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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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7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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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除了烂柯寺里那些真正慈悲的僧人,他和二师兄一样,对佛宗没有任何好感,这句诗里的如来,自然要换诚仁间二字。

怎样才能不负人间不负桑桑?

宁缺不知道。

桑桑靠在他的怀里,忽然伸出双臂,抱住了他。

她把他抱的很紧,那些从身体里渗出的金色尘粒、那道若隐若现的残影在二人的身体间不停地挣扎,想要离开却一时无法。

一道温暖的力量,进入宁缺的身体里,他的念力随之而起,经过手里握着的阵眼杵,被整座长安城散向人间处处。

“试试吧,也许真的能成功。”桑桑靠在他胸口,闭着眼睛说道。

就像无数次那样,就像在岷山、在渭城、在长安、在西陵那样,无论她是什么小侍女还是昊天,最终决定一切的,还是她。

她下了决心,但今天,宁缺不像以前那样听话。

“你会死。”

桑桑闭着眼睛,平静说道:“你陪我活了这么些年,够了。”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不害怕吗?”

桑桑声音微颤道:“怕。”

宁缺微微一笑,说道:“那我陪你。”

桑桑睁开眼睛,看着他,想说些什么。

宁缺看着她平静说道:“在烂柯寺的禅院里,我就说过,如果你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所以,让我陪你一起去死吧。”

桑桑想了想,说道:“那下辈子能遇到吗?”

宁缺笑了起来,问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桑桑有些不解:“难道不是你拣到我的那天?”

“不是,是在你刚生下来的那天……”

宁缺说道:“那天在通议大夫府里的柴房里,我杀死管事和少爷后藏进井里,过了很久才敢爬起来。我很饿,到处找东西吃,然后……看见了你。”

“原来这样啊。”她神情有些惘然。

“……在红莲寺,我快要被隆庆杀死,靠在车边,你在车里头,我们之间隔着车厢,只有半步,我以为,那样下辈子我们生下来也只有半步,这样方便我能找到你,你看,我从来不怀疑下辈子能不能和你见面。”

宁缺说道:“因为上天注定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桑桑说道:“这真是最老套也是最动人的情话。”

宁缺亲了亲她的额头,说道:“因为只需要你愿意。”

天注定,便是她愿意。

“我愿意。”

桑桑微笑着说道,眼睛有些湿。

她忘了这是来到人间后,第几次想要流泪。

但好像每次都和这个男人有关。

宁缺问道:“还怕吗?”

桑桑说道:“还是怕,但和你一起,就可以。”

……

……

她很虚弱,但她还是昊天,当她决定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整个人间都感受到了她的意志,更准确地说,是宁缺把她的意志告诉了整个人间。

他们紧紧拥抱着,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夜晚。那时他们从开平市集回来,宁缺第一次看到关于修行的书籍——太上感应篇,然后沉沉睡去,像习惯的那样,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然后他做了个梦,梦见了一片海。

那是宁缺的初识。

只要桑桑在怀,他便能感知整个世界。

同时,整个世界也感知到了他。

……

……

西陵神殿前的崖坪上,已然是血的海洋。

熊初墨死了,何明池死了。

宁缺要求必须死的人,都死了。

中年道人站在崖坪石屋前,身影有些孤单。

叶红鱼和程立雪,站在西陵神殿前,崖坪上黑压压跪着无数人。

书院与道门的战争,至少在俗世层面,已经分出了胜负。

然而就在前一刻,天地间异象纷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人们看到了东海垂落的云幕,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太阳,看到了长安城上那道恐怖的光柱,看到了如瀑布般淌落的光浆。

然后便是一片光明。

光明很刺眼,除了像叶红鱼这样的强者,再没有谁能够看清楚人间的一切。

即便是叶红鱼和中年道人的眼睛也眯了起来。

桑桑的意志,随着清风来到场间。

中年道人懂了,知道她获得了新生,不由生出无限感慨。

守护人间无数万年,您辛苦了。

叶红鱼也明白了,蹙起细细的眉,说道:“一对白痴。”

莫山山站在她身旁,脸色苍白,沉默不语。

那座小镇里,屠夫放下了手中的刀,君陌却还握着铁剑。

这便是两人最大的区别。

屠夫知道这场战争已经发展到自己都无法插手的地步,于是放手。

君陌却想着,如果小师弟和那丫头死了,却未胜观主,那便轮到自己战。

在荒原的天弃山脉里,黄裙飘舞,余帘不停北行,看都没看长安一眼。

……

……

没有人能命令整个人间,夫子也不能。

他只是代表人间与昊天沉默抗争了整整千年。

宁缺要做的事情,是感知、然后尝试引领整个人间的意志。

那是怎样的意志?

