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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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 第3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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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章么?父子两人静静地打量着对方,都愣怔着没有话说,儿子苍老了,父王更是苍老了,刹那之间,大帐中竟只有两个人粗重的喘息声。 
  “入座吧。”赵雍终于挥手淡淡地说了一句。 
  “待罪之身,主父前不敢有座。”赵章低声答了一句,依旧肃然站立。 
  “早知今日,何须当初。”赵雍长叹一声,“咎由自取,虽上天不能救也。” 
  “不,儿臣当初并无罪责。” 
  “如何?当初你并无过错?再说一遍!”倏忽之间,赵雍便是一脸肃杀之气。 
  “主父明察,这是儿臣当年与几位大臣边将的来回书简,儿臣须臾不敢离身。”赵章从身边提起一个木匣,恭敬地捧到了帐厅中央的大案上,又恭敬地打开了匣盖。 
  赵雍目光一闪,大步走到案前,呼啦倒出匣中竹简,拿起一卷便一扫而过,片刻之间,便浏览完了十多卷竹简,一时竟愣怔得没有话说了。这些竹简全是来回书信,与周袑几名文臣者,去书都是求教《尚书》之精意,回书都是简言做答;与牛赞几名边将者,去书都是求教练兵之法以正《吴子兵法》,回书都是如实照答,全无丝毫涉及国事朝政之语! 
  “如何可证不是你后来伪造?”赵雍语气冰冷淡漠。 
  “太子府有史官属员日日当值。周袑老师一丝不苟,执意依照法度将储君全部书简刻本交于史官,存于国府典籍库。主父但查便知,儿臣何能伪造?” 
  “既然如此,当初为何不做申辩?” 
  “父王正在盛怒之时,儿臣若强行辩解,大臣边将便会立分两边,父王则必得立下决断,严厉处置一班大臣边将。人头落地,大错便难以挽回。儿臣惟恐有乱国之危,便不敢以清白全身之私念搅乱朝局,无得有他。” 
  “今日再说,不觉太迟么?” 
  “与儿臣虽迟,与邦国却利。” 
  赵雍目光炯炯地盯住儿子:“然则,你却终究不能复位了,服气么?” 
  “但使主父对大臣边将释疑,上下同心扩边,儿臣足矣,夫复何求?” 
  “天意也!夫复何言?”赵雍怦然心动,便是一声喟叹,转身良久默然。 
  “主父,儿臣告辞。” 
  “且慢!”赵雍骤然回身,“身为王子,你从未入军历练。明日便随我入军,征战扩边,为国建功。”   “儿臣谢过主父!” 
  赵章走了。赵雍却是久久不能安枕,辗转反侧直到五更鸡鸣。 
  第一次,赵雍觉得自己老了。分明是须得查勘清楚才能定策的大事,如何自己当初竟是一意孤行了?那时,肥义也很惊讶,再三劝阻自己查勘一番再做定论。可自己却狠狠骂了肥义一通,说他是谋而无断不堪大任,还逼着他立誓辅佐赵何,而且莫名其妙地坚执将肥义誓言录入国史。如今看来,这一切都太草率了。赵何尚不到十岁,显然是太嫩了。赵章显然要成熟得多,且有如此难能可贵的忍辱负重与全局胸怀,有此气度再加军旅磨练,眼看便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君王了。