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将夜- 第24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隆庆茫然望向说话的那个乞丐,问道:“那我的馒头在哪里?”

那人指着他身下那名乞丐的尸体说道:“在他怀里。”

隆庆摸索着从身下乞丐尸体里怀里摸出那半个硬梆梆的馒头,痴痴呆呆看了半天,忽然把馒头蘸进血水里,问道:“蘸些血是不是也能泡软?”

破庙里没有人敢回答他的问题,当那群乞丐看着他把蘸了血的馒头塞进嘴里后,更是噤若寒蝉,然后生出了一些很奇怪的想法,跟着这样一个疯子混,是不是可以在这个到处是人血的世界里活的更好一些?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破庙里蘸人血馒头的那个疯子如今是乞丐,以前却是真正的王子,即便他日后成为乞丐中的王子,那又有什么意义?

…………最近这些天,位于大唐帝国东北边陲最偏远处的土阳城,气氛显得格外异常,当千名玄甲重骑自荒原归来后,这种气氛变得越来越浓郁,即便是城外远处岷山里的狼群,似乎都有些畏惧此间的气氛,不再敢于夜里凄嚎不休。

之所以如此,自然与那千名玄甲重骑有关,城中军民隐隐知道了消息,长安军部来函严厉质询,为何如此重要的兵力调动,无论军部还是宫里都没有听到消息,要求大将军马上做出解释,然而大将军府却对此表示了沉默,夏侯大将军称病休养,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已经很久没有开启了。

忽然某日,镇军大将军府府门大开,城中军民都知道这意味着某件大事即将发生,很是诧异究竟是谁值得夏侯大将军如此郑重对待?

一辆破烂的马车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驶进土阳城。

和简陋到随时可能散架的车厢相比,拉车的那匹大黑马神骏异常,非常高大,而且摇头摆首时的神态很是憨喜,边塞军民多见战马,却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座骑,不由纷纷称奇,心想车中不知是何人竟奢阔到用这种马来拉车?

车窗窗帘被掀起一角,车厢里的宁缺看着城门墙下一名乞丐,不知想起了什么,沉默片刻后说道:“当年无论我和桑桑过的再艰难,我们都没有想过去要饭。”

大师兄望着他微异问道:“为什么?”

宁缺看着那名乞丐身前的破碗,说道:“因为乞讨来的东西总是容易被人抢走,而且要来的饭不香,与之相比较,我宁肯去抢。”

莫山山有些不明白他这句话的逻辑,认真思考片刻后说道:“难道说小偷和强盗要比乞丐更值得理解和同情?”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宁缺放下窗帘,看着莫山山认真说道:“理解和同情是一种很廉价的情绪,这个世界总是凶险的,如果要活下去便要学会拒绝这些情绪,不能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情绪中无法自拔。我一向以为那些遇着些挫折便冒充孤独、模仿绝望、哭天喊地、伤害自己伤害亲人、以为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的家伙,都是废物中的废物。”

第二卷凛冬之湖第一百二十八章土阳城中,黑毫如血

自从书院登山一役之后,宁缺和隆庆皇子这两个名字,便经常被修行世界里的人们拿来相提并论,虽然当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宁缺的资格还显得稍微欠缺了些,但事实上很多人已经在心里把他们两个人当作了传说中的一生之敌。

在宁缺看来,一生之敌是一种过于热血甚至显得有些狗血的说法。比如莲生大师和小师叔在很多人看来是一生之敌,莲生大师只怕内心深处也有如此想法,才会生出诸多羡慕嫉妒恨,然而小师叔想必没有这种兴趣,终究不过是实力境界的问题,只要一方够强,那么他便有资格无视对方的苦难和奋斗。

站在最高峰顶那株青松之下,何必回头去看漫漫修行路上曾经的同伴、曾经的敌人用了你无数倍的心血才走到山腰间的风景?

此时车厢里的宁缺并不知道隆庆皇子遭遇到了些什么,在射出那枝元十三箭后,他就知道隆庆皇子废了,就算没有死也必然废了,因为一个自幼在皇宫里长大,又在昊天道门呵护下长大的西陵美神子,断然不可能像他自己一样可以无视任何苦难,笑呵呵又冷冰冰地面对一切障碍,然而逾越之。

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登上书院后山巅峰之后,便再也没有把隆庆皇子当作自己人生的目标,或者说假想敌,无论隆庆皇子日后会有任何奇遇,有任何造化,他坚信自己只要击败过对方一次,那便能击败对方无数次。

宁缺再次掀起窗帘,望向陌生的土阳城,秋时带着书院诸生来前线实修时,曾经路经土阳城,只是那时夏侯借故没有接见书院诸生,队伍匆匆而过,他竟是没有仔细看过土阳城的风景,须知此间的景色对他有别样的意义。

