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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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3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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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公学解律先生那里问过,唐律里面便没有这条!我是退伍老兵,本来就可以减半工,你们钱给的不够,就别想我动手!”

“我操你奶奶的!”

“我操你祖奶奶的!”

“我操你太祖奶奶的!”

“你居然敢对太祖不敬!我要去长安城里告御状!”

…………一番争吵混着无数脏话秽语,终究还是无聊地结束,院栅外那名愤怒到了极点的里正,不知骂了杨二喜多少辈祖宗,却始终没有闯门进来。

杨二喜骂骂咧咧回了屋,对着宁缺和桑桑挥手说道:“莫要理这些腌臜事,咱们仨继续喝,错了,我和这丫头继续喝。”

听着这番争吵,宁缺大概猜到冲突的原由为何,又随意多问了两句。杨二喜解释道:“既然是募役,银钱至少得给够,不然我才懒得去,我自家的猪圈还没刷完……你也不用替我担心,公学里的解律老师把那条唐律给我找了出来,我占着理,别说里正,就是县太爷来,也没办法说我什么。”

宁缺说道:“你就不怕里正来阴的?如果真得罪了县衙,官府随便找条罪名,可就能把你整治的不善。”

杨二喜酒饮的有些高了,听着这话大笑起来,转身在厢柜里掏出一把保养极好的黄杨木弓,拍打着厚实的胸膛,骄傲说道:“有啥好怕的?谁没有当过几年兵?真把我逼急了,难道我不会动手?”

宁缺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遇着什么真的不平,自然也没有发生惩治黑心官员,继而牵连他身后背景靠山,最终在京城里掀起一场狂风暴雨,演变成一场政治斗争的可能。

喝酒用饭七半饱后,宁缺便向杨二喜告辞,杨二喜是个直爽人,酒满意足不再刻意留客,帮他把水囊灌满,又给了两个香瓜,便相互道别。

黑色马车继续南下,伴着越来越斜的日头,行走在安静的道路上,行走在如画的田园村镇间,一路可见野花,多见青色的稻田。

宁缺坐在窗畔,看着大唐南方肥沃的原野,想着先前在农夫家里听到见到的画面,又想着此生大概没有机会再与那名农夫相见,不由生出一些感慨,然后明白了为什么书院和大师兄为对唐律如此重视。

“都说西陵是天赐之国,其实我大唐才真是天赐之国,南方田野肥沃,风调雨顺,少有灾害,再往南去又有群山为先天的战略屏障……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是书院,有唐律,还有真把唐律当回事情的陛下和官员们,而且那名农夫、甚至那个里正都能生活的如此认真。”

他说道:“大唐肯定有贪官污吏,有像我一样道德败坏的家伙,但只要绝大多数人都在这样认真的生活,那么这片肥沃的原野,便等于一直在被不间断地浇灌心血,必将一直肥沃下去,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桑桑问道:“你想说些什么呢?”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我想说的是……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替这个国家去抛头颅洒热血的冲动,你知道的,我向来很恐惧这种莫名其妙的热血感,因为这种热血感很容易让人死的太快,所以,我很佩服当年建国时的那些前贤。”

…………西陵深山,知守观侧,也有一大片平缓的草甸,只不过这里的草甸和唐国南方的那些草甸不同,上面没有葡萄架,也没有粉刷成各种鲜艳颜色的民宅,只有连高低都完全一致的青草以及那座威严的道殿。

道殿后方的炼药房里,这些天一直在不停地挥散着淡淡的药香,那个古朴的药鼎始终搁在炉火上,隆庆每天依旧要去洞窟里服侍那些奇怪的老道士,却把剩余的时间全部投放在炼药这件事情上。

隆庆的炼药之法来自天书沙字卷,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然而炼了数日,鼎里泄出来的药香越来越浓,却依然没有成功。

沙字卷上记载的修行功法和炼药之法,包罗万象,无所不有,并局限于道门——坐地丹也不是道门的圣药,而是佛宗的心血药。

隆庆清楚坐地丹珍稀罕见的原因是什么。不是因为佛宗的大师们真的心若止水,对修行没有任何企图心,而是因为这味坐地丹所需要的原材料已近枯竭,而且这味所谓的心血药居然真的需要心血。

他炼的这炉坐地丹,一直未能出鼎,等待的也正是那味心血。

佛宗圣药需要的心血,自然不可能是猪心狗心也更不可能是狼心,而是心境真正平静,气息真正精纯,甘愿殉道的苦行僧的心头之血。

如此心血自然世间难寻,尤其对于讲究慈悲戒杀的佛宗而言,哪里肯用门下弟子的生命来炼药,而苦行僧修行到甘愿殉道的境界,却又必然心若止水,怎么可能为了丹药这种身外法门行此血腥手段?