然则覆地之水难收,已成定局的国事如何再能无端折腾?赵雍啊赵雍,你当初忍耐十九年而不发的韧劲儿却到哪里去了?就不能等到赵何长大看看比比再说了?这种种变化,究竟是甚个根由了?是吴娃么?不是?那却是甚个原由了?赵雍实在不忍心将自己的错谋推到一个清纯娇憨得甚至不知国王与头人哪个更大的美丽女子身上,可是,这一切又分明都是在有了吴娃之后才有的啊。不!自己错就自己错,赖一个女子何来?吴娃入宫十年,前些年如何你赵雍不发癫狂?偏偏便在后来发癫狂了?吴娃,大胡子对不住你也!赵雍第一次羞愧了。     
五、一错再错 雄杰悲歌 
  两年征战,赵雍大军又一次令天下震惊了。 
  西路大军由老将廉颇统帅,再次激战匈奴,将匈奴部族一举驱赶出阴山以北千余里,云中郡彻底稳固,秦国也默认了压在云中秦长城外的赵国云中郡。这便是令天下震惊的最大原因——强悍的秦国第一次在赵国的胡服大军面前保持了守势,赵军之强却是何人堪敌了?北路大军由老将牛赞统帅,半年之中,一举将林胡东胡以及楼烦北逃之残余势力驱赶到北海外的茫茫丛林。赵国代郡骤然扩地三千里,将阴山草原与东部岱海草原连成了一体,赵国的胡族人口大增,兵员充足,人强马壮!东路大军则是赵雍亲自统帅,三个月便攻下了燕国渔阳郡的二十三座城堡,沽水之北悉数成为赵地 。南路大军六万,由王子赵章为将,国尉楼缓副之,一举攻灭残存之中山国,赵国西部廓清,直接与秦国晋阳 接界。班师之日,赵国已有大军六十三万,疆土六千余里,人口千万之众,成为仅仅稍次于秦国的超强战国。 
  班师邯郸论功行赏,主父下了一道特诏:王子赵章,爵封安阳君;擢升右司过田不礼为安阳君封地相,领封地民政。 
  诏书一下,举朝大臣便骚动起来。 
  肥义此时已经是开府丞相,见主父突然加显赫爵位与赵章,心下便是忧虑重重。这日正在书房思忖,要否正式上书剖陈利害以防老主父再有心血来潮之举,相府主书李兑却轻步走了进来。主书者,统领丞相府文书典籍事务,由国君任命之首席文官也。李兑正在中年,颇是精明强干,进得书房便是一躬:“相国忧思,莫非为安阳君乎?” 
  “子有建言,入座明说便了。” 
  “相国明察,”李兑轻步掩上书房厚重的木门,才回身席地坐于案前低声道,“李兑以为,王子章复出,将有大祸于相国,相国宜早做计议。” 
  “大祸?老夫如何没有觉察了?”肥义悠然一笑。 
  “我近闻之:王子章密结边军将士,羽翼将成,祸在不测之时也。”李兑先撂下一个秘密消息,接着正色说开去,“王子章外谦和而实则强壮志骄,若无私欲,连结党羽何来?主父又封田不礼相安阳,安知不是王子章所请?田不礼之为人,机心深沉且残忍好杀。此两人结谋,不久必生大乱。相国若不早设避祸之策,诚恐晚矣!” 
  “以子之谋,计将安出?”肥义依旧是悠然一笑。 
  “称病辞朝,举荐他人为相。” 
  “举荐何人?” 
  “公子成素有根基,可保相国无事。” 
  肥义黑脸一沉,双目骤然射出凌厉的光芒,却又倏忽收敛,正色长叹一声:“李兑啊李兑,老夫虽不知你在为何人游说,却要请你传回话去:肥义已经对天盟誓,且已载入煌煌国史,岂能贪图自保而贻误国家?谚云:死者复生,生者无愧 。危难见忠节,国乱明赤心。彼虽有谋,肥义却不敢舍大义而苟且偷生也!” 
  李兑惊讶地看看肥义,竟是骤然哽咽起来:“诺 ,相国好自为之了。我见你,也只此一年也!”说罢便扶案站了起来拭着眼泪出去了。肥义听着这莫名其妙地谶语,看着这作势涕泣的滑稽模样,不禁便是哈哈大笑:“怪亦哉!老夫万莫想到,主书竟有巫师大才也!” 
