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音流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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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音流韶-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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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云在接近城墙的瞬间,戛然停止。

大地上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慢慢地,兵阵如墨色海浪涌动,向两旁分开一线距离,一匹赤色的汗血良驹缓缓走出。

马背上,一人甲胄煌然,正执鞭南指。

漫空阵云中,他满头棕色散发逆空飞扬,战甲在阵云下发出夺目的光芒,衬得他威武伟岸的身姿,愈发庄严如神。

三军将士齐齐注目,目光中满是敬畏与遵从,仿佛在此人的带领下,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化身为传说中的不败战神,征服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他便是雄霸北方草原的蒙古可汗,俺达 。他是黄金氏族的王裔,浩瀚草原的王者,旗下旌麾数十万,铁骑无数,吟鞭指处,瞬间便足以摧城拔寨,屠城灭国。

万众仰望中,俺达汗缓缓策马,走向图瓦城头。

他手中托着一只巨大的卷轴,卷轴通体毫无装饰,只是漆黑。

黑如永夜。

那是比魔鬼的双眸还要浓密的颜色,哪怕梦魇中最浑浊的夜晚,也不会黑得如此纯粹。仿佛传说中宇宙尽头的渊薮,任何光芒都不能照入;又仿佛死亡的冥河,一旦沉沦其中,便永不会醒来。

青色的城门下,俺达汗策马转身,无比虔诚地托着那只卷轴,高高举起。

他一手握住轴心,一手扯着轴尾,猛然一拉。

一面巨大的漆黑之旗,立即逆风扬起,在图瓦城前飞舞。

战鼓声轰隆隆地响起,杀戮便在这一刻展开。

战马,旌旗,锋芒,铠甲,奔涌成燃烧一般的烈火,滚涌进图瓦城中。

惨号,悲呼,呻吟,狂喊,也在一瞬间震响整个大地。

夹杂着长刀切进血肉里的碎响,骨骼撞进石墙的闷响,马蹄踏裂大地的裂响,以及咽喉被生生扼断的脆响。

这是一场疯狂的舞蹈,按着最精妙的编排惨烈拧动着,战鼓是唯一的节奏。

烈火,在杀戮开始的一瞬间燃起,迅速吞没了整座城池。它所拥有的宁谧,富饶,全都化为火焰丰富的养分,侵吞着每一个被划定了命运的人。

疯狂的舞蹈,一直持续了一个时辰,然后戛然而止。

兵将们干净利落地收起刀剑,齐刷刷地从城中退出,依旧在地平线上组成整齐的方阵。除了身上的鲜血,他们没有丝毫改变。

图瓦城,却已变成一座空城。

剩余的,只有颓败的房屋,烽烟,以及残缺的尸体。

战火烧到了尽头,剩下袅袅颤动的烟,满城焦土,连尸体都已烧残。

◎楔子(5)

这座城池,宛如被劫灰覆盖了一般,只剩下漆黑的颜色。

以及刺鼻的血腥。

漆黑之旗逆风飞扬,满空阵云中,俺达汗轻轻挥鞭。

一步,一步,马蹄踏过满地污血、焦土、骸骨,向城中走去。

城的最中央,那座高大的祭台,却没受到战火丝毫的沾染。

祭台上,毒蛇组成的王座已然消失。“神明”在祭台顶端长身而立,白衣如雪,清明如月。

身后的世界灰飞烟灭,唯有这身洁白依旧那么夺目,不受任何污秽的侵蚀。

“神明”伸出手,指向正一步步向他走来的俺达汗。

如果他是神,那么,向他走来的,就是他在芸芸众生中选中的世俗王者。

正如上古史诗中记载的那样,王者以神明为信仰,神明赐予王者以祝福。而后,他们将一起统御整个凡尘,绝没人能抗衡。

俺达汗在祭台前勒住缰绳,向神明躬身致意,而后翻身下马,第一次,踏足在图瓦城的土地上。

他脚下,是图瓦人精心编织的毡毯,此刻已被鲜血与焦黑污染,仿佛一道污浊的血河,悲伤地流过满目疮痍的城市。

俺达汗高大的身形便伫立在这道血河中,棕色散发临风狂舞,显出宛如神魔般的伟岸。他手中捧起巨大的黑色战旗,一步一步,走向祭台。

铁勒王子,瑟缩跪倒在他们两者之间,已经惊恐得说不出一句话。

俺达汗在他面前停住。

漆黑的旗帜,托在他双手之间,宛如恶魔死寂的羽翼,瞬间笼罩在铁勒王子栗栗发抖的身躯上。

“你,将用鲜血与秽土来承载虔诚。”

铁勒王子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清凉。他的头颅脱离了身体,飞到半空中,滚落在战火凌乱的焦土上。

俺达汗俯身,用那面黑色的旌旗,将头颅连同污秽了的泥土一齐包了起来,高举过头顶,向祭台走去。

热血,温暖了飞扬的灰烬,沿着他的手臂点滴坠下,溅落在他刚毅、英武、如刀斧镂刻的脸上。

他昂头,一直走到苍白之神明面前。

单膝跪倒。

那面漆黑旌旗被颤悠悠地打开,奉献于“神明”之前。

“我,黄金氏族之俺达汗,将用鲜血与秽土敬奉梵天大神。”

“战神之族的亡灵旗,必将飘扬于天之尽头!”

