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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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6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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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因为他想这样做,他要报复那个叫宁缺的唐人,他要战胜传说中的书院,他想,既然自己这么想,那么这应该便是长生天的意志。

……

……

宋国都城,此时尚未下雪。

广场上的对峙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数千名新教的信徒,与人数相近的道门神官及宋国骑兵们,紧张地互相看着,已然疲惫。

高台上点燃了火把,照亮了这片角落,叶苏坐在案后,看着案上的道义真析静静思考,陈皮皮跪坐在他身旁,沉默不语。

唐小棠和十余名剑阁弟子,站在高台之前,也自沉默不语。

面对着神殿来袭,他们不知能撑多久,更无法离去,所以只有等待。

南海少女小渔的脸色有些难看,因为她此时代表着道门的态度,然而白天最关键的时刻,道殿响起了钟声,她只能停下等待。

等待?为什么要等待?难道昊天还会给予这些叛教的逆贼宽容?难道宁缺真的能说服观主放过叶苏和新教的信徒?等待什么?

没有人知道在等待什么。

等待杀戮的命令,还是和平的到来。

知道西陵神殿和谈一事的人,也觉得这种等待未免太漫长了些。

只有隆庆知道西陵神殿在等待什么。

不是等待观主被宁缺说服或是不能说服,不是在等待和谈的最终结果,不是在等待昊天的谕令,而是在等待一个人的死亡。

或者说,死亡的消息。

叶红鱼死亡的消息,她的死亡,便是这场战争的开端。

年轻的裁决大神官不死,道门便不能对叶苏动手。

隆庆知道,却不在意,因为他清楚那是必然的事情,不论是今夜,还是明天清晨,她的死亡,总会来到场间。

所以他还是像白天那样,非常认真地劈着柴,拣着柴枝,然后堆到院子中央,堆的很仔细,就像在做一件精致的工艺品。

隔着一堵院墙,墙外千万人在对峙,他在墙这边堆柴。

因为时间很充裕,他劈了很多柴,现在甚至可以奢侈到把被雪染湿的柴全部堆到最下方,只把干燥易燃、形状完美的细柴,放在柴堆最上面。

干柴堆已经堆到数丈方圆,密密麻麻,很像一座王者的坟墓。

也可能是圣人的坟墓。

干柴堆最上方,插着木桩,横竖两条,像是个人,也像个十字。

木桩上挂着一段绳子。

绳子和木桩是用来绑人的,那些柴是用来烧人的。

时间缓慢地流逝,黑夜渐去,天边泛起鱼肚白,院墙那头,响起新教信徒的颂经声,整齐的经声,可以驱走疲惫,更重要的是驱走恐惧。

隆庆听着墙外整齐的颂经声,轻轻跟着复颂,音调很有趣,似在唱歌。

他挑选干柴的动作没有停止,神情很认真,情绪很平静。

银面具系在腰间,他没有戴,脸上那道疤没有变淡,很奇怪的是,那疤不再那般恐怖难看,灰暗的眼眸在美丽的容颜上显得格外迷人。

听着墙外传来的颂经声,缓缓重复着,向柴堆上搁着细柴,隆庆在越来越亮的天光下重复着这些动作,然后忽然停止。

“我们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

他抬起头来,视线越过院墙,落到东方,不知是日起处,还是别的什么建筑,喃喃重复道,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座城市是宋国的都城,在大陆上并不出名,无法和临康相提并论,更不要说长安,但这座城市,对道门来说,意义很深远。

这里有大陆上最古老的道观,有最悠久的历史,这里曾经为西陵神殿奉献了很多大神官,知守观里的人们,更与这里有撕扯不开的关系。

观主陈某,也是此间人。

宋国,是道门的源头之一,是最保守的所在。

叶苏选择在这里传播新教,将此间当成新教的大本营,想来也是基于这方面的考虑,他要在最险恶处前行,要在深渊里见天日。

便在思忖间,远处忽然传来钟声。

钟声起处,应是宋国的道殿。

隆庆神情微凝。

待他看见道殿处升起的白烟时,确认那个消息终于到了。

肃穆的钟声,一道袅然直上云层的白烟,只代表了一件事情。

西陵神殿有大神官离开人间,回归昊天神国。

叶红鱼死了。

历史上最年轻的裁决神座死了。

隆庆站在院墙后,看着那道白烟渐散于天际,想着那个死去的女子,不由生出很多感慨,沉默无语很长时间。

他和她出身天谕院,共事于裁决司,他是二司座,她是大司座,他是西陵神子,她是绝世道痴,他从来都不如她。

当他为了力量选择背叛道门,变成那只孤魂野鬼的时候,她已经坐上了那方墨玉神座——他念念不忘的墨玉神座。

在叶红鱼面前,他始终是个失败者,就像在宁缺面前一样。

当年他最风光的时候,潜意识里,依然在叶红鱼面前有些自惭形秽,甚至有些本能里的恐惧,所以在书院登山的幻境里,他会在她的面前一剑刺死了陆晨迦,他会把她和叶苏视为修行里最大的心魔。