太阳正在熊熊燃烧,天空深处的神国逐渐清晰,天地间一片光明,这是从未有过的白昼,就连湛蓝的天空都快要变成纯白的颜色。

光明令人盲,很少有人还能睁开眼睛。

光明令人热,整个人间都被酷热笼罩,大泽蒸腾,南海生波,残雪尽融,那些被灼蔫的树林里,忽然响起蝉鸣,极北寒域里那片雪海,竟然有了解冻的迹象!

太热了。

热到不能大汗淋漓,热到不能呼吸。

长安城被来自神国的光柱不停攻击,但有惊神阵的庇护,相对城外的世界,还相对好些,至少人们可以睁开眼睛,可依然很热。

李渔和大唐少年天子在御书房里。她的衣裙已然被汗打湿,呼吸变得有些沉重,牵着弟弟的手,走到窗畔,将窗户推开。

春风亭朝宅里,朝老太爷和上官扬羽相对而坐,两个人都已经脱光了上衣,露出精瘦绝不好看的身体,热的极为难受。

“受不了了。”

朝老太爷撑着拐杖站起来,把房间里所有窗子都推开,看着天上像瀑布样流淌的光浆,暴怒骂道:“我艹你个祖奶奶的,要热死人啊?”

人间同此寒暑。

无论住在江畔还是海边,无论有没有风,都躲不过热浪来袭,整个世界变成一个铁屋,屋外有柴火不停燃烧,闷热到了极点。

意志,就是想法,就是想做什么。

现在,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都想要一阵清风,想要推开窗子打开门,如果闷热的铁屋没有门窗,那么只能把它打破。

宁缺感知到了亿万人的想法,知道,那就是人间的意志。

亿万人的念力,无论来自天涯还是海角,向着长安城涌来,进入了惊神阵里。

宁缺根本承受不了这等数量级的念力。

桑桑从他手里接过了阵眼杵。

那道磅礴至极的、来自人间各处的念力,通过阵眼杵进入她的身体。

她是宁缺的本命物。

她有,便是宁缺有。

长安城南的书院,此时也是酷热难当。

崖洞前的读书人亦已衣衫湿透,但他却一无所觉,还在对着桌上的书山墨海发呆,还在想着观主先前说的那句话。

书生最终百无一用?

百无一用是书生?

读书人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失落。

他愤怒地伸出双手,将桌上的书推了下去。

那些书离开了桌面,却没有落到地上,而是飘浮在了空中。

崖洞里,无数册书也离开了书架,飘到了空中。

“原来,是这么回事。”

读书人明白了,苍老的面容上流露出天真的笑容,终于释怀。

“去吧,让他知道,文字本身就是有力量的。”

无数书籍,离开书院崖洞,像鸟群般飞到长安城墙之前。

书院藏书浩瀚,有典籍珍本,也有两京杂记这样的通俗读物,数量难以计算,此时竟是在空中沿着长安城围了整整一圈!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是你说的吗?”

宁缺看着观主,说道:“那我写个字给你看。”

话音未落,他举起手臂,手指虚握,握了一只无形的笔。

墨在哪里?

他要写那样大的一个字,需要多少的墨?

长安城墙外,飘在空中的那无数册书,忽然间融合在了一起。

书,不是纸。

书是字纸。

书上皆有字。

那些字是墨写的。

无数册书里,有无数墨字。

宁缺要用的,是无数前人留下来的墨。

……

……

第六卷忽然之间第一百二十九章辟地(下)

人类为什么能够成为万物之灵,?无论宁缺来的那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对于这点有很多的解释。有人说是因为学会了用火,有人说是因为学会了使用工具,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唯重义者耳,这是小师叔和君陌的看法,而有更多的人认为,最重要的区别在于文字,因为只有文字才能传承——文字本身就是有力量的。这就是读书人最终明白的道理,也是宁缺想要告诉观主的话。

宁缺握着那支并不存在的笔,在长安城外的墨香书海里蘸饱了墨,悬腕提肘,很随意地在空中写了两笔,显得有些潦草。

观主沉默不语,他知道宁缺要写的那个字,必然是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大符,他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却没想到他写的这般随意简单。

唰唰两下。

一撇一捺。

还是当年的那个字吗?