“神明”淡淡笑了。

日光穿透飘扬的烽烟,垂照在他脸上。他依旧是那么高洁清远,世间无尽的污秽,都无法予他半点沾染。

他笑的时候,诸神随之一齐叹息。他仿佛是一抹弦月,在孤寂清幽的天上,散发着只属于他自己的光。

虽遍地苦难,他无比悲悯。

他伸出手,苍白的手指抚上那面漆黑的旗帜。这面旗帜是用黑色马鬃编织的亡灵之旗,在成吉思汗时代就已存在,旗帜上用极细的白色马尾毛编织成世界地图的形状。

他握住鲜血、焦土与世界,淡淡道:“我,祝福你。”

他,不再是那个叫杨逸之的男子,他是神,他必将指引着蒙古之王,用功勋覆盖整个大地。

他不是杨逸之。

卓王孙站在白马寺前。

清风吹起他微敞的衣襟。他的目光,淡淡望向远处。

那里,有黎明,有黄昏;有深沉的月色,也有清明的日光。

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改变,只望月升月落,曙色渐渐取代昏黄的一切,垂照在他身上。

直到一袭青衣,淡淡笼了些晨露。

他的身形一动不动,只是,眉峰微微蹙了起来。

他没有等到她。

她应该来的,就算天崩地裂,她也必将会来到这里,与他相会。

三月前,那个温婉的女子,在他面前动情哭泣,希望能将去吉娜的家乡看上一眼。

于是,他允她离开。

三月后,她会在月之十五,到这里与他相见。

既然跟他约好了,她就必然会来到这里。绝不会让他等上整整一夜。

卓王孙悠悠叹息一声。

天际的白云变幻,像是一朵洁白的莲花,刚刚露出脉脉愁容,却忽然被风吹散。

——相思究竟在何方?为什么跟他约好了却不来见他?

该重入江湖了么?

他的目光,落在寺中的白马雕像上。

曾几何时,她也是如此,伫立在晨风中,久久等待着他。

他亦来迟了一夜。

细雨迷茫,隔着弥散的水汽,他远远看到,她单薄的衣衫已被雨水打湿,她却不肯走到屋檐下,只是含着淡淡愁容,倚在石马旁,遥遥眺望。

就仿佛一朵在细雨中飘摇的莲花。

晨风料峭,她纤细的手指有些颤抖,轻轻抚过冰冷的马背,幽幽道:“他会来么?”

◎楔子(6)

她久久注视着石马,似乎要等待着它的回答。

石马无语。

她微微苦笑,双手环抱住马颈,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若他不来,你会带着我,去找他么?”

万籁无声,倏然风起。

飞雨,划破清晨的曙色,坠入了她抬起的眸子,她猝然合眼,不知是泪珠还是雨滴,从她的清丽绝尘的脸上寂寂滑落。

那一刻,天地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悲伤,满川风雨簌簌,分外凄凉。

唯有那伫立千年的石马,依旧垂首望着泥泞的草地,不想给她任何回答。

她却微笑了,温柔而坚决地道:“是的,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轮到他了么?

卓王孙淡淡一笑,向寺外走去。

寺外,便是江湖。

长城以北,战火纷飞。

一行苍白的人影,簇拥着一顶巨大的白轿,无声无息地行走在茫茫原野上。

浓浓迷雾自他们身上散出,笼罩了天地,将万物的颜色一起剥夺,化为烧灭后的白色灰烬。

一切都显得那么荒芜、苍凉。

唯有那面漆黑的亡灵之旗,在灰垩的天空中猎猎飞扬,仿佛张开了一只巨大的羽翼。这便是苍白世界中唯一的颜色。

这行人身后,跟随着整饬、庄严的蒙古大军。

万千铁骑沐浴在漆黑羽翼的阴霾下,踏着铁与血的步伐,在茫茫草原、沙漠、戈壁上缓缓推进。

天空破晓,辽阔原野一望无际。

青苍曙色中,俺达汗突然勒马,抬头。

他眼前,是无尽广袤的土地。

与数百年前的先祖成吉思汗一样,他将带领这个好战的民族,征服一座座城池,将一片片或繁华或荒蛮的土地,悉数纳入自己的版图。

而他自己,却不在任何一座城中稍作停息。

因为,黄金之族的先祖曾对神明立下誓言,在重建伟大的三连城之前,绝不停驻在任何城市。

永恒的都城建立之前,世间一切繁华、富裕、文明,在他心中不过是过眼云烟,黄金之族的后裔们只是屠城而去,留给世界一堆堆燃烧的废墟。

这,便是这个好战之族的本性。

在天,为逆乱诸天的阿修罗;在地,为征服众生的黄金之族。

俺达汗不禁抬头,望向重重迷雾深处,那苍白的神明。

是的,梵天的祝福已然降临,在梵天的庇护下,他们将用铁与火,再度踏遍每一处锦绣河山,黄金氏族建造永恒都城的愿望,也将再度化为现实。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底会有一丝迷茫?

