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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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月亮的晚上-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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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握住我的手,拍打它。
  〃我该怎么办?〃
  〃我怎么能教你,你自己想怎么样?〃
  〃找到他,问他为什么。〃
  〃幼稚,海湄,幼稚。〃
  〃成年人会怎么做?〃
  〃他想要再见你,自然会找上来。海湄,你没弄清楚游戏的规则,就下场玩,蒙受损失,与人无尤。〃
  〃游戏,只是游戏?〃我惨白地问。
  〃黑色的游戏,你以为他会同你一辈子?〃
  〃我有什么不好?〃
  她凝视我,〃或者美丽的女人有资格比常人贪一点,但是海湄,当一件事完了,也就是完了。〃
  〃他会自纽约回来。〃
  〃他到纽约去了,哎?〃
  我颤声说:〃他所表露的感情不是假的。〃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
  〃忘掉他,海湄。〃
  〃我不能。〃
  〃到欧洲去,每一个城市都有英俊的男人,你只要傍晚独自到大街去兜个圈子,便可找——〃周博士说。
  〃不!〃我粗暴地喝止她。
  让周博士嘲笑我好了。
  我抓起手袋跳起来走。
  〃海湄,它完了便是完了。〃
  我转头大声说:〃你救不了我,你眼睁睁看着我死,没有人救我,从来没有。〃
  她的声音比我更大:〃你得自救!〃
  我拍上她办公室的门,那方玻璃震得要落下来。
  周博士追出来,我见她一脸焦急关怀,忍不住扑进她怀中。
  走廊里的人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眼光。
  〃对不起,博士,对不起。〃
  〃回去好好休息,你累极了。〃
  我独自开车回去。
  脚踢到门口,那盏长明灯黄色的光晕落在我头上,那一夜,他站在一旁做观众,我如一颗星般光彩。
  任何人都会爱上那种感觉,而希望得到更多。
  更多。
  才接近大门,已经听到人声沸腾。
  有人在屋内开舞会。
  门是虚掩的,一推开,暖气冲出来。
  一点儿都不错,客厅挤满人,都是时髦的、疯狂的、美丽的,正在搂抱、笑、喝酒,陈国维把家变成小型跳舞厅。
  他人在哪里,我也懒得理,但求钻进自己房间去。
  推开房门,只见床上堆满女客的皮裘及外套,并无我容身之地。
  我明白了,再笨也明白了。
  陈国维是要赶我走。
  照他的性格,断不会让我自由地来,自由地去。
  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那样做。
  我必须走。
  我看进镜子里,照出憔悴的容貌,眼睛通红,脸色极之青白。
  半夜三更,不知怎么做,希望举步走进镜子里,通向极乐世界,永远不再出来。
  正在这样想,忽然看到镜里有人向我招手。
  寒毛直竖,尖叫起来。
  直到有人伸手搭在我肩膀上,才知道镜中不是鬼。
  是陈国维。
  他醉得很厉害。
  摇摇晃晃,用一只手指指着我,因无法瞄准我的鼻子,终于颓然放下手。
  我不怕他,从来就没有怕过他。
  我说:〃要我走,不必装神弄鬼,只是别忘记,这屋子有一半是我的,给我那一半,马上走。〃
  这是我所应得的,作为他的女伴十年,才获得零星酬劳,他不至于为难我。
  国维呆坐在床上,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知如何作答,他倒在各式各样的大衣上,顺手扯过一条玄狐披肩,遮住面孔。
  我刚要走,听得他叫我,〃海湄,海湄。〃
  〃什么事?〃
  他在狐狸毛底下发出声音,〃我是否老了?〃
  太诙谐了。
  一时间我忘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仰面笑起来,但随即发觉笑声比哭声还要难听,掩住嘴巴。
  我也坐在床沿,因别处都有客人,无处可去。
  夜深,气温低,又没开暖气,觉得冷,拣了件灰色貂皮披在身上。
  只听得陈国维说:〃不要离开我。〃
  我一怔。
  接着他说:〃桂如,不要离开我。〃
  桂如是邓三小姐的芳名。
  醉酒的他忽然想起了她,原本应当使旁人感动,但是太迟了,她已年迈病逝,他也开始衰老萎琐,现在给人的感觉只是可笑。我转身。
  〃海湄!〃
  我开始发觉陈国维根本没有醉,他清楚得很。
  〃明天我来找你,〃我说,〃与你把帐算清楚,记住,明日上午,你可别出去。〃
  我又回到路上。
  那时候,他们管那种女人叫马路天使。
  我也是,开着车在路上到处荡。
  雾渐渐浓,停车在山顶看夜景。
  一直喜欢这山头下的灯光灿烂,十多岁时国维带我上来过好几次,每次都以为他会吻我,但没有。
  真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我把头搁在驾驶盘上,这里没有人看见,恐怕可以偷偷流一会儿眼泪。
  有人轻轻弹我的车窗,这是谁,我抬起头。
  是位年轻的警察,张望后座,张望我。
  示意我摇下车窗。
  〃你一个人?〃他问。
  我点点头。
  〃夜深了,小姐,回去吧。〃
  真舍不得离开,我属于黑夜,只有它才会安抚我,小心翼翼护住我伤口。
  警察先生欲语还休,终于说:〃小姐,凡事不要想太多。〃
  他关心人,因为他还年轻,我牵动嘴角。
  寒气越来越甚,我发动引擎,驶车落山。
  这次把车停在酒店外。
  下雨了。
  水珠逗留在玻璃上,每当有别的车子经过,车头灯射过来,一亿一万粒水珠就闪出亮晶晶光芒,同天上星斗一模一样。
  他的车要是出来,一定看得见我,再善忘也会记得我的车吧,他是下过功夫来的。
  两个小时后,我看到他的黑色座驾转弯进酒店,车中只有一个人。
  我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又过了很久,他自酒店出来,我隔着车窗,等他走近,心不禁忐忑。
  待他接近,立刻发觉他不是他。
  来人是酒店经理。
  〃早。〃他说。 
 


