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音流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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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音流韶- 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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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像被吸引一般,紧紧注视在女子身上。

他的思想,也忍不住跟随着她的话一起波动。

——折断手中之箭。

——未射出的箭,才是最强的。

——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会有么?

会有这样的未来么?

会有一天,蒙古人民不用再征战,就能够获得他们想要的一切?

他的目光忍不住抬起,盯在士兵身上。

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他的士兵是那么的苍老、疲惫。

他们跟随着他,像冰原上的雪狼一样,一次次死斗着。他以前看到他们时,看到的是功勋、荣耀,但现在,他看到的,却是铠甲缝隙中擦不干的血污,以及战士鬓发掩藏下、草原风沙磨出的皱纹。

◎第八章乡远征人有梦归(3)

有多少年,他们没有解甲回家了?

有多少次,他们亲眼看着同伴倒在自己身侧?

有多少回,他们顶着冰雪行军,在军令的严逼下去寻觅胜利?

这是一只铁军,却是疲惫的铁军。

十万精兵一齐沉默不语。他们的眼中,都有着隐隐的感伤。

这个柔弱的女子,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这个敌军阵营中走出来的女子,却无比了解他们,为他们说出了心底深处的渴望。

他们疲惫了,每个经年作战的心疲惫了。只不过这疲惫被功勋与军号淹没了,只有在这个时刻,才被温柔地触及。

一触及便满眼泪水。

整个大营静默无语。

“咯”,羽箭的碎片落在地上。

女子静静等着俺达汗的回答。

许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俺达汗似不敢再看女子一眼。

他忽然忆起,多年之前,当他还是个孩童时,他曾许下一个同样的理想。

他要让蒙古士兵不必再征战、死亡。他要让他们永享幸福,却不用再受战争的折磨。

但,随着他渐渐长大,手握兵权,他逐渐忘掉了这个誓言。

也许,是因为他发现,现实的残酷,蒙古一族无法拒绝战争。

如果他停下战争的脚步,蒙古将会迅速被吞没、消亡。这个民族,如果不再战斗,他们将会死去。他只能一次次化作冰上死斗的老狼,带着他的士兵战下去。逐渐残忍、冷酷。

功勋,只是最华丽的外衣,俺达汗知道游牧民族的辛苦,他知道他们疲于一年又一年供养着庞大的战争机器,忍受着战争的破坏,承受亲人别离的痛苦。

至少有两成的族民,挣扎在饿死冻死的边缘;三成的族民,他们放牧的收获绝大部分要交归公有,成为战争的补给。

征伐的胜利,版图的开拓,对这些人们来讲,无法获取任何好处,只是最虚伪的荣耀。

这一切,俺达汗作为领导者,知晓一二。雄才大略的他,每次念及此事,都会感到一阵痛苦。但他相信,只要蒙古的兵势再强一些,他就可以灭掉南朝,统一全国。那时,一切都会不同。

那时的蒙古人民,才会真的放下手中的箭,永远幸福、美满。

但,真的如此么?

南朝是这么容易灭的么?中原兵多将广,幅员辽阔,虽然他有梵天大神之助,但也必然要血战多年才有结果。

这期间,他的子民怎么办?他们会幸福么?富足么?

就算战争结束,南朝真的灭亡,他们就一定会幸福么?富足么?

俺达汗无法给出答案!

隐隐约约地,他感受到一阵迷茫,多少年来,他一直秉承着一颗铁血的心。而这个女子,却如一道光,让他忽然忆起了那个遥远的理想。

那时,他是那么年幼,他用孩子般的眼光看着这个世界,许下的每个愿望都那么美好。

今日,他的心,却早已冷酷、现实,不相信童话。但这个女子,却让他那颗王者的心起了变化。

——也许她真有办法,能许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俺达汗面色沉重,任由土默特首领将自己松绑,迎回大帐。

那女子也被引入大帐,她站在俺达汗面前,静静地等着吩咐。

她的姿态不卑不亢,并没有催促俺达汗。因为她知道,大汗答应了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如果他想赖账,那么她催促也没有用。

荒城,是否能成为一座自由之城?

她的眉头微微蹙着,这个目标近在咫尺之时,却让她忽然无比牵挂。

俺达汗盘坐在大帐正中央,仰头灌下一大杯葡萄美酒,跳动的心缓缓静下。

他没有说话。

他,始终是一位王者。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要为整个王族考虑。他不应该有私人的感情,他应该永远都以大局为念,永远都冷酷、残忍。

这么多年来,他学会了舍弃。为了整个王族,他可以舍弃任何东西。他知道,这才是一位真正的大汗应做的事。他,属于整个王族,而非仅仅是一个人的大汗。

他的面容逐渐冷酷。

他在等待。

良久,把汗那吉昂首入账,跪倒在地,厉声道:“把汗那吉献俘于大汗!”