十日。

长城以北的土地上,一座座城池陷落,一个个小国崩灭。

死寂之白色,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迷雾,偶然撕开了幽冥的间隙,瞬间便已席卷天地,无情地打破一切宁静、安详,将万物苍生归化为和自己一样的空洞、虚无。

一些部落臣服了,他们在苍白的神明脚下战栗拜倒。在沾满鲜血的弓斧的威逼下,他们哭泣着,烧毁曾经的信仰,屠杀所有的僧侣以及不肯归顺的臣民。

而另一些部落,却誓死抵抗,于是,他们和图瓦城一样,一夜之间,便在鲜血与烈火中灰飞烟灭。

而后,他们君主颈中的鲜血,便会混杂着被战火烧焦的泥土,作为对梵天的供奉。

一滴滴,滴落到他们国家对应的版图上;一寸寸,染红那张由马尾编织的巨大地图。

十日。

漆黑旗帜的一角,已然显出一片暗红的色泽。

这是鲜血与秽土的供奉。

◎第一章屠龙工巧竟何成(1)

这是一座院子,非常不起眼的小院子。

它坐落在京城杂乱的胡同里,没有丝毫显眼之处。它的周围,是一座座几乎相同的院子,与一条条几乎相同的胡同,它散落在其中,就仿佛一滴水落在一杯水中,就算有人走过它,也绝不会多看它一眼。

它与它的邻院里,住着形形色色的人群,有的是进京赶考的举子,有的是盘桓京城的商贾,有的是本地土著,有的是杂耍卖艺的。他们组成了京城闲散而凌乱的黎明、正午与黄昏,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

举子从湖南来,商贾是福建的,本地土著住了十七八代了,杂耍卖艺的一直困窘不堪地租住着一个小小的院落。

每个人都有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每个人都可以一直往上追溯,从三四十岁,追溯到十七八岁,再追溯到孩童时期,他们可以走南闯北,足迹遍及整个中华,但,依旧有脉络可以清楚地追溯出来。

如果有足够仔细的线索,便可以追溯出,这些院子,在二十年前,全都属于同一个人:吴越王。

现在,它们仍然属于他,不过,在名义上,却已经变成举人、商贾、土著、杂耍的了。

只有最中心的那座最不起眼的院子,却依旧只属于吴越王。

他只来这里一次。

因为这里,最为隐蔽。举人、商贾、土著、杂耍显然都是吴越王早就安插好的人,他们是吴越王的眼、耳,一旦吴越王进入这座院落,周围一里之内,便变成了禁区。他们会费尽各种办法,阻止任何人进入其中。必要的时候,不惜——杀。

这样辛苦经营的地方,吴越王只会来一次。然后,这座院落就被荒废,再也不用了。吴越王要的是绝对的安全——绝没人能察觉,绝没人能发现。

因为,他会见的,是江湖中人。

昙宗大师看着周围,他非常满意,他再也想不出来,天下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隐秘。京城这样的院落怕不有几万家,谁能够一一查过来?何况,院落外面还分布着那么多人,举人、商贾、土著、杂耍,显然都是吴越王精心训练出来的高手,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必将执行最精确而迅速的狙杀。

这样的地方,安全性更在少林寺与吴越王府之上。

昙宗大师轻轻点着头。必须要这样的地方,才能谈那件事。

那件足以让整个武林震惊的大事。

他斟酌着字眼,却又迫不及待地开口道:“你要杀卓王孙?”

吴越王把玩着手中的杯子,那是一只晶莹通透的琥珀杯,杯里装满了血红色的酒液。他身着一袭轻袍,斜斜倚在太师椅上,看上去悠闲无比。

“不错,只要卓王孙一除,当世再无人是我敌手。”

他顿了顿,微笑看着昙宗大师:“那时大师便可安享荣华富贵。”

昙宗大师双手合十,悲悯道:“荣华富贵,与我出家人无缘。”

吴越王淡淡一笑,道:“那么少林寺呢?少林寺总与大师有缘吧?大师若助我成功,我必将助少林寺成为天下第一大派。大师总该明白,无论卓王孙还是杨逸之,都不会对少林寺有特别的兴趣的。”

昙宗大师长长的白眉掀了掀,吴越王的话,无疑打动了他心底仅存的欲望。他一生的愿望,就是看着少林寺重为正道盟主,为天下景从。不错,无论杨逸之还是卓王孙都不可能帮他实现这个愿望,而面前的吴越王……

杀卓王孙么?

那又怎样?华音阁不买正道之账,早就成了半个敌人,杀了他又怎样?

昙宗大师沉吟片刻,只觉这个交易于自己没有丝毫坏处,正想答应,忽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他忍不住脱口道:“杨盟主呢?他绝不会允许我等做这种事的!”

杀卓王孙何等轻易?那必将是场腥风血雨!

哪知吴越王淡淡一笑,道:“杨盟主?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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