  没过得几日,便有府吏密报:主书李兑频繁出入公子成府邸,公子成封地已经开始隐秘招募私兵了!一闻李兑与公子成连结,肥义便大体清楚了其中奥秘。这公子成便是王族最有根基的老派大将赵成,便是赵雍胡服骑射时的那个第一道门槛。也不知是当日太子赵章防范赵成,还是赵成蔑视太子赵章,反正这赵成与赵章间素来是冷淡之极。当初罢黜太子,赵氏王族大臣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十有八九便是赵成的根由。如今李兑为赵成做说客,要肥义让出相国于赵成而遭拒绝,赵成李兑还欲做何图谋呢?肥义素来机警缜密,立即觉察到了某种隐隐约约的危险在迫近!凡出此等谋划之人,必是私欲极盛,绝非为人谋划,只能为己图权图利,纵然他等公然打出护卫新赵王的旗号,也不能与他等联手,须得立即有自己的筹划。 
  说动便动,肥义立即进宫找到执掌王室事务与国王行止的御史信期,将近日诸般异常以及自己思虑备细说了一遍,末了吩咐道:“目下要务,在于保王。自今日起,无论何人要召新王出宫晤面,须得老夫先知而后可行!” 
  这信期原本与肥义同根,都是已经消散解体了的草原“肥”族人。肥义家族赤裸裸以族为姓,信期祖上却是改了中原姓氏,从军立功得爵入朝。十年前,信期做了肥义府邸职掌机密的司过主书。肥义做了摄政相国后,便将信期举荐给新王赵何做掌宫大臣。信期机警干练,极是聪敏能事,一听便知就里,竟是由衷赞叹一句,相国大义高风也!信期敢不从命? 
  便在肥义谋划应变之时,赵国朝局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了。赵成一方再没有任何动静,安阳君赵章也回了封地,主父赵雍依旧带着那支精悍的马队巡边去了。如此一年有余,肥义便渐渐淡漠了紧张的心绪。 
  次年春四月,却是赵国盛会,臣服赵国的草原部族,被迁到雁门郡大山的中山、楼烦的王族后裔,都一齐来到邯郸朝贡。在赵国近两百年的历史上,这是第一次以战胜大国的地位接受臣服部族邦国的礼仪朝拜,自然是朝野欢腾。还在三月,主父便发来羽书诏令:届时他将赶回邯郸,赵王当举行大朝礼接受朝贡。大朝礼,本来是夏商周三代天子接受诸侯岁贡的最盛大典礼。其时诸侯自治,天子王室与京畿之地也主要依靠王畿之地的赋税供养,诸侯的朝贡不做定数,但以本邦特产献来便算。虽则朝贡不是赋税,没有定数,但朝贡大礼却是每年必须进行的。因为这是臣服天子的最主要形式。只有诸侯国与所有臣服邦国岁岁来朝,这才意味着天子威权的稳固存在。若不行朝贡,便被天下视为“不臣” 之邦,天子便可行征伐之权,直到你重新恢复称臣朝贡。这种古老的朝贡制是诸侯制的最主要纽带,它隐藏了华夏人的一个古老传统:轻财货经济之利,重权力从属名分;富则多贡,穷则少贡,但不能不贡。到了战国之世,各大国均是举国一体治理的郡县制,集权程度虽有差别,封地制也还没有彻底消失,但无论如何,这种朝贡制早已经是荡然无存了。但是,在中原大国与周边游牧部族的关系上,朝贡制还是依稀存在着远古的影子。秦国与楚国,都曾经用朝贡制维系着因战败而臣服但又不能彻底化入本土的游牧部族、山地部族。 
  赵国扩边,除去夺取燕国渔阳郡的一部分,征服的全数都是胡邦——中山、楼烦、匈奴、林胡、东胡等。赵武灵王对所有这些征服领土,分做三种处置:燕国土地化入本土;留在已征服草原上的游牧部族,则行朝贡制而不纳赋税;对中山楼烦这两个半农半牧之国,则灭其国而全其王室,将两国王室部族迁入赵军可牢牢控制的山地,同时行朝贡制。赵雍打完仗的两三年来,便是在孜孜不倦地周旋这件“化邦”大计。惟其如此,才有了这战后第一次朝贡大典。 