意义在于土阳城是小黑子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而小黑子是他凄苦难言前半生第一个真正信任的朋友,他看着路旁那个半掩着门的粮草行,看着城墙高处模样有些怪异的箭楼,想起当年在渭城时收到的那些来自远方的信,想起信纸上小黑子提过这些地方,也提过他在这些地方做过些什么。

小黑子已经死了,死在那场微凉的春雨中,就死在老笔斋对门的那堵灰墙下,宁缺看着车窗外的景致,想念着再也看不到的人,情绪有些异常。

车厢里大师兄和莫山山静静看着他,都看出他此时的心情有些异样,却不知道他心情有异的真实原因,还以为是因为马上便要入大将军府面见夏侯,宁缺想着草原上的马贼这事以及天书之事有些紧张。

“军部可以确认林零身份。”大师兄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说道:“不管夏侯认不认帐,单是下属在草原上组织马贼劫掠联军粮草这条罪名,便也够了。”

宁缺笑了笑,其实他并不是很理解大师兄为什么要带着自己来到土阳城,也不是很清楚当日那句关于交待的话究竟该如何理解,草原里的马贼群,他已经拿到了足够多的证据,但单凭这一点并不能让夏侯伤筋动骨,至于呼兰海畔抢夺天书时击出的那一拳及随后赶到的大唐边骑,也不足以把夏侯掀翻在地。

将军府正门厚重宽大,长街洒扫干净,一应偏将校尉之属恭恭敬敬陪侍在侧,与环境相较,那辆马车显得愈发简陋不堪。

马车并没有在府门前停留,而是直接驶进了将军府,那些奉命在府外陪侍的边军将领愈发觉得震惊,心想车中究竟是谁,竟能有如此大的面子?须知夏侯大将军乃帝国军方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即便是宫中来人也没资格直驱入内。

没有在将军府前下车,还真是因为车厢中人的身份不一样,像大师兄这样的人物极少在俗世里出现,偶尔露面不过是惊鸿一瞥,真让人知道他来到土阳城,无论对朝廷还是夏侯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马车驶入将军府深处,在一片冬园畔停下,一名叫做谷溪的文士恭恭敬敬将三人迎入园内,宁缺看着这个人的后背,忽然摇了摇头。

夏侯大将军在园口石门下相迎,神情平静不知心境如何。

距离呼兰海畔之事已经过去了些时日,再次相见,双方很有默契未提那日争夺天书之事,只是寒喧而入,仿若只是初见。

冬园里摆了一场家常宴,没有传闻中猴头这类的残暴豪奢菜色,更没有传闻中夏侯大将军好试宾客胆量的活杀烹姬,乌黑木案桌上摆着的只有淡雅小菜和三色米粥,案畔诸人沉默进食,没有人开口说话。

宁缺喝了碗米粥,挟了筷精致咸菜,又喝了碗米粥,又挟了筷威菜放进碗里,用筷尖沉默挑弄片刻,然后他忽然抬起头来,望向桌首的夏侯。

无声处一句话便是惊雷。

俱沉默时一眼便是闪电。

做为客人,这般直视主人非常无礼,做为书院小师弟,当师兄在场时自己先做动作有些无理,然后宁缺就这样做了,因为他实在是很想真真切切看一看这个人。

大师兄微异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笑继续低头吃粥,似乎觉得这粥比夏侯、比小师弟、比席间隐隐振荡的风云气息要有意思的多。

莫山山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解有些担忧,看见宁缺神色如常便不再理会,目光便不知飘到了何处,总不过是冬园里的冰池霜树。

夏侯依然半低着头,端着粥碗缓慢而认真地进食,仿佛感觉不到宁缺的目光正像两把刀一样深深砍在自己的脸上,神情淡然自若。

宁缺静静看着夏侯。

此时的夏侯与呼兰海畔那个中年男人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面色依然冷如寒铁,双眉依然浓若墨蚕,双唇依然艳若稠血,然而一身霸道至极的威势,却尽数锁在身上那件寻常外衣之内,没有一丝向天地间泄出。

那件看似寻常的素色外衣不是盔甲,不是军服,却是大唐天子当年论战功时亲自披到他身上的御衣。穿着这件御赐素衣的夏侯,便不再仅仅是一位武道巅峰至强者,更是俗世里的大人物,帝国军方权柄最重之人。

宁缺默然想到,即便是书院,想要这样一个大人物做出交待也很难吧?

夏侯缓慢而认真地吃着碗里的粥,比大师兄还要慢条斯理,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结束进食,缓缓抬起头来,回望着宁缺的目光问道:“小先生为何一直看着我?”

宁缺展颜一笑,说道:“因为大将军威武。”

这话自然是没有人信的,不过也没有人无趣到揭穿这种借口,除非是二师兄忽然来到土阳城,或许才会有兴趣批判一下双方的虚伪以及无礼。

撤下饮食,端上名贵的燕西黑毫茶,夏侯望向大师兄说道:“犬子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废物,就不唤出来让大先生看了。”

大师兄微微一笑,缓缓啜了口茶,在不需要说话的时候,他向来是不愿意说话的,因为他知道自己说话慢,别人大概不怎么喜欢听。

夏侯端着茶盏看了莫山山一眼,说道:“你就是书痴?”