因为这些原因,这种虽然不及通天丸,但亦非常神奇的丹药,竟是从来没有在佛门里真正出现过,便是传说中的悬空寺也没有,反倒是当年魔宗势盛时,曾经生擒过两位月轮国的高僧,炼了两鼎。

随着时间流逝,魔宗凋零,那两鼎坐地丹早已药尽鼎空,如果隆庆炼成这鼎丹药,那真将会给修行界带来极大的震动。

只是……心境平静、气息精纯的苦行僧到哪里去寻找?隆庆如今修为境界如此差劲,就算找到又如何能够杀死那些僧人取其心血?

昏暗的房间内,药鼎缓缓地喷吐带着药香的雾气,有几缕飘到他的脸前。隆庆的脸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灰暗的眼瞳里现出一抹极淡又极复杂的笑容,似在自嘲又似在嘲讽世间那些不幸的人们。

他伸手摘下胸前那朵黑色的桃花,然后缓缓脱下身上的旧道袍,平静而一丝不苟地折好放在蒲团旁的地面上。

赤裸身躯的肌肤异常苍白,就如同风化前那一刻的玉石,胸口处有道约拳头大小的洞,那个洞贯穿了身体,隐约可以看见被挤压石化的内脏创壁,斑驳污糟色彩恶心,看上去恐怖到了极点。

这是在荒原雪崖上,他被宁缺用元十三箭射出来的洞。

谁也不知道受了这么重的伤,隆庆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箭洞里隐隐可以看到白色的骨头和蠕动的内脏,在偏左方的深处,还能看到一颗血红色的心脏正在缓缓跳动。

隆庆走到药鼎前,用极强的意志力让自己的手不再颤抖,然后他握着一柄小刀,探进胸口那个箭洞里,用刀锋轻轻划破心脏的表面。

一滴鲜血在那处缓缓渗出。

一股难以承受的极致痛楚,从心开始发端,穿越最短的距离,进入心底深处。

隆庆的脸色骤然间变得苍白无比,仿佛流光了所有的血。

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发出绝望的嚎叫,五官却是痛苦地扭曲变形起来,如同夜色中的鬼脸一般恐怖。

片刻后,那滴鲜血离开刀锋,坠入蒸腾着白雾的药鼎里。

顿时,药鼎里沸腾如海,翻滚如怒,药香骤敛,只剩下浓浓的血腥味。

第十七章堕落骑士

“抓住他们!不要让他们跑了!”

“别让他们进山!这群贼人都是他妈的老鼠!”

“把他们全部杀死!不留俘虏!”

南晋边境的山区,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昏暗的暮色中,不时能够听到箭啸的声音,刀剑相交的声音,以及临死前绝望的嚎叫。

参加战斗的双方人数加起来都没有超过五百,然而在太平已久的大陆南方,能够扔下数十具尸体的战斗,当然可以算得上激烈。

参战一方是南晋的正规骑兵,训练有素,战斗力占优,而且人数要比对方多太多,所以迅速获得了胜利,开始了追击。

被追击的数十人仓惶无比钻进深山,不时有人后背中箭,惨嚎着倒在灌木丛里,幸亏天色已晚,山道艰险,终于还是让他们逃脱了大部分。

夜色深沉,笼罩着落霞山,密林深处偶尔会响起乌鸦的怪叫声。这座山属于西陵神国那些莽莽群山的一部分,但已经深在南晋境内。

篝火堆旁,倒卧着十几名伤员,有的人中了箭,有的人被战斧砍断了胳膊,伤员们不时发出痛苦的低嚎。

数名身着黑金盔甲的男子,坐在距离火堆最近最暖的地方,明显在队伍里的地位高于其余的那些人,他们的盔甲上纹着繁密的金色花纹,看上去便知道昂贵无比,根本不像是一群山贼能够拥有的东西。

听着同伴的痛嚎和林中的乌鸦声,他们脸色变得越来越惨淡,忍不住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首领,似乎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安慰。

首领是个中年男人,也穿着身黑色的盔甲,只不过盔甲上的金色花纹要更加繁密,隐隐透着股极淡的符意。

中年男人叫紫墨,曾经是西陵神殿裁决司的骑兵统领。篝火堆旁的那些男人如他一样,都曾经是神殿的骑兵统领。

当叶红鱼杀死前任裁决大神官,坐上墨玉神座后,这些曾经替西陵神殿立下不少功勋的强者们,因为莫须有的理由,被残忍地废掉了一身修为,逐出桃山。

过往这些年,他们所统领的护教骑兵,是神殿裁决司明面上最强大的武装力量,至少在追杀魔宗余孽和异端的战斗中,裁决司在世间掀起的血雨腥风、留给世人的阴森印象,大部分都被记在他们的帐上。

换句话来说,这些前统领大人们的双手沾染了太多鲜血,根本没有家国可归,也没有谁敢冒着触怒当今裁决神座的危险收留他们。

叶红鱼对他们的处罚很彻底,剥夺了他们的权力与修为,甚至连他们这些年搜刮的财富都没有放过,最终只给他们留下了一匹老马,百两银钱,本来就属于他们所有的扈从,还有这身本来代表着荣耀与威严,如今却只连回忆都无法带来,只能带来羞辱和恐惧的黑金盔甲。

不敢回西陵神国,又没有地方去,那么便只好在西陵外围的国家里流浪,银两很快便花光了,这些统领大人们愕然发现,自己竟然像那些卑贱的蚁民一样,必须要开始思考下顿饭,以及在何处遮身的问题。

这些神殿前统领们,并不是没有谋生的技能。然而都是骄傲到极点的人物,怎么可能要求他们去做挑夫苦力之类的活计?

