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音流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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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音流韶-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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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殿中央,银色藤萝披垂如帐。

相思就在遍地碎石堆中,不眠不休地劳作着。

日以继夜。

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次日,重劫再度将杨逸之从囚笼中带出,沐浴更衣,来到宝库内。

这一天是宴享之服、司政之服、游乐之服。

宴享之服绣着千万朵盛放的繁花,深浅不一的银色逐次在杨逸之身上展开,每一簇盛放,便是一千年的阳春。杨逸之的长发被一只金环束住,流泻的漆黑挥洒而下,宛如王羲之微醉而写的最后一笔,淋漓尽致,极尽风华。他的温文在这繁华的萦绕下抒发成画堂春生的风流,点漾着眸中一丝掩映不尽的温存。于是,再紧蹙的眉宇也无法冷淡。

司政之服端庄的冠冕束住了杨逸之的长发,显露出他温润如玉的脸色来。长袖飘摇,被一条极宽的带子拦腰束起,摈弃所有的繁华藻饰,显得威严肃穆。此衣不加多余的修饰,正因为只有一件东西能装饰它——那便是天下。

轻袍缓带,快履弱冠。乐游之服极尽轻便之能事,却又不免帝王之雍容。一丛银色的花枝自胸前横过,盛开在无尽的水气墨色之中,随着衣服的流摆,花墨之色都浩瀚澹荡,宛如实物。一枚鸽蛋大小的明珠嵌在华冠的顶部,透出清冷的光华。那是盛唐的明月,曾流连长安,曾春江照花,曾停伫在游仙五岳的诗人身上,最终化为无尽的高华清远,融入一身山水灵性之中。

相思从尘埃中爬起来,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她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她满怀愧疚地抬起头,却愕然发现,四周的一切竟在一夜之间改变。

尘埃堆积的宫殿已焕然一新。

金色的帷幔垂下,挡住了穹顶上巨大的空洞,也将一切破败荒凉之气隐藏,透出久违的繁华。

梵天莲台上摆满了野花。莲台四周堆放着各种神像、法器,仿佛诸天神佛,在一夜之间降临了这座荒芜的城池。

一张巨大的白色石座被搬到了神像旁边,悬停在地裂的边缘,仿佛沉睡已久的上古巨人,随时都会在一声梵唱中苏醒。

她知道,那场等候千年的庆典就要到来。

第三日,宝库中只剩下苦行之服、冕服。

重劫将苦行之服取出。

这是一副麻衣,破败的麻衣,与那些奢华的礼服格格不入。

银色火焰仿佛还燃烧在这破败的衣衫上,干旱、苦涝、疾苦、饥饿、愤懑、怨怼……无数的苦难构成这件衣服的丝缕,再被凌乱地织成一匹破碎的布,裁成这件衣服。

没有任何装饰,只是简陋地披在身上,然后经历有情世间的万种劫难。

却正是这无尽的困难,让这褴褛的衣衫发出不亚于任何一种华服的银色光辉。

那便是苦行的力量。

重劫久久注视着这件衣衫,却并不急于将它披在杨逸之身上。

慢慢地,他将身上那袭极为宽大的白袍脱下,换上了这褴褛的衣衫。

他用荆棘之冠拢住自己的银发,轻轻将面具摘下:“今日午夜,便是我十八岁的生日。也是梵天降临的日子。”

杨逸之的笑容有些苦涩。就在这一遍遍换装之中,三天已然过去了。

重劫看着杨逸之,眼中透出无限的柔情:“然后,我要为你换上最隆重的冕服,只有它,才最适合你天空一样无尽的风华。夜半之时,我和你,将亲眼目睹梵天的降临。”

杨逸之的目光投向宝库中的最后一个木箱。

这个箱子比其余的箱子更加精致,也略微厚一些,分为上下两层,除了衣裳冠冕外,还放着无数的配饰,甚至用于描画盛妆的工具、器皿。

这便是阿修罗王在最盛大典礼上穿着的冕服。

今晚午夜,他将披挂最华丽的冕服,而重劫将身着最褴褛的苦行之服,一同跪在梵天神像之前。

杨逸之皱起眉头:“你早就安排好我们在庆典上的穿着,为什么还要一一试过?”

重劫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疑惑:“难道你不高兴么?这些只有神明才会享有的华服,一件件穿在你的身上。只有在这些衣饰的衬托下,神明赐给你的风华才能展现得淋漓尽致,展现得天地叹息!”他猝然合眼,似乎还在回忆着这几天来,眼前曾出现过的画面。

那是神的庄严与繁华。

那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美。

宛如突然驾临的明月,照亮了地下之城那昏暗千年的岁月。

光芒,凝聚了一千年的过去,赊欠了一千年的未来。只为这一刻的光辉无比,哪怕之后的岁月都是一片黑暗。

从此,再也无法忘怀。

重劫叹息一声,俯身从箱中拾起一条极为精致的项链:“我曾多少次抚摸这些装饰。可我的身体已然腐败,再也无法匹配它们。我只能身着褴褛的苦行之服,乞求梵天的原谅。”

他深深看着杨逸之:“而你,应该感谢神明,在千千万万人中,只赐给了你这具完美的肉身,让你能穿戴这些伟大的装饰。”

杨逸之看着他,淡淡道:“只有一种装饰,是所有人都能穿戴的。”

他的话语一字字,在空寂的宝库中发出金石之声:“那就是美德。”

重劫的怒意瞬间腾起,他一把将杨逸之抓过:“无论你愿不愿意,都要将这些全部穿上,捧起黑色的亡灵之旗,替我跪在梵天面前,乞求神的祝福!”