观主望向不再湛蓝、被光明照耀的苍白无比的天空,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

宁缺写的那个字,没有落在天空里,而是落在大地上。

开天的目的是什么?是辟地。

他要辟地。

……

……

极西荒原的天坑外,数百万农奴,正在唐的带领下新建家园,这里虽然没有常年不冻的温泉,气候比坑底要严寒的多,却没有任何人有怨言。

因为他们能够看到更远的地方,而不再永远都是那堵冰冷陡峭的崖壁,他们能够去到更远的地方,他们能够看到和自己一样高的太阳。

今天的太阳有些怪异,特别明亮,光线很是刺眼,但雪也化的快了很多,或者明年这里就会变成肥沃的土壤,收成应该很好,只是种惯了青稞,要种那种麦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种好,人们这样想着。

但终究是开心的事情——在地面看到的太阳果然和地底下不一样,这么近,那么热——于是人们开心地歌唱起来,舞蹈起来。

从这里向东两千余里,便到了大唐北疆的渭城,城外的荒原在那场大战里被血水浸泡了很长时间,那座由金帐王庭骑兵人头堆成的高塔,早已腐坏不堪,今曰被光明照耀,没有得到净化,反而蒸出了更多的血腥味与腐臭味,格外刺鼻,而留在血原上那些足迹构成的符线,也变得越发清晰。

天坑与渭城之间有条线,那是一道笔画的开端。

这道笔画,继续向东南延伸,便到了西陵。

陈皮皮静静看着笼罩在光明里的长安城,微微一笑,解下头顶的神冕,带着新教的十三门徒和山下的数万新教信徒,缓缓坐了下来。

他们开始颂读经文。

那是新教教典的最后一卷经文,是宁缺写的,字句浅显易懂,讲述的意愿与渴望又是那样的直接,人们要走出幽暗的山谷,去到更广阔的世界。

这道笔画,最终落在烂柯寺。

瓦山里满山满谷的石头,忽然间尽数亮了起来。

这道横贯大陆东西的笔画,就是宁缺写的那一撇。

……

……

还有道笔画,沿着宁缺和桑桑生活了很多年的岷山,穿过残缺的贺兰城,直抵遥远的极北寒域,收于那座雪峰里。

断崖上,余帘抱着李慢慢,向长安城看了一眼。

这道横贯大陆南北的笔画,就是宁缺写的那一捺。

……

……

两道笔画,交会于长安城。

长安城里的人们,都已经走到街巷上,就像那年一样,他们拿着菜刀与木棍,举着砚台与镇纸,沉默地看着光明刺眼的天穹。

除了遥远的西荒和有惊神阵庇护的长安城,其余地方的人们根本睁不开眼睛,南方某个村庄里,杨二喜闭着眼睛对着天空射着箭,污言秽语不停骂着贼老天,南晋剑阁旧地,一名戴着孝的剑阁年轻弟子,闭着眼睛对天空沉默地刺出一剑。

新教已然盛行于人间,随着陈皮皮的声音从桃山峰顶传到下方,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世界,无数人静静地颂读着、祈祷着。

长安城外,观主沉默不语。

他对宁缺说过,他深深地热爱着这个世界,为此他不惜与整个世界为敌,然而,当他发现自己真的站在整个世界的对立面时,那种感觉并不是太好。

……

……

极西荒原深处,忽然响起一阵恐怖的声响,农奴们怔怔地看着天坑底部出现的那道深不见底的深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道深渊迅速地向东南方向蔓延。

深渊是大地的裂缝。

地面正在开裂。

那道裂缝瞬间来到渭城,将那满是罪恶与血腥的原野吞噬。

那道裂缝直抵烂柯寺,最终入海。

同样的裂缝,出现在岷山,直抵雪海寒域。

就像有人拿着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写字。

这是宁缺在写字,他在写符。

这是一道前所未有的大符。

这道大符只有简单的两笔。

这是一个最简单、也最不简单的字。

“人”。

……

……

观主看着遥远的西荒,看着遥远的北域,看着宁缺简单两笔,便把整个世界切出两道裂缝,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望向宁缺说道:“当年你在长安城里写出这个字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你的笔画错了……今天你错的更离谱,连方位都没有摆正。”

很多年前,颜瑟大师与卫光明在长安城北的无名山上同归于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很远的画面,那便是今曰宁缺写出的这道大符。

他看到的那道大符只有简单的两笔,起于荒原北方,一笔落于西,一笔落于东,于长安城相会,正是一个端端正正的人字。

今天宁缺写的这个人字,却是起于荒原西方,一笔落于东南,一笔落于北,依然于长安城相会,但这个人字却是歪的。

“你要以人间之力战我,首先,就应该明白人字的意思,如果让君陌来写,他绝对会把这字写的格外端正,人不正,何以立于天地之间?”

观主看着宁缺平静说道。

宁缺摇头说道:“你错了。”

观主微微皱眉,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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