他的衣甲上满是鲜血,簇新的鲜血。

女子惊恐起来,忍不住挺直了身子。

俺达汗一笑。他的笑容中竟有些残忍的味道。似是不经意般,他的目光掠向女子。

“你赢了,荒城,从此是一座自由之城。”

女子的心砰砰跳着,她心底泛起一阵强烈的不祥预感。

俺达汗沉默着,似是用沉默讥嘲着女子。

“但是,荒城,从此是一座空城。”

◎第八章乡远征人有梦归(4)

女子发出一声悲吟,冲出了大帐。

大帐之外,是满营甲兵。

刀剑出鞘,冷森森地架在俘虏的脖子上。这些俘虏,全都带着伤,带着痛。

每一个她都认识。他们看到她的时候,暗淡的眼眸中突然射出惊喜的光芒,似乎只要她在,他们就一定能得救。

但,她又如何救他们?

她抬头,远远看去,荒城中升起一阵烽烟。

这座没有城墙的城池,已被攻破。

就在她跟俺达汗进行冰狼死斗的时候。

——她若胜了,便不会有任何一骑兵马踏足荒城。可正在胜负未分时,荒城已然沦陷!

如此,他不算背信。

可她又如何向这些跟随她浴血奋战的百姓交代?

她脑海中不禁响起了她离开时的话语。

“相信我,我再回来时,一定会带给你们自由。”

但现在,荒城就在眼前,她却永远无法回去。

荒城中的百姓,全都做了俺达汗的阶下囚。

他怎能这样!

女子发出一声悲鸣,身子忽然化成一团风,冲进了金帐。

铮然声响,一柄剑自她手中闪现,剑风飒然,如青鹤飞举,托着她冉冉升起,攻破纯白色的大帐,向帐内扑去。

这纯白色,是天下最污秽的颜色。

把汗那吉眼中闪过一阵惊恐,他一声呼喝,命令士兵护住俺达汗,他随手掣出腰刀,一刀向女子劈去!

女子不躲避,不还击,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把汗那吉一刀斩下,片片水红洒落,女子已如穿花之蝶,飘坠到俺达汗面前。

清鹤剑飞舞,向俺达汗当头斩落。

俺达汗岿然不动,缓缓为自己斟着下一杯酒。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如一记重锤,击中女子的心房。

“我若死去,他们必将全部为我殉葬!”

剑风倏然止息,哐啷声响,清鹤剑脱手坠落。

女子无助地跪在地上。

她所有的坚强、镇定、从容都随着这柄名剑一起陨落。荒城百姓浴血的面容在她眼前浮动,化为最凌厉的刀斧,一寸寸凌迟着她的心。

她双眸抬起,却已没有了当初对抗俺达汗的沉着:“究竟怎样、究竟怎样你才能放过他们?”

俺达汗停住手上的动作。

他自上而下,凝视着这个女子。

数日前,正是她,率领着一群乌合之众,对抗他十万大军。让这座废弃的城池,差点成为他累累功勋中唯一的耻辱。

片刻前,也是她,裹着一袭黑色斗篷,孤身走入他的营帐。以羸弱之身,抗逆他王者的尊严。

而如今,她终于褪去了一切坚强、勇敢、庄严。回归为一束五月新莲,柔弱得让人只想毁去。

但她体内又藏着那么多力量,轻易能触及别人的心。

她能够扫尽那些荒凉与寂寞么?她能否破解王者之困惑?

俺达汗的目光,锁在她孱弱的肩上。

他冷冷道:“我要你,做我的奴隶。”

女子骤然一惊,双眸抬起,惊恐地看着俺达汗。

俺达汗的目光没有半分退让:“用你自己,来换他们。”

女子头垂下,随即倏然抬起。

“只要我留下,你就会放了他们么?”

俺达汗淡淡笑了笑。

“只要你一日在我身边,荒城便一日是自由之城。”

女子紧紧咬住嘴唇。

她的姿态,她的言谈,都与他见到过的女子完全不同。在他的威严下,她们只有惊恐,只会将他当作王者来仰望、侍奉。但她,却只身站在危城前,抗逆着他的目光,那么柔婉,那么慈悲,也那么坚强。

握箭挽弓的那一刻,夕阳静静照她的脸上,她就像是握着莲花降临的天女,给这个苍凉的世界,带来幸福、宁静。

她折断三支箭,却将它们插入了王者的心中,造成永远无法磨灭的痛。

“为我斟酒。”

女子静默地捧起酒壶,却久久没有斟下。

不知为何,俺达汗心中有淡淡的刺痛。他竟有一阵莫名的冲动,几乎立即命令把汗那吉将荒城的百姓全都放了。王族的未来算得了什么,这一刻,他只想成全这个女子眼中的凄楚。

但他压抑住了自己的想法,冷冷地注视着女子。

她,只是他的俘虏。

“你叫什么名字?”