他苍白的脸几乎贴到杨逸之眼前,嘶声道:“若真的有所有人都能穿戴的装饰,也不是什么所谓美德,而是虔诚!”

言罢,他重重推开他,自己却禁不住一阵喘息。

良久,他才平息下来,轻轻抬头道:“我知道你会足够虔诚的。”那种熟悉的嘲弄又从他通透的眼底透出。

杨逸之的心一沉。

他微微侧头,对他一笑:“若不够,她便会坠入万丈地裂之中。”

杨逸之全身一震,不再说话。

重劫也沉默下去。他俯身拾起冕服九重上衣中的第一重。一袭雪色在他手中轻轻流淌,十二团苍白而寂静的火焰便在这无尽雪色中轻轻跃动。

火焰象征着阿修罗族赖以生存的基础——战争。

然后,每一重衣上,分别用深浅不一的白色绘出栩栩如生的花纹:日升、月恒、星辰、飞龙、舞凤、风云、雨露、神鸟。下裳也分为九重,以极为精致的手法绣着大地、山峦、河流、海洋、藤蔓、文藻、宫室、花木、百兽。

衣画,裳绣,以象天地之色也。

重劫将衣裳一件件披在杨逸之身上,看着这些精美的纹饰在他身上,逐渐获得了生命,幻化为灵动庄严之相,在如月的光芒中,变化不定。

他的双手都在不住颤抖。

衣裳之后是绶带。绶带亦有九重。

重劫将长短、大小、质地不一的绶带一条条展开,按照特定的次序,轻轻系在杨逸之身上。从肩头、领口一直垂绕到腰间。每一条都绣着极为繁复的图案,镶嵌着价值连城的珠宝,分别象征着阿修罗王的九种法器。

然后还有缨络、宝帔、战徽……以及更为繁复的配饰。

重劫不厌其烦,拂拭着这些奢华之极的配饰。打磨出本属于它们的荣光。

这一夜,历代阿修罗王的期盼将成为现实,无尽的华服与配饰,它们的光彩都将因这一夜而照耀永恒。项链、臂环、手镯、耳环、足环、腰饰……珠玉温润生辉,翡翠苍碧欲滴,宝石深邃通透,金银则被名匠打造为最逼肖的繁花、飞鸟、灵兽,这锻造是如此精致,只有呕出了心血,累盲了双眼,才能镂刻出如此美丽的图案。

重劫将这些配饰一件件佩戴在杨逸之身上,轻轻整理到最合适的位置。

他的手指从杨逸之脸上寸寸抚过,眼底透出难以言传的神情。

那一刻,他的欣慰、企慕、爱怜有多深,他的嫉妒、怨恨、自卑就有多深。

这一切又最终化为浓浓的悲伤。

他长长叹息一声,从箱子里取出一个托盘,里边放着大大小小的画笔,和各形各色的器皿。

他为他上妆。

他握着画笔的手微微颤抖,笔端小心翼翼地从杨逸之脸上滑过。

他仿佛并不是要修饰这张面容,而只是在临摹。

要将他的一切描摹在自己记忆中,一次一次,让笔下的色泽得更加深邃。

杨逸之早就习惯了他这些古怪的举动,他的眸子清涵空淡,仿佛已超越了世情的烦恼,只为众生的苦难发出悲悯的叹息。

宛如佛陀在沙罗双树下自在苦行,无视魔王的折磨。

妆容已竟,最后便是冠冕。

木箱正中间,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只玉质的冠冕。

冠心镶嵌着一只跟梵天之瞳一样大小的宝石,不同的是,这宝石是白色的,宛如圣山冰雪一样的颜色。宝石正中高耸一支黄金打造的长矛,象征着阿修罗族善战的功绩。无数珍宝被镶嵌在这个宝冠之上,象征着这个世界上的无限生灵,全都在阿修罗族的威严之下战栗。

重劫拿起玉梳,将他的头发一缕缕梳理整齐,用一根极细的玉簪别住。才将这只玉冠戴在他头上。

他抬起头,久久凝视着杨逸之,轻轻将冠上的锦带系在他颚下:“它或许本就因你而造。”

这一次,他的话语中退去了妒忌与讥嘲,显得无比真诚,却也无比悲伤。

仿佛将自己梦想过千万遍的荣光,亲手交到他人手中。

这种移交,是代替,是转嫁,却也是一种毁灭。

——毕竟不是自己啊。

重劫双手突然握紧,指节都因用力而颤抖。

良久,他又平息下来,退开几步,将一面巨大的铜镜搬到杨逸之面前,嘶哑的声音在静谧的宝库显得格外生涩:“你看,多么完美,万物众生都在为你叹息……”