大师兄放下茶盏,微笑说道:“山山现如今是我认的妹妹。”

夏侯微微眯眼,似乎有些诧异,不解这名大河国的少女符师因何得了如此大的机缘,沉默片刻说道:“恭喜。”

莫山山知道接下来冬园的谈话属于大唐帝国内部的事务,站起身来微福一礼,又看了宁缺一眼,便自行离开去给大黑马喂吃食。

冬园内一片安静,只有寒冷的风吹拂着枝上的霜,发出簌簌的声音,像是箭羽擦过弓弦,像是战场上的泥土崩溅到坚硬的盔甲上。

夏侯看着茶盏里黑稠若血的茶汤,沉默了很长时间,手腕一振,送入唇中一饮而尽,长衫随风而动,说不出的豪迈随意,便若饮了一杯双蒸烈酒般。

茶汤入喉如血,大将军的声音愈发冷冽肃杀,金石之意大作。

“当年轲先生单剑杀入山门,我明宗子弟或死或遁,各自巅沛流离,苦不堪言,然我明宗本以强权立规矩,所以明宗中人畏轲先生如虎,却不曾厌恨之。其时我年岁尚浅,甫离家师管制,反而觉得便如鱼跃大海,花开彼岸,好生快意,尤其与家妹南下中原,在大唐入伍从军识得诸多好友,更是有此快感。”

宁缺此时没有看他,只是看着面前那盏茶,茶盏里的黑色茶汤让他想起了很多陈年旧事,想起了那座石狮,想起了那些血,他在将军府里想着将军府,然后被这道金石之声惊醒,微微蹙眉,没有想到夏侯一开场便自承魔宗身份。

“世人称我明宗为魔,我便是所谓魔宗余孽,大先生乃夫子亲传弟子,自不会在意,然而世人并不如此。家妹入长安之后,我替帝国镇守边疆,积功而至大将军,不料某日慕容一舞惊天下,她圣女身份曝光,西陵神殿借此事大作文章,一面由掌教大人传书于朝廷,一面尽起三大神座赴岷山向我施压。”

夏侯漠然看着茶盏里的黑色茶汤,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时我一直期待着朝廷能够对我有所回护,或者夫子能够说句话,然而朝廷没有反应,夫子也没有说话,为了不让西陵神殿因为我的魔宗身份而连累到长安城里那女子,我只好杀了慕容,叛了明宗,做了神殿客卿,变成了昊天的一条狗。”

第二卷凛冬之湖第一百二十九章汝虽未老,但请归老

说到此时,这位如今世间最有权势的男人抬起头来,望向桌畔的大师兄,缓声说道:“敢请教大先生,若您处于我当时的情况,您会如何抉择。”

大师兄没有沉默,也没有微笑,只是静静看着冬园里的一株树,仿佛在回忆很多年前属于他自己的故事,说道:“如果是我,我大概会能杀几人便杀几人。”

夏侯听着他的回答,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大先生何等人物,身后又有夫子这座大山,这世间有谁敢对你不敬?”

忽然间,他神情一肃,寒声说道:“但我只是一个师门覆灭不容于世的魔宗余孽,我只是一个惶惶丧家之犬……换一个家宅当狗,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然而便是当狗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夏侯收回目光,稳定而有力的手指缓缓轻击着桌面,说道:“因为狗都是有主人的,而我这条看似强大可以到处咬人的狗,却始终不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

“我是西陵神殿的客卿,我又是大唐帝国的大将军,我不可能向神殿出卖帝国的利益,也不能向帝国出卖神殿,那我这条狗能为神殿和帝国带来什么利益?”

“我只能不停杀不停地征伐,替我大唐帝国打下越来越多的疆土,消灭越来越多的敌人,只有这样皇帝陛下才不会疑我,同时我又必须暗中听从神殿的命令,替他们处理一些在帝国内部不方便处理的事物,如此他们才会继续信任我。”

“这种日子真的很苦闷,陛下始终不肯完全信任我,神殿更是对我戒心十足,而像唐那样的明宗子弟,一旦出世第一次事情就是要杀我。”

“我是叛徒,从离开山门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是个叛徒,从河的这边到那边又到这边再到另一边,这并不是在光明与黑暗间反复无常,事实上只是一个黑暗的残余在光明的照耀下苟延残喘,寻觅一线生机和希望。”

“然而有时候我也在想,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背上扛着的那些过去,那些不想让人知晓的过去,那些东西扛的久了便长在了你的身上你的心上,怎么都无法让它变得轻一些,更不要奢望能够把它从你身上拔出来。”

“可世事总是在往前走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