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她站在树下,怔怔看着重新回到自己腰上的衣带,心想应该选别的方法。
离树不远的地方,有片湖。
湖水也能淹死人。
湖水没能淹死她。
……
……
在此后的几天里,桑桑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死法,但都未能如愿,她依然站在这座山里,除了记忆里的那些恐惧和疼痛之外,找不到任何曾经死过的迹象。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死亡是通往永恒的唯一途径,永恒是超出时间之上的最高规则,既然自己连时间规则都无法打破,为什么能够打破最高规则?
沉默思考的时候,她忘记了一件事情。
死亡的最高规则被打破了,意味着这个世界的所有规则都将随之松动起来,然后步向崩溃的边缘,渐渐的,光线开始变冷,黑夜开始变暖,树下争夺蜜汁的两窝蚂蚁,隐隐约约间,绕着石头走,还能比敌人更早一步抵达蜜汁。
时间开始减缓,小镇人类苍老的速度变慢,好些年都没有听到丧事的鞭炮,但没有人对此表示高兴,反而格外恐惧,喜事的鞭炮也渐渐变得极少,直至完全没有,溪上的水车早就停止了转动,农田变得荒芜。
整个世界都混乱了,然后向着寂灭里去。
这也正是为什么无论真实的世界,还是棋盘内的世界,除了永恒本身,不会允许任何永恒的存在,因为这会让整个世界毁灭。
这个世界的规则,终于注意到了山上的桑桑。
世界震动不安,田野翻滚,大海沸腾,大山倾覆。
桑桑身下的山剧震而散,把她震飞到了空中。
无数规则化成的光团,向着这边的天空飞了过来,光明大作。
这些光团里蕴着乳白色的光辉,没有任何温度,看上去就像冰冷的白色棋子。
桑桑悬浮在空中,惘然看着那些光明的棋子。
她就像一颗孤伶伶的黑色棋子。
下一刻便会被光明吞噬。
……
……
瓦山近暮。
红暖的暮光,照耀着佛祖石像的脸庞,显得格外庄严。
佛祖俯视着人世间的一切痛苦,仿佛也痛苦了起来。
他想要皱眉。
然而他的眉是工匠在巨石间镌刻出的线条,坚若钢铁。
于是他的眉心出现了一道极细的裂纹。
……
……
佛祖阴影中的洞庐内。
棋枰旁的桑桑忽然皱了皱眉,似乎有些痛苦。
宁缺心情骤紧,右手微微一颤。
片刻后,桑桑脸上的痛苦神情消失,回复平静。
宁缺松了一口气。
然后桑桑再次皱眉。
她再次平静。
如是重复数次。
忽然间,桑桑的脸色骤然变得极为苍白,眉尖紧紧地皱在一起,瘦弱的身体剧烈颤抖,显得非常痛苦,甚至让人能够感受到她在睡梦里的恐惧。
宁缺的心情一直处于极度紧张中,早已到了忍耐的上限,此时看着桑桑有异状,他想也未想,拔出身后的朴刀,向着棋盘猛地砍了下去!
歧山大师说这是佛祖留下的棋盘,那么必然非常珍贵。
但在这种时刻,莫说是佛祖留下的棋盘,就算是佛祖本人出现在身前,宁缺也会一刀砍将过去,佛挡杀佛,对他来说不是说说而已。
当然,宁缺也很清楚,佛祖留下的棋盘,不可能很简单便被摧毁,先前紧张等待的过程中,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所以他把体内所有的浩然气,全部通过这一刀轰了出去,混着昊天神辉,走的是柳白的大河剑决。
这是他能砍出的最强的一刀。
烟尘大作,光辉点点。
朴刀被棋盘震回。
棋盘安然无事。
桑桑没有醒来。
宁缺却握着刀……睡着了。
歧山大师的脸色愈发憔悴,叹息说道:“真是一对痴儿。”
……
……
毁灭之前的世界一片混乱,幸存下来的人类终于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驾着自家马车或是抢了别人的马车,开始逃亡。
他们不知道要逃到哪里去,才能避开从天上落下的洪水,从湖里生出的高峰,度过炽热的夜晚和寒冷的白昼,只是盲目而荒乱地逃着。
在某个路口,逃亡的人群被迫停了下来。
有一辆黑色的马车,横在那个路口里,撞翻了好几辆马车,让本来就极为混乱的路口变得更加混乱,堵的任何人都无法移动。
黑色马车堵在这里,想往南边逃的人无法南去,想要往西边逃的人无法西去,在末世里想要寻求最后疯狂的男人,无法抓到街道对面那个衣衫不整的少女,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的少年,看见自己的初恋却无法拥抱。
末世的人们愤怒的呼喊着,痛骂着,有人拾起泥块向那辆黑色马车砸去,然而黑色马车上那名年轻人,似乎根本听不到这些声音,任由那些泥块砸中自己的身体,然后震成碎片,他依然抬头看着天空发呆。
天上有很多白色的光团,他不知道那些光团代表着什么,但能感觉到里面蕴藏着的恐怖能量,甚至猜到那些光团将要做些什么。
黑色马车上的年轻人是宁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了这个世界,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够带着大黑马和马车一道来到这里,不过想到自己可以在这个世界里找到桑桑,他觉得自己很幸运。
在混乱的末世里寻找一个人,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宁缺寻找桑桑已经寻找了很长时间,却一直没有找到,直到今天他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天。
他对大黑马喊了一声。
大黑马长嘶一声,四蹄奋起,带动着钢铁铸成的车厢,碾压过身前的马车和人群,带着一路碎屑和血肉,在逃亡的人潮中破开一条血路。
黑色马车向着那些光团追去。
几天后,黑色马车来到了桑桑的身下。
宁缺抬头望向空中的桑桑。
无数的光线,正从桑桑透明的身体里穿过。
那些光线没有温度,然而太多太密,以至光线之间都不可避够地产生了摩擦。
光线的速度很快,相互之间的摩擦很可怕,能够产生恐怖的高温。
桑桑的身体已经开始燃烧,光明无比。
宁缺喊道:“桑桑!”