  
 
 
  
 

第7章 
 
  天还没有亮,抑或已经亮了。
  我推开小小车门,看到天边的月亮淡淡的正准备隐去。
  〃朱先生仍没回来。〃酒店经理说。
  我没有出声。
  〃我知道很难,但是陈太太,你还是回去的好。〃
  他们都关心我,这个世界不是没有好人的。
  〃我不能对老板有什么置评,否则饭碗堪虞,陈太太,你是聪明人,你当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噗,天破晓了。
  〃看你在这里等真是难受。〃他长长叹口气。
  我把车门关上。
  天亮了,我要回去,否则便会化为灰烬。
  家里聚会已散,一千平方米的地方似战场,女佣正在收拾。
  我回房间,床已空下来。
  佣人前来收拾残花。
  〃不,〃我说,〃让它搁在那里。〃
  每间房间找国维。
  他在书房,大字般躺地上,胸前一滩紫红色迹子,不知是什么汁液,看上去像血。
  十年前,他每天早上七时正起来,温习笔记,准备上庭。多少人说他是最好的,诡计多端,但不失大体。
  我也希望可以对他说,国维,你还没有老,国维,差得远呢。
  但我也已经失去柔情蜜意。
  这种情形见怪不怪,叫他也不会醒,只得等。
  等他打呵欠,伸懒腰,用热水敷脸,吸烟,咳嗽。
  我说:〃把房子卖掉吧。〃
  〃人住哪里?〃
  〃再租新居。〃
  〃哪来钱?〃
  〃邓三小姐有留给你的。〃
  〃起码还要等一个月才有现款到我手中。〃
  〃那么大家等。〃
  他沉默。
  〃在这之前,未得我同意,请勿在屋内请客。〃
  他苦笑,〃对不起,昨日是我四十七岁生辰,恕我放肆了一下。〃
  我别转脸。
  竟一点影子也没有,我比他更绝。
  〃海湄,自此情况会有好转,我答应你——〃
  〃街上有许许多多年轻的女孩,国维,记得吗,我们也相遇在街上。〃
  〃谁说的?〃
  〃是真的。我犯了事,由外婆替我找律师辩护,辗转介绍,甫到你写字楼门口,已碰到你。〃
  他低头猛力吸烟,〃你还记得。〃
  〃当然。永远记得我不是好孩子。〃
  〃你只是没有机会。〃
  〃还在为我辩护?〃
  〃我总是关怀你的。〃
  〃算了,国维。〃
  〃你成年之后,要求越来越复杂,我无法再满足你。〃
  忽然之间,他坦白起来,因为要分手,无所惧。
  〃以前,一件小小的首饰,中午的问候电话,都能使你雀跃,后来你的眼神处处提醒我,像是在说,还有呢?海湄,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做不到,只好逃避。结果你终于要离开我。〃
  他叹息一声,我麻木地坐着。
  〃他是谁?〃国维问。
  早三日我都会喜孜孜和盘托出,好使他知道,他不稀罕,可是有人重视我。
  但今日一切已变。
  我答:〃没有人。〃
  国维说:〃也许,也许离开了我,你会再有新生活,你可以去上学,我替你补习——〃
  我讶异地看着国维,他始终不肯让我长大,他不是没有爱过我,到此刻他还留恋于我的青春期,他只是不肯让我长大。
  他不懂得如何爱一个成熟的女人。
  我凝视他。
  他有点兴奋:〃我终于说服你继母撤消控诉,这是我最得意的一件案子。〃
  说服她,真不容易,她巴不得亲手把我钉死。陈国维的口才非同小可。
  但继母受创,我也受创。她的伤会得好,我的伤不会痊愈。
  国维越说越得意,〃海湄,当年你是那么漂亮,一头天然鬈发,象牙般肤色,嘴唇像花瓣……真的,绝无夸张。我马上站在你那边。你,白雪,她恶后。〃
  〃国维,不要再说了。〃
  〃不,海湄,从头到尾,你没同我说清楚,整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你是知道的。〃
  〃所有证供都由第二三署提出,你从头到尾没说过一个字。〃
  我不出声。
  〃十年了,还不肯对我说?〃
  〃没有什么好说的,事情很简单。〃
  〃事情并不简单。〃
  〃超过十年的事,我不想再提。〃我站起来。
