了出来,他便懵懵懂懂成了王孙名士,锦衣玉食地过上了在秦国也没有享受过的风光岁月。正在他亢奋地品咂这梦幻般的荣耀,全副身心要与吕不韦建不世功业之时,胡杨林的那个夜晚,上天又突如其来地将一个神秘知音砸到了他的心弦。眼看神女无望身心即将崩溃,赵姬却又神奇地成了他的新婚妻子!与赵姬成婚,嬴异人第一次真正尝到了人的生趣,第一次知道了女人美妙,前所未有地沉浸在一种极为新鲜的激情与享受之中。赵姬是个拿得起放得下如火焰般热烈奔放的女子,非但没有因为与吕不韦的“兄妹情谊”而对他有稍微的淡漠,反而对他“宁失王孙,不失佳人”的心志如醉如痴。便在两人忘情地燃烧之时,吕不韦却突然将他们生生分开!那一刻,嬴异人又一次对自己的王孙之身生出莫名憎恨。离赵回秦,身中三剑四箭而大难不死,上天总该折磨我尽也。谁料回到咸阳又被冷冰冰撩在这郊野孤庄无人理睬,连蒙武这个少年至交都不敢留他。匆匆搬到吕不韦新庄,还是没有理睬他。太子是他父亲,老秦王是他大父,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回到了咸阳?断无可能!如此说来,他们是有意遗忘自己了。王族无情,宫廷无义,自古皆然,夫复何言?上天啊上天,你将嬴异人倏忽寒冰倏忽烈火地反复煎熬,却终归如此抛开,无聊之至,不觉可笑么? 
  在轰轰然散漫无序的秦筝中,嬴异人的心彻底冰冷了。渐渐地,一切物事都从心田消失,惟有美艳的赵姬鲜活地向他娇笑着!嬴异人清楚地记得,他与赵姬在邯郸度过了短短四十三个昼夜零一日再零三个时辰,只吃了三十八顿饭,其余时光都挥洒在了那座庭院的每个角落,铭心刻骨至此尽矣!每每心念及此,嬴异人都是无可名状地怦然心动,便是在开肉剥出箭头的疗伤之时,只要赵姬面影在眼前一闪,心中便漫过一层强烈的暖流,一切伤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夕阳西下,嬴异人抱起秦筝,木然走出了池边柳林,走进了自己的小庭院,片刻之后,提着马鞭背着长剑一身便装一头散发大步出了幽静的院门。 
  “敢问公子要去何处?”迎面而来的西门老总事大是惊愕。 
  “西门老爹,我被拘禁了么?” 
  “公子哪里话来?老朽前来知会:吕公要与公子议事。岂有他哉!” 
  “事已至此,议得何来?”嬴异人冷冰冰一句便走。 
  “老朽得罪,公子却是不能。”素来平和安详的西门老人却一步跨前,当头便是一躬,“公子身为嫡王孙,蒙武将军以官身交公子与吕庄,若不辞而去,吕公何以向秦国说话?” 
  “老西门岂有此理!” 
  “公子有失唐突,老朽却不能失职。” 
  “你!你有何职?一个老奴罢了!让道!” 
  “公子纵然杀了老朽,也不能不辞而去。”老人不温不火却也寸步不让。 
  嬴异人面色铁青突然一声怒喝:“吕不韦!你藏到哪里去了——!” 
  “谁在说吕不韦藏了?”林外一声熟悉的笑语,本色麻布长衣的吕不韦已经到了面前,打量着嬴异人装束不禁又气又笑,“公子成何体统,要做侠士游么?” 
  “我不要体统!我要去赵国!找赵姬!”嬴异人颓然坐倒在地哽咽起来。 
  默然良久,吕不韦走过去低声道:“公子进去说话,林下蚊虫多也。” 
  嬴异人抹着眼泪默默进了庭院,坐在厅中却只木呆呆不说话。那个跟随嬴异人二十多年的老侍女闻声赶来却不知所措。吕不韦摆手示意,老侍女便轻步出厅守在了廊下。吕不韦回身一拱手道:“公子已经生死劫难,但请明告,为何大功告成之时突生此等卤莽举动?”嬴异人冷冷道:“自欺可也,何须欺人?这也叫大功告成?回秦无人理睬,父母如弃敝履!”吕不韦恍然,长吁一声肃然一躬:“公子如是想,不韦之过也。原以为经此生死大劫,公子已是心志深沉见识大增,必能明察目下情势,洗练浮躁心绪,是以未能与公子多做盘桓彻谈,尚请公子见谅。”嬴异人面红过耳,搓着大手嘟哝道:“何敢怪公?我是耐不得这般清冷,更怕没人理睬,活似当年做人质一般……” 
  “公子居吕庄而感孤寂,不韦之过也。今日你我煮茶消夜!”吕不韦心头已然雪亮,连日沉心书房思虑长远,却忽视了嬴异人耐不得清冷孤寂的恒久心病,日后永远不能忘记这个关节!思忖间对廊下老侍女一招手,“老阿姐,拿上好茶叶来煮!看你茶工如何?” 
  老侍女对吕不韦最是景仰,闻言忙不迭做礼,笑应一句不消说得,便轻快利落地进了正厅。片刻茶香弥漫,吕不韦一耸鼻头惊讶道:“噫!香得炒面糊一般,甚茶?”老侍女殷勤笑答:“蒙武将军送公子的,说是胡茶。”吕不韦叹羡笑道:“呀!茶饮南北,还当真没品过胡茶也,回头我向蒙武将军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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