桑桑仿佛没有听到,没有低头望向地面。
宁缺又喊道:“桑桑!”
桑桑这一次听到了,望向他,哭着说道:“我不知道怎么了。”
宁缺说道:“不要怕,到我这里来。”
桑桑摇了摇头,看着四周的光明,说道:“你会死的。”
宁缺说道:“我说过你死了,我也会死,那不如一起死。”
桑桑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所以落了下来。
那些洁白的光团,随着她的身形,向着大地落下。
宁缺取出大黑伞,递给桑桑。
桑桑撑开大黑伞,仿佛撑开了一片夜色。
夜色把她和宁缺,还有黑色马车都罩了进去。
这个世界的规则,再也找不到他们。
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
……
宁缺和桑桑同时醒来。
他们发现自己还在瓦山。
洞庐外,棋盘边。
棋盘上只落了两颗棋子。
一黑,一白。
……
第七十六章有求必应
棋盘旁安静无比,歧山大师静静看着桑桑,消瘦的脸上流露出极为复杂的神情,有看到真相后的震惊,甚至还有隐隐的恐惧,最终却尽数变作惘然。
宁缺这时候正在紧张地察看桑桑身体的状况,没有注意到大师异样的神情,不然可能会发现一些什么,然后他听到了大师的一声叹息。
他有些紧张抬起头来,此时歧山大师脸上的神情已经回复正常,露出慈爱的微笑,似乎从某种大恐怖当中解脱出来,满足所以平静。
“瓦山三局有很多年的历史,但像你们先前所经历的这盘终局,其实只出现过五次,而小姑娘你,则是第二个能够连破三局的人。”
歧山大师看着桑桑神情温和说道。
确认桑桑没有事,先前棋盘里的世界不过是场幻觉,宁缺心神稍定,听着大师的赞叹,问道:”前面能连破三局的人是谁?”
歧山大师说出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很多年,但宁缺却很熟悉的名字,他看着宁缺的眼睛,微笑说道:“是莲生师弟。”
大师的目光很平静,没有什么威势,然而宁缺却觉得他的目光看穿了自己所有的掩饰,看到了自己识海深处的那些意识碎片,有些不安。
他下意识里微微低头,不与大师目光相触,为了掩饰心头的不安,继续问道:“还有三个曾经在这张棋盘上下棋的人是谁?”
歧山大师说道:“夫子,轲先生,观主。”
听见这三个名字,宁缺顿时忘了先前的隐隐不安,吃惊抬头。
在他看来,无论老师还是小师叔或是知守观的观主,都是这个世界上最顶尖的人物,莲生和桑桑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超过他们去。
“老师怎么可能解不开这局棋?”
歧山大师说道:“这局棋根本就困不住他们,他们哪里需要破局?”
宁缺的问话是为了把话题从莲生的身上移走,避免被大师看破自己隐藏的那些东西,既然奏效,自然不会再继续。
他看着大师问道:“桑桑已经破局,能看病吗?”
歧山大师说道:“即便不能破局,病也是要看的,更何况已经破局,那么便更没有任何不看病的道理。”
宁缺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能治好吗?”