最麻烦的是,在西陵神殿的岁月,养就了他们颐指气使的习惯,造就了他们高高在上,视凡人如狗的心态,以往这些习惯和心态可以被称作威严,如今离开西陵变成了普通人,这些便成为了生活的障碍。

某日,前统领们的队伍在与宋国某豪强发生了争道事件,一位统领再也无法压抑住心头的怒火,命令扈从砍了那名豪强的脑袋。然后众人一不作二不休闯进那名豪强庄园里,把里面的所有金银都抢夺一光。

住进州城奢华的客栈,享受着金银带来的美酒与女人,忽然间,这些失魂落魄数日的前统领们发现了一个不用卑躬屈膝也能活下来的办法,这个办法简单而直接,而且来钱的速度非常快。

他们的修为虽然被废,甚至不如普通的壮汉,但毕竟曾经是西陵神殿的骑兵统领,拥有极高的谋略和指挥能力,跟随他们的扈从战斗力也很强大,至少不是世俗社会里那些护卫所能比拟。于是很自然的,众人做起了打家劫舍的营生,在很短的时间内,连续抄剿了数个乡间大族。

在这个过程里,包括紫墨在内的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没有说什么话,但他们很清楚,曾经发誓守护光明与正义的自己,正在向没有底的黑色深渊里堕落,内心依然感受到了极强烈的羞辱和痛苦。

幸运的是他们现在有很多金银,所以可以买很多烈酒和女人,以此来麻醉自己,过得一日算一日。不幸的是,这种麻醉愈发加快了他们堕落的速度,抢劫时他们变得越来越暴戾,有人开始强奸甚至是虐杀。

紫墨清醒的认识到这样持续下去肯定会发生问题,极力约束,然而开始堕落的神殿统领们,就像是放出笼的猛虎,从光辉的桃山跌落污糟的尘埃,更是刺激得他们狂性大发,根本约束不住。

盛夏某日,在一次例行的黑夜抢劫过程中,不知道是哪位统领或是扈从发了疯,竟把已经投降的一名贵族砍了头,疯狂的气氛顿时蔓延开来,屠杀在庄园中惨烈地发生,伴着绝望的哭嚎,那个贵族竟是被灭了满门。

抢劫里自然伴随着死亡,甚至强奸也不稀奇,然而让一位南晋贵族灭门,尤其是那个庄园距离南晋都城不远,他们便惹上了大麻烦。

这场灭门惨案没有惊动剑阁里的强者,但已经足以惊动南晋朝廷。在查案的过程中,南晋朝廷查到凶徒穿的是神殿骑兵统领的盔甲后,还是相当谨慎,发函至西陵神殿,确认这些人是被逐出桃山的罪人,已经没有资格享有神殿的庇护,于是南晋朝廷开始时的谨慎尽数变成了怒火。

南晋开始广布海捕文书,向通风报信者颁发极高额的悬赏,在这些海捕文书上,这些凶徒有了一个新名字:堕落骑士。

南晋国力强盛,在世间仅次于大唐帝国,如今这般严肃地对待,这些堕落骑士们拥有再如何敏锐的眼光、再如何优秀的指挥,都没有任何意义,他们顿时陷入了凄风苦雨之中,惨不堪言的四处逃遁。

在逃亡的过程中,不断有扈从死去或者逃散,即便是这些统领也死了一个,数人重伤,离开西陵时逾百人的队伍,现在只剩下了几十个人,今日更是险些在山林外的围剿里全军覆灭。

篝火旁,痛苦的低嚎不停回荡,人们的神情是那样的绝望黯淡。

“我们在这里等死吗?”

一名魁梧有力的扈从站起身来,走到火堆前,看着那些没有盔甲所以大部分都受了箭伤的同伴们,大声说道:“我们为什么不离开?”

扈从等同于骑士的奴仆,最讲究忠诚,一旦叛主根本没有人会收留,此人却说要离开,证明现在的局势确实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一名骑兵统领看着这名扈从,脸色阴沉无比,大怒咆哮说道:“郭怒,我待你不薄,若不是我,你怎么可能有今天?你居然敢背叛?你不要忘记,你们这些扈从也上了海捕文书,你们能走到哪里去?”

那名叫郭怒的扈从看着自己的主人冷笑说道:“替你作牛作马这么多年,结果现在却落入这种境地,你还好意思说对我不薄,至于海捕文书……除了你们几位大人有画像之外,我们这种不起眼的人物有谁认识?这些天也抢了很多银子,大家分了各自走路,随便一藏谁能找到我们?”

那名统领大怒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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