  这时,正好是赵雍做主父的第四年初夏。 
  那日大朝破例地在王宫广场举行。暖风吹拂,晴空艳阳,少年赵王高高坐在十六级白玉阶之上的王座上,接受着鱼贯而过的臣服首领、各国特使、赵国封君大臣的朝拜,司礼大臣高声念诵着贡品礼册,乐师吹奏着宏大悠扬的颂曲,两厢朝臣四面甲士以及广场外人头攒动的万千国人不断呼喊着“赵王万岁!”,使这个少年国王当真如天子一般无上尊荣。 
  赵雍没有露面,他隐身在距王台外围三丈高的一架云车上,却是兴奋得比自己坐在王座上还要沉醉。是他开创了如此宏大的基业,又是他眼看着儿子登上了王位,赵国后继有人,赵国将更加强大。人生若此,夫复何求?便在这沉醉之时,他的心却猛然颤抖了! 
  最后是赵国封君的朝贡礼。安阳君赵章是王族嫡出封君,自然要走在第一位。曾经是何等丰采烁烁的太子赵章,今日却一身布衣一顶竹冠,索索颤抖着躬身匍匐在地,对着王座上的少年弟弟叩头礼拜,其寒瘦萎靡竟是那般可怜……顷刻之间,便如一盆冷水泼上火红的炭团,赵雍的牙关咝咝做响,颓然一靠,云车围栏竟是喀啦一声大响! 
  当晚,主父的篷车便在马队护卫下辚辚驶入相国府邸。 
  “肥卿,我有最后大计,需你全力襄助。”进得书房,赵雍便是当头一句。 
  “老臣愿闻其详。” 
  “赵章初罪,原是错断。赵章领军,又建灭国大功。老夫之意,立赵章为北赵王,专心拓边,使赵国更为强大。”但见肥义,赵雍便是粗豪不羁全然没有丝毫矜持作势。 
  “……”肥义惊讶地瞪大了一双老眼,仿佛不认识面前这个须发同样花白的壮猛老国王了,“主父之意,是要毁灭赵国了?” 
  “哪里话来?”也许是心下不塌实,赵雍竟是呵呵笑了,“虽是两王,并不分治,如何危言耸听也?” 
  “老臣纵死,不敢从命。”肥义面色铁青,“自古以来,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既是两王,如何能不分国分治?赵国两分,必起战端,两百年赵国便毁于一旦也!主父血火历练之主,何得出此荒诞不经之策?老臣委实无以揣摩。” 
  赵雍顿时默然,良久喟然一叹:“呜呼哀哉!赵雍之心,何人可解矣?” 
  “主父之苦心,老臣心知肚明。”肥义却是毫无遮掩,“当日之错,在于肥义未能坚执查勘而后定,却受我王威逼,立下盟誓死保新王稳定赵国,且已载入国史。若说当日有错,老臣为司过大臣,难辞其咎也!我王纵然错断,与老臣也是二分而已。”肥义慷慨激昂,老眼中竟是泪光荧荧,长叹一声又道,“主父明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国事纷纭,朝局晦暝,内忧外患交相聚,纵为明君贤臣济济一堂,何能保无一人做牺牲?若主父为一己抱愧之心而推倒前断,国家法度如同儿戏,国势稳定从何谈起?我王英明一世,纵不能如秦孝公之远虑定国,亦不当有齐桓公晚年之昏聩无断。何独功业颠峰之期,我王却独断独行连出大错?” 
  “一派胡言!老夫如何连出大错了?” 
  面对骤然一脸肃杀的主父,肥义却是毫无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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