今天,她终于死了,隆庆的心里没有丝毫愉悦之情,反而有些空虚,或者,那是因为她不是死在他手中的缘故。

他再也无法弥补这种遗憾,这很遗憾。

幸运的是,叶苏还活着,还有机会被他亲手烧死。

……

……

肃穆的钟声,从道殿处传到广场上,传到数千名新教信徒和神官执事们的耳中,洗去他们的疲惫与紧张,把他们的目光引至道殿处。

那里升起一道白烟,圣洁无比。

死寂一片,做为虔诚的以及曾经虔诚的昊天信徒,人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无论是新教的信徒,还是神殿的神官执事,又或者是宋国朝廷的骑兵,都因为那缕白烟而沉默起来,久久未能化解心头的震撼。

如果是别的时刻,人们应该会对着那道白烟跪倒,表达自己的悲戚和追忆情怀,但现在,这道白烟更是一个信号,开战的信号。

小渔举起手里的道剑,遥遥指向高台上的人们。

在她的身后,数十名道门强者,还有更多的神官执事,缓缓向前走去,广场四周的街巷里,涌出越来越多的宋国骑兵。

屠刀已经举起,孤立无助的新教信徒们,恐惧地挤在一处,向后方退去,死亡的威胁,让他们从白烟带来的震撼中醒来。

叶苏坐在案后,右手落在书卷上,侧头望着那道尚未散去的白烟,久久沉默,逼近的敌人和邻近的死亡,都不能让他的目光有所偏移。

他的妹妹死了,因为他死了。

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对她很严苛,甚至冷酷,因为陈皮皮的缘故,因为当年那些事情,但她却对他一如幼时。

她是人间对他最好的那个人。

那个人,去了。

叶苏沉默,无言。

“你们走吧。”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口说道:“老师要我死,我便去死,你们活着,那就很好。”

是的,活着总比死了好。

看着那道白烟,他悲伤地想着。

第六卷忽然之间第五十章天空与大地之间,是唐小棠

陈皮皮跪坐在叶苏身边,看着那道白烟,神情微惘,有些痛。

对他来说,叶红鱼的死讯,也意味着很多东西,童年的记忆,观里的生活,就此戛然而止,再没有分享的同伴,同时这意味着,父子反目的悲剧。

“不是终结。”

他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只要活着,一切都有可能,那为何要走?”

说话间,来自西陵神殿的强者已经杀至台前,新教的信徒再如何虔诚,也不可能减慢这些人的步伐,只是徒流鲜血罢了。

陈皮皮站在叶苏身后,开始收拾行囊,他如今是个雪山气海皆废的废物,没有办法参与战斗,却显得很平静,很有信心。

离开临康城后,这样的情形,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他们每次都能冲破西陵神殿的阻截,他相信今天也不会例外,哪怕那道白烟已经升起。

因为他相信她能保护师兄离开。

唐小棠站立的位置,在他和叶苏之前。

剑阁弟子正在与那些道门强者厮杀,剑光纵横间,不时有鲜血挥洒。

她只是站在叶苏和陈皮皮身前,没有去别的地方,手持铁棍,遇着有人来,便是一棍砸将过去,伴着雷鸣般的撞击声,敌人喷血震飞。

她不是大丈夫。

但她当关时,同样无人能过。

看着这名穿着单薄的棉衣、明明年纪不小却依然像少女般梳着双马尾的魔宗女子,小渔的眼里流露出强烈的敌意,更多的却是震撼不解。

她对唐小棠的敌意很好理解,她只是不解,千里颠沛流离,新教众人在道门的追杀下艰难度日,真正倚仗的强者就是唐小棠一人,她是如何撑到现在的?她曾经受的那些伤去了何处?那具小小的身躯里究竟有多少力量?

唐小棠确实很疲惫。

离开临康城后的这些天里,她带着众人突破了西陵神殿的四道防线,她遇到了二十一场战斗,她杀死了三百七十一名神殿强者,受了十四次伤——无论战局险或平淡,她都是主将,无论伤势轻或重,她都在流血。

