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音流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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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音流韶-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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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逸之看着她,轻轻笑了:“不要怕,我会想办法的。”他的笑容就如同清晨的阳光一般温暖、洁净,让相思那颗彷徨的心也在渐渐安定。

她轻轻点了点头,走下了高台。她要尽早将所有的百姓集合起来,带领他们躲入大山中。

荒城,在半个时辰的喧闹后,终于变得安静起来。一支并不算大的队伍,从东城门涌出,缓慢而笨拙地奔向那深远的山。

百姓并没有抱怨,也没有迟疑。因为率领他们的,是刚刚将他们从瘟疫中救出的莲花天女。

就算她带领他们走向死亡,他们也毫不犹豫。

但这只队伍实在太孱弱,他们走得很慢。这样的速度,真能逃脱死神的追捕么?

杨逸之逆风站在城头。

城墙半颓,这个城市的残破已不必再用言辞去描述。

他独自伫立在这荒败的城头,夕阳的余晖倾洒下来,几乎将他融在那明亮的金黄色中。这辉煌的金色让他温宛优雅的风仪中,也杂入了一丝超出尘世的凌厉。

他的身后,城墙的遮挡下,树着很多木竿,每支竿子上都撑着一件衣服。这在城下远远看去,仿佛有无数的人站在杨逸之身后。

他的目光渐渐聚拢,远远看到了一道黄尘漫天而来。

日色沉沉,暮风吹起他的长发。

杨逸之清俊绝尘的脸上渐渐浮出一丝肃杀。

黄尘翻卷,瞬间便冲到了城前。蒙古铁骑特有的剽悍之气随着金戈杀伐之声卷地而来,直冲城头!

战云怒卷,随着战马腾踏,撼得整座城池都颤栗起来!

蒙古兵纵横天下,实非浪得虚名。

杨逸之眉头微皱。在这样的铁骑之下,要保全一城妇孺,实在太艰难了些。

但须尽心,须尽力。

春日迟迟,草长莺飞,暮色初上的时候,他本应如魏晋时风流公子,醉卧在桃花树下,在落花清风中抚琴清谈。

但如今,他必须站在这荒落的城池上。

他要保护这一城的百姓,也要保护她的心意,她的执着。

他仰头向着日色沉沉的苍穹,发出了一声清越的长啸。

那啸声冲云而上,仿佛一只孤高的白鹤,一飞而绝尘寰,然后带着仙人逍遥的姿态,宛转飞下。

于是,星辰散乱,清越之声一转而为肃杀宏阔,星辰被肃杀所激,尽皆炸开,仿佛化成无数巨大的陨石,带着天外之火凌厉轰下。

一千多蒙古兵本驱使战马,轰然前冲,但啸声才发,那些战马禁不住一齐长嘶起来。嘶声竟与啸声融为一体,进而被啸声所夺所激,汇成一体,变得更为广大,宛如万千金鼓齐鸣,大地与城池一齐震动起来!

隐约中,似乎有洪荒巨人出现,以苍茫的大地为鼓,山川陵岳为椎,轰然敲响!

蒙古兵一齐大惊,纷纷勒转战马。但平时驯服之极的战马竟然不再听他们的指挥,狂乱地奔走着,不住将悲嘶融入这激越无比的啸声中。

荒城之前,仿佛起了一阵巨大的风暴,黄尘漫卷,战马嘶鸣,全都卷在这天地所激发的长啸中,奔腾出洪荒天人激战的苍茫!

啸声倏然停止,就宛如来时那么突兀。

战马的悲嘶声这才慢慢停止,但无论蒙古兵怎么驾驭,它们尽皆一步步后退着,仿佛荒城就是洪荒的巨兽,无声地威慑着万物众生,让它们无论如何也不敢靠近半步!

大多数的蒙古兵脸上都带着巨大的惊愕。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穿过渐渐消歇的战尘,向城头望去。

那一袭白衣,在煌煌暮色中,是那么耀眼。

蒙古贵族尚白。

他们以白色为神明的颜色。

难道真的是神明降临了这座危城?他们的心中忽然充满了恐惧!

杨逸之轻轻叹息一声。

日色如此辉煌,暮风吹拂,这本是他武功最盛之时。他修习的剑法极为奇特,以光、风为力,但现在,他已无法施展自己最擅长的风月之剑。

近一月来,他心脉几度受伤,一直未能复原,幸好,风月之剑本不是剑法,无需借助内息,而仿佛是凝铸在他心底的一道光芒,越淬越强,往往能在最后的绝境中,施展出意想不到的威力。

然而,就在他用那枚匕首,在自己的腕上划出蜿蜒的蛇之圣痕时,这道光却仿佛被黑暗永久封存起来,随着救赎的鲜血一齐流逝,化为尘土。

承受罪恶之血后,他已经施展不出那惊动天下的一剑。

万幸的是,就算没有风月之剑,他仍然有其他的力量可以倚仗。他的恩师姬云裳是位无所不能的世外高人,他所学习的,并非只是剑法,而是天地之间最元始、本真的法度。

方才那一啸便是如此。

这一啸,同样并非用真气御使,而是一瞬间,将心中的一切执着、畏惧、欲求完全放下,疏瀹五脏,澡雪精神,归自身而同天地,以天地心而为己心,从而激发天地间的灵变。

那一刻,他化身为天地,是以啸动风云,万马齐惊。他以心为弦,啸为音,震动万物最深邃的旋律,将它们最隐秘的心弦拨动,每一株草木、每一粒尘埃都融入这一啸之中,化成他遥相指挥的千军万马,于棋局挥洒之间,小儿辈遂破贼万里。

虽无桃花为弦,但这一啸,亦是《郁轮袍》之意。

蒙古士兵大为震惊,他们久处草原,惯听风之呼啸,沙之哀吟,对苍苍茫茫的天之乐章本就有着莫名的敬畏。更何况,这乐章与草原上风沙之声苍茫、简单绝不相同,乃是山林、石穴、屋宇、墙垣、战旗、奔马……甚至日光、尘埃、每个人的本身都在这一刻,随着这一声长啸,哀感同鸣,齐齐奏响这天地华章!