  〃海湄,你也一直在逃避我,是不是?这十年来,你不肯把真相告诉我,我们之间的关系破败,这也是主要原因是不是?〃
  〃国维,你的雄姿,何不到法庭去展览?〃
  他拉住我,〃后来你对我疏远,故意在晚上活动,也是为这个结。〃
  我提高声音,〃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是你的惯技。〃
  〃把你的版本说出来。〃
  〃让我走。〃
  〃海湄,你看多少心理医生都没用。〃
  我甩开他的手。
  〃也许只有完全摆脱这件事,你才可以获得新生,我也是这件事的一部分,所以你也要离开我。〃
  〃不!不是这样的,是因为你不再爱我,陈国维,不要再推倭。〃
  〃海湄,没有这么简单,你知道没有这么简单,归根结底,是什么引致我不再爱你?〃
  我哈哈大笑,〃那还用说,当然是我的错,国维,贤的是你,错的是我,算了,不要再讨论下去。〃
  〃海循,你不想接触现实。〃
  〃让我去吧,反正已经太迟了,让我去吧。〃
  国维看着我,〃这次我必不放过你,你一定要说出来。〃
  他没有适可而止。
  我呆着面孔。
  那时父亲也是这样,要逼我开口说话,他把我拖到书房去,指着我,问我为何眼光怨毒,〃你心中恨谁,说呀,说呀。〃
  几次三番,我对牢镜子研究,并不觉得双眼有什么不对,既然生父不悦,就不再看向他。
  那也不行,仍然挨骂,〃你不看我?吃我住我,不看住我?〃
  他变得似一个老妇,嗜苏怨怼,责骂我已成为他每日之消遣,无此不欢。
  通常继母都站在一角,双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像是明察秋毫,又像是事不关己,但实际上她在享受,享受每一分钟。
  住不下去了,我同自己说,住不下去了。
  打十二岁开始,就想离家出走。
  走,走到什么地方去?
  多希望可以快快长大,自学校出来赚钱,走得有多么远就多么远。
  十二岁开始就想离开这个可怕的家。
  也梦见过母亲来接我,梦总归是梦,渐渐梦境变为母亲持刀刺向我,害我的,不是她,还有谁。
  继母对亲戚说:〃我怎么劝呢,哎呀,他那个脾气,你们都是知道的,不过也真亏得他女儿忍他,不简单。女孩子不要紧,长大嫁出去也就没事,父母再疼,也不能待家中一辈子。〃
  然后详细地、绘形绘色地把父亲对女儿的痛骂体罚告诉亲戚。
  他们渐渐都不上我们家了。
  从头到尾,继母的小手指尾都没碰过我,她做得真好。
  恨她?并不。
  像父亲一样,我们只恨一个人。她身上背着这许多诅咒,终于满足我们的愿望,撒手西去。
  我对国维说:〃改天吧,改天我告诉你。〃口气如对周博士一样。
  〃海湄,你无可救药。〃
  〃你到现时才知道,我以为你十年前就明白。〃
  〃你的脾气仍没有变,誓不低头,哎?〃
  是,道气一泄,便一败涂地。
  〃我们今早说的话,已比过去三年为多,〃我说,〃至于你要的答案,我不会给你。〃
  〃你一日不释我心中之疑,我一日不放你走。〃国维认真地说。
  我大笑起来。
  〃你不出去?〃他问。
  去哪里?天长地久,谁陪我?
  我也问他:〃你也不出去?〃
  他搔搔头皮,〃我也无处可去。〃
  我苦笑。
  〃海湄,你放心,我就快有钱了,我不会亏待你。〃
  〃我不要那个。〃
  〃你不需要做得像小说中纯洁的女主角,我唯一可给你的,也不过是钱。〃
  他无法给我感情。
  多少次,在街头看到年轻人手持鲜红玫瑰花匆匆赶路,会得驻足呆视,感动得双目润湿。这花不见得是送给他老母的吧,当然是去奉献给一个扣住他心弦的女孩,情深款款,见花如见人。
  渴望太久,一旦有人付诸行动,震荡感难以形容。
  多么可怜与幼稚。
  经过这么多,情操还如小女孩,还是一点儿经验也没有。
  国维问:〃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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