不知道是不是主持最后一局棋,消耗了太多心神,本来身体就极为孱弱的歧山大师,此时显得愈发憔悴,听着宁缺关切的问话,他有些痛苦地咳嗽了几声,然后疲惫地低下头去,沉默了很长时间。
迟迟没有听到答案,宁缺越来越紧张。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歧山大师抬起头来,怜爱地看着桑桑,说道:“世间没有治不好的病,只是如果要治好,会很难,而且会很痛苦。”
桑桑看了宁缺一眼,平静而坚定说道:“我不怕苦。”
其实她真的不怎么怕死,但她不想死,因为她知道自己死了,宁缺会很难过很伤心,甚至有可能他会跟着自己一起去死,所以她想要活下来,无论需要承受怎样的痛苦过程,她都要活下来,所以她的回答是那般的斩钉截铁。
歧山大师看着她微笑起来,斩钉截铁说道:“那我一定能治好你。”
听到这句话,宁缺忽然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再也听不到别的任何声音,身体就像是山崖忽然变成了流云,跌坐到蒲团上,根本说不出话来。
几乎同时,他身体表面紧张而锁闭的毛孔瞬间打开,流出无数冰冷的汗水,瞬间打湿身上黑色的书院院服,看上去就像刚淋了一场大雨。
这些年这些天,他看似神情平静如常,无论与人交谈还是行事,都没有什么异样,但实际上,因为桑桑的病,他早已焦虑恐惧到了极点。
在听到大师肯定的答复后,那些积攒了很长时间的负面情绪,伴着那些冰冷的汗水,在极短的时间内释放出来,他的身心被极度愉悦的情绪所控制,竟然有了飘然若仙的感觉,但同时这种情绪的急剧变化与渲泄,也让他的身心受到了极为剧烈的冲击,顿时变得虚弱无比,就像是一个重病初愈的病人。
歧山大师看着他的模样,猜到最近这些日子,他肯定经受了常人难以想像的煎熬与痛苦,和蔼安慰道:“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桑桑取出手绢轻轻擦试宁缺脸上雨般淌落的汗水。
宁缺艰难笑着说道:“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歧山大师看着洞庐内外前来拜山的修行者们,说道:“既然是值得高兴的事情,那么便应该庆祝一下,我会回答诸君每个一个问题。”
听着这话,宁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精神,坐直身体,盯着大师的眼睛,非常认真地提醒道:“我们先到的,大师你得先治我们。”
歧山大师失笑,说道:“治病哪是这般简单的事情,不然你何必要离开书院来找我这个老和尚,你总得让我有些准备。”
宁缺依然不答应,说道:“多拖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
歧山大师说道:“还没有到那个时刻,便没有危险……你放心吧。”
这句话的前半句似乎隐有深意,那个时刻是指哪个时刻?然而此时宁缺只能听到放心,一定,这种肯定的词汇,根本没有留意那些。
听到歧山大师说今日会回答场间所有人的问题,洞庐内外的修行者们顿时大喜过望,唯有观海僧露出震惊的情绪,很是担忧老师的身体能不能撑得住。
花痴不知何时从山顶的佛像处回到了庐外,听到了最后这段对话,知道桑桑的病能够治好,她神情依然漠然,手指却微微用力,再次掐断了那朵小花。
……
……
时已深暮,瓦山后山麓幽暗的仿佛已经到了深夜,修行者们在庐外默默排着队,等着稍后进入,烂柯寺僧众在庐外点燃火把,昏黄的火焰被山风吹的飘荡不安,照的人们的脸色也变幻不定,就如他们此时复杂的心情。
在世间的传说里,歧山大师有与西陵神殿天谕神座相近甚至更胜一分的预知能力,而且能够解答世间一切疑惑,就如佛祖一般有求必应。
能够得到歧山大师的解惑指点,是每个修行者都梦寐以求的事情,想到稍后入洞,无论是修道途上的障碍,还是久思不得其解的现世问题,那些困扰他们多年的人或事,都可能因为大师点化而解决,人们自然激动难安。
能够让修行者们用掉一次发问机会的,必然是他们最大的困惑或者最大的痛苦。然而人类最大的困惑,最大的痛苦往往便是他们最大的秘密,这也就意味着,稍后他们将不得不面对歧山大师坦诚地讲述这些秘密,所以人们又有些畏惧。
青藤覆盖的崖洞时,不时响起歧山大师痛苦的咳嗽声。
黑色马车不知何时驶进了庐内,车厢内桑桑穿着裘衣,偎在被褥里,不再寒冷,然而听着大师的咳嗽声,她也忍不住痛苦地咳嗽起来,小脸愈发苍白。
坐在车窗旁边的宁缺,掀起青帘看了崖洞一眼,有些恼火地低声抱怨道:“明明知道咳嗽是会传染的,老人家也不说忍忍。”
这又是一句刻意的笑话,桑桑这一次却没有像以往那般给宁缺面子笑出声来,而是忧虑说道:“大师的病好像变重了。”
宁缺默然无语,歧山大师虽然久病缠身,瘦弱憔悴,但刚相见时,确实不像现在这般虚弱,是什么让大师的病忽然变得重了起来?
自然是那盘棋局。
……
……
佛宗讲究众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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