众人只觉心中不住振荡,不由齐齐抬头——难道此人真的是能感动天地的神明?

杨逸之右手压在胸前,止住血气上涌,这一啸,也牵动了他体内的隐伤,刻骨地疼痛起来。

天地之乐自然无肃杀之力,杨逸之可凭着它震惊世人,却不能行杀戮之事。

人慌马惧,但蒙古兵却兀自不肯退缩,仍在极力约束着战马,阵型竟又渐渐凝结。

杨逸之面上的笑容有些无奈。他举起了手中的弓。

那是一柄普通的弓。

他扣起了手中的箭。

那是一枝普通的箭。

但在杨逸之的手中,弓与箭都在夕阳的返照下,发出夺目的光芒。

铁青色的危城摇摇欲坠,一轮如血的红日悬挂在城头。杨逸之站在夕阳之前,缓缓将手中的长弓引开。

暮风吹起他雪白的衣衫,广袖博带宛如满天缨络,在他身后飞舞。

在眩目的夕阳下,他那沾满风尘的白衣又显得洁净、高华,不可方物。

长袖褪开,他控弓的手指修长温润,更适合抚琴控笛,或执麈清谈。自入江湖,这双手名动天下,却从未拿过任何武器。

一直以来,他就仿佛一个误入江湖的魏晋名士,竹下花前才是他清谈歌啸之地。无论在怎样惊心动魄的对决中,他始终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只是在这一刻,他从容优雅的风仪开始化为逼人的杀气。

一切,只为守护一座城池、一句承诺。

一缕鲜血自他腕上那蛇般的伤痕中渗出,沾染到了箭上。那柄箭忽然透出了一点红光。

习武之人,精神所蕴,便是气血。江湖中有种法门,可借助人之鲜血,短暂引发出被凝结的精气神,从而超越自身。

是为飞血。他曾在一个故人那里见过这种秘魔法门。

杨逸之一松手,他的血染在箭身上,在日光中飞翔。

蒙古兵脸上显出震惊之色。

他们自幼便习骑射,知道强弓不过三百步,他们距离城墙足有一千步,什么样的弓能够射到?这个白衣人若不是疯子,只怕便真是天神降世!

箭才离弦,立即激发出一声凌厉之极的啸音,箭身怒炸而开,一团血气缠绕在箭头之上,宛如飞星疾射,刹那间竟穿越了一千步的距离!

这点飞星,竟然带着恶魔一般的肃杀气息,卷绕之间,大风狂响,向着一千蒙古兵齐扑而下!

一股寒冷的恐惧之意瞬间浸透了蒙古兵的身心,他们忍不住恐惧地大叫起来,完全忘记了抵抗!

寒芒飞越,倏然没入了最前面的马头中,跟着透体而过,深深钉入了地面中!

血肉噗的溅开,喷了附近士兵满头满身。

这一箭,不但穿过了一千步的距离,而且将这匹壮硕的战马生生射穿!劲风旁卷,每位士兵脸上都如经火灼,感到一阵蚀骨的刺痛。

这是天神,还是恶魔?

清醒过来的蒙古兵发一声喊,再也不敢停留,纷纷拨转马匹,狂奔溃逃而去。

杨逸之依旧独立在危城之上,目送蒙古大军离去。

突然,他心头一阵刺痛,忍不住跄然跌倒。他强行支撑起身体,淋漓冷汗已濡湿了他的长发,冰冷地沾在他苍白的脸上。

失去了风月之剑的力量,仅此一箭,便让他疲乏到了极点,几乎忍不住躺在地上,再也不愿醒来。

但他不能。

他缓缓起身,将那些竿子跟衣服收拾起来,带了几十件,出了西城门,沿途将衣服一件一件丢下,直到所有的衣服全都丢光之后,他才全力地赶回荒城,出东城门,向相思他们追去。

一面追,一面尽力消除相思所率领的队伍所留下的痕迹。

这,让几乎失去全部武功的杨逸之汗透重衣,那袭白色的长袍本萧然若神,此时染满尘埃与鲜血,变得敝旧不堪。

天人五衰,一曰衣服垢秽,一曰流汗溽体。

当五衰出现时,天人将命尽,重入六道轮回。

第九章行踏空林落叶声

月色初上。

杨逸之终于追上了相思,他知道,自己那惊天动地的一箭并不能让蒙古骑兵彻底退去,他们不久就会卷土重来。但是,这一箭为荒城百姓们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这只老弱病残的队伍,已在相思的带领下踏上了深山密林的边缘。

相思看着他被汗水与尘土沾染的衣衫,微笑中有心痛,也有感激。她想要握住杨逸之的手,说一声感谢,但杨逸之却躲开了。

他不能让相思看到他腕上的蛇之圣痕,更不能让她知道,其实承受那些污浊疾苦之血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相思的手落在空中,神情有些尴尬,正要说什么,一群孩子蹦蹦跳跳过来,拉起她的手,七嘴八舌的道:“天女姐姐,过来一下好么?”“天女姐姐,请你看点东西哦。”“天女姐姐,我奶奶病了,她说想见你……”拉起她就往林中走。

相思只得冲他一笑,低头匆匆走开了。

杨逸之望着她簇