他从未问过女人的姓名,正如他从未这么郑重地对待过任何一个女子。

“……相思。”

俺达汗轻轻颔首,等待着。他知道,她一定会将葡萄美酒,斟入他的酒杯。

一名偏将悄悄走了进来,跪禀道:“启禀大汗,国师重劫求见。”

◎第九章夜深白露冷侵衣(1)

重劫?

这两个字就如毒蛇一般,钻入了相思的血液,她禁不住全身一颤。

帐帘卷起,一个纤瘦的白色身影缓缓步入。苍白、冰冷,一举一动看去都那么优雅而慵懒,却总透着无法言说的森寒。

正是重劫。

他低头前行,一手谦恭地抚在胸前,另一手托着一只巨大的卷轴——便是那张描绘着血之地图的亡灵之旗。

他的脚步极轻,仿佛黑夜中掠过大地的猫,几乎不带起一点声响。却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相思心上。

她本以为,重劫看到她时必然会大为惊讶,毕竟谁也想不到,她会回来自投罗网。何况那一夜,重劫一时大意,被杨逸之一击得手,醒来后一定对两人怀恨在心,此时见她出现在俺达帐中,又岂能轻易放过?

他会不会立即揭破她敌国公主的身份,让她遭受更多的羞辱?

没想到,重劫仿佛完全不认识她一般,径直从她身边走过,连看也不看一眼。

相思有些错愕,她突然想起,把汗那吉见到她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们为什么装作不认识她?为什么不揭穿她的身份?

难道他们有了新的阴谋?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杨逸之。

自己离去后,他不知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如果此刻他知道自己去而复返,不知会有多么错愕,多么失望。

还是辜负了他啊。相思双手握紧,深深低下了头,几乎不敢再看这个世界一眼。

重劫走到帐篷正中,止步,向俺达汗躬身一礼,轻轻将宽大的白色斗篷取下。

斗篷下,依旧是一头散垂的银发,和一张极为苍白的面具。

那一夜,这张面具被杨逸之一击破碎,如今又用黄金仔细镶嵌、拼合起来,看上去仿佛一张精致的面孔被刀斧残忍地劈开,留下纵横交布的疤痕,显得格外妖异。

他轻轻道:“恭喜大汗,一战功成,俘获叛军领袖。自此而后,塞北大地将永在梵天威严之笼罩下,安享神佑。”

俺达汗也起身还礼:“感谢梵天之祝福。”

重劫缓缓抬手,将那面亡灵卷轴举起。卷尾坠下,那面巨大的亡灵之旗就在他手中展开,一直垂到地上。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把泥土,仔细涂在亡灵旗上。那是旗面上北方部分唯一的洁净之处,是污血与秽土唯一没有沾染的地方。

荒城。

如今,这一抔土,将这唯一的洁净湮没。

“这便是荒城中的秽土。”

慢慢的,他眼底浮起一丝通透的笑意:“如今,只要荒城的血。”

他苍白的手指被泥土沾染,缓缓伸出,相思孱弱的身躯便暴露在他这一指之下。

这是蒙古铁骑几个月来所做的事,如一个部族不肯降服,那么就屠城血祭,用城中的土与首领的血,来染红亡灵旗上的版图。

如今,轮到了荒城。

秽土,已经涂在旗上,剩余的,就是将首领的头颅斩下,将血染上秽土。

那就是相思的鲜血。

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俺达汗。

祭祀的法典,由苍白的神使提出,而世俗的决定权,却在这位王者手中。

俺达汗的目光微微变了变。

在没有人觉察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自相思身上一掠而过。

她的身躯依然是那么单薄,半隐在金帐烛光跳动的阴霾中,显得那么无助。

她就这样静静伫立在光与暗交织的角落,似乎永远都在等待。等待一种强大力量降临,保护她,让她远离一切伤害。

又或者,彻底摧毁她。

保护,或者摧毁,但绝没有第三种选择。

永远无法征服。

她就像是一朵绽开的新莲,孤独伫立在泥土中,却让一切污秽无法沾染。她的身子虽在此处,在他的掌握之中,但她的心却远在天边,如琉璃通透,没有尘埃能够湮没。

他沉吟着。

他的面容肃穆无比,正视着重劫:“国师可曾想到,我们并未征服荒城?”

重劫静立不语。

俺达汗长叹一声,挥了挥手:“从今日起,荒城便是自由之城,又何须染血。”

此言出口的那一刻,金帐烛光黯淡,俺达忽然感受到一阵迟疑。

——这是否是对神意的亵渎?

亡灵旗轻轻坠落,那个苍白的身影躬身对俺达汗恭谨地行了一礼。

“大汗所说的很对。只是……”

他缓缓抬头,目光投向相思,满含笑意的眸子中,升起一抹深深的讥嘲:“只是,若北方的土地不被全部染红,白银之城便无法修建。”

俺达汗深深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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