她坚持了下来,没有倒下,带着叶苏和陈皮皮这对雪山气海皆废的师兄弟,越莽莽群山,行千里路,来到了宋国都城。

她已疲惫至极,她摇摇欲坠,但她还是手持铁棍将人打,站在台下,唱着这出漂亮的打戏,无论谁都无法逾越一步。

剑断人飞马蹄乱,几名从斜侧方趁乱突袭高台的宋国骑兵,被唐小棠扫倒在地,伴着沉重地撞击声,连人带马摔倒不起。

小渔挑眉,眼眸骤然明亮,青色道袍在晨光里微飘,手里的道剑,变成一道笔直的线条,刺破晨风与寒意,瞬间来到唐小棠的身前。

修行者的剑,都是飞剑,但她的剑没有离手,腕与肘,也是那道线的一段。

从轲浩然开始,再到柳白,剑道的历史已然改变,真正的剑者,再不肯轻易地让剑离开自己的手,尤其是面对真正强敌的时候。

剑锋冰冷,映着广场地面的残雪,直刺唐小棠的眼睛。

唐小棠没有闭眼,眨都未眨,盯着仿佛带着咸湿海风味道而来的道剑,感受着其间隐藏着的海雨天风意味,沉默挥棍而出。

面对知命境的小渔,她没有留手,娇小的身躯变成灼热的石头,明宗功法榨取体内每一丝的力量,尽数投注到那根铁棍上。

她手里这根铁棍,原本是刀,是魔宗圣物——血色巨刀,在当年长安一战里,余帘用这把刀割断了观主的彩虹,血刀被烧融成了铁棍。

她投身书院,拜余帘为师,成为书院第三代的大师姐,其后这根铁棍,便一直握在她的手中——看着像铁棍,本质上依然是刀,刀意深藏其间,曾在后山绝壁挖天阶,也曾把那张棋盘砸的轰天响,曾于光明祭时,在桃山上杀得西陵神殿骑兵乱作一团,杀的群雄侧目,不敢乱动,也曾在陋巷破屋里切过白菜梆。

此时铁棍再次全力挥出,纵然小渔的道剑携来海雨天风,也骤然被破之,万千雨点挥洒不见,柔韧天风被切成无数碎絮。

道剑微偏,刺中唐小棠的左肩,然后极犀利地上挑。

唐小棠依然稚嫩的清丽面容上,神情不变,铁棍继续前行。

小渔闷哼一声,眼眸里闪过一丝悸意,急速后掠,手里的道剑弯折变形,苍白的脸上布满了不正常的红晕,鲜血在咽喉里蕴积。

只是相遇瞬间,她便告败,受伤。

剑折而未断,恐怖的劲意顺剑身而上,落在小渔的身躯之上,顿时把她击飞,掠过下方的涌涌人群,向着后方坠落。

唐小棠没有收手,脚掌一踏地面,踩碎周遭十七块青砖,身体骤然腾空,如飞石般追杀而去,手里铁棍直袭她的胸膛。

看着这幕画面,很多神官执事,惊的不行,面露恐惧之色,纷纷向小渔落地处涌去,一时间,广场拥挤的人海里竟拱起了数道潮水。

小渔是赵南海的亲女,是观主最亲信的下属,身份地位特殊,人们哪里敢让她受到任何损伤,不知多少道剑凌空飞起,想要拦住唐小棠。

唐小棠神情不变,专注地看着前方飞掠的道门女子,任由那些飞剑斩在自己身上,似乎只是想一棍将对方砸死,一门心思地砸将过去。

嗤嗤嗤嗤,无数声尖锐的利响,在空中响起,只是瞬间,便至少有七道飞剑,落在了她的身上,割破了那件普通的衣裳。

却没有血落下。

身为魔宗圣女,她的身体已被天地元气焠炼的坚若钢铁。

那些道剑再如何锋利,也只能割破她的肌肤,留下些极细而淡的伤口,剑意入体,让她唇角渗血,却无法阻止她的去势。

铁棍举起,成燎天之势。

铁棍落下,便要将小渔生生砸死。

小渔落在地上,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先前涌出的那些红晕,早被当下的危险逼散,但她的眼睛里,却没有太多惧意。

唐小棠神情宁静,似乎也猜到会有别的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果然,有异变发生。

一朵黑色的桃花,忽然在广场的空中盛放。

那朵黑桃并无实质,纯由天地元气凝结而成,美丽至极,却不娇媚,只是一味肃杀,黑色的花瓣里,散发着湮灭一切的味道,显得极其强大。

黑色的桃花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唐小棠的目光,更是尽数落在它的上面,因为它正好盛开在她的眼前。

她并不意外,猛然一棍砸下。

从昨日到今晨,道门表现出来的态度很绝然,随着那道白烟升起,战争正式开始,和平不可能回到人间,道门志在必得。

知命上境的南海少女,加上那些道门强者,还有宋国骑兵,阵势看似强大,但哪里配得上志在必得四字?

唐小棠知道,西陵神殿必然有真正的强者在旁窥视,她甚至猜到那人是谁。只是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那个人始终未曾出现,这让她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她做出誓杀小渔的姿态,就是要逼出那人来。

所有的专注,其实根本不在小渔身上。

她等的就是那朵黑色桃花绽放的刹那。

轰的一声巨响。

黝黑的铁棍,准确而暴戾地砸在了那朵黑色的桃花上。

无形无质的黑色桃花,应声而散,瞬间化成无主的天地元气,向着广场四周流散而去,如云如蒸汽一般消失不见。

唐小棠脸色微白,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当铁棍砸中黑色桃花的瞬间,她便知道自己错了,所以她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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