铜镜中返照的辉煌宝光在那一刻消失无踪。

有的,只是杨逸之本身。

那一道绝尘的风华,在滔天奢华的衬托下,发出辉煌的光芒。

深深震撼了地下之城那昏暗的暮色。

相思双手颤抖着支撑着身体,不住喘息。从那天醒来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休息过。

大部分的碎块都按照本来的次序,一一铺排开。

神像周围的一方平地都已被石块沾满。

相思宛如陷身一个古怪的法阵,四处都是被精心整理开的残片。

如今,她一看到那苍白的颜色,触到那冰凉的石块,就会禁不住一阵恶心。

但她依旧没有放弃。

只是,这些碎块仍然不能拼合。

她想尽一切办法,用胶粘,用藤曼缠绕,却还是不行。石像始终会在拼合的瞬间破碎。

她一面焦急地想着办法,一面继续整理着还未摆好的石块。

她美丽的容颜已沾满尘埃,纤长的手指上,更布满了累累伤痕。

第二十八章太阳升兮照万方

重劫的手悬停在杨逸之面前,似乎想从他脸上抚过,却又怕沾染了他完美如神的容妆。

他凝视着杨逸之,所有的悲哀仿佛都一扫而空,他的眼中只剩下赞叹与欣慰:“我没有错,梵天一定会为你打动,在我们的旗帜上刻下祝福之印。”

杨逸之将脸侧开。

重劫阖上双目,似乎不胜他的荣光。

良久,他脸上浮出一丝微笑:“现在,我们应该去看看神像了。”说着强行将他扶起,走出了城门。

长长的衣摆自漆黑的走廊中扫过,重劫小心翼翼地扶着杨逸之,生怕一丝尘埃沾染到他身上。这短短一段路,却仿佛走了千万年之久。

终于,他推开走廊尽头的石门,来到那座被一箭洞穿的宫殿。

金色的帷幕一层层挑起,重劫将杨逸之轻轻安置在地裂旁的石座上,又一丝不苟地将他的华服清理平整,不留下半点皱褶。然后,将眼前的几条帷幕扯下,平铺在他脚下。

帷幕落开的瞬间,杨逸之看到了那个久违的身影。

她水红色的衣衫已蒙上尘埃,鬓发散乱,跪在遍地碎石中,一动不动。

她甚至没有觉察到重劫和杨逸之的到来,只抱着一块尚未拼合完成的神像,苦苦思索着。

“公主!”杨逸之禁不住脱口而出。他一时忘了自己穴道被制,想要站起来,全身却是一阵酸楚。

相思的身体一震,似乎从沉思中醒来。

她回过头,憔悴的脸上满是错愕:“是你?”还未待他回答,她抛开手中的碎石,揉了揉眼睛,脸上透出惊喜的笑容:“真的是你?”

杨逸之被她的笑容感染,也轻轻微笑了,他正要回答,视线却已被重劫挡住。

只听重劫冷笑道:“不是他是谁?”他摊开双袖,那故作超然的姿态却掩不

住他心底的期待与忐忑:

“你觉得,他完美么?”

相思怔了怔,似乎这才发现杨逸之身上那华丽之极的服饰,一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重劫看着她惊愕的眼睛,微哂道:“他已经做好了最完美的装扮,等候梵天的降临,而你呢?你的神像什么时候能拼好?”

相思看了看盛装的杨逸之,又看了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你要让他替你迎接梵天?”

重劫微笑道:“是的。他体内有着我的血,他便是我,我便是他,永远也不会分离。”

相思的错愕渐渐转为愤怒:“你说过,我替你拼好神像,你便会放他离开!”

杨逸之的脸色也变了。

他没有想到,重劫一方面,用相思胁迫自己,一方面竟也用自己来要挟她。

相思站起了身,温婉的脸上满是怒容,缓缓向石座走来:“你这不讲信誉的骗子,你还要利用我们到什么时候?快放了他!”

重劫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杨逸之心中升起一丝不祥,对相思道:“别过来!”

然而已经晚了。

重劫猛然挥袖,相思整个人便如断线的风筝一样跌了出去。

他站在尘埃中,摊开苍白的双袖,褴褛的衣带在怒气中无风而舞,高声问道:“我欺骗你们了么?”

他恶狠狠地看着相思:“我告诉你,只要拼合神像,我便放了他。”

又猛地回头,看着杨逸之:“我告诉你,只要穿上冕服,迎来梵天的祝福,便宽恕她。”

他就站在两人中间,挥舞着衣袖,一字字道:“我哪一点欺骗了你们?”

相思从尘埃中爬起来,轻轻咳嗽,却无法回答。

这或许不是欺骗,而只是一种戏弄。

重劫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强行压制自己的怒火,对相思道:“我欺骗你?”

他上前几步,拖起相思的手腕,指着那一堆堆碎石道:“你做了什么?梵天今夜就要降临,而你拼合的神像还只是一堆碎片!”

相思挣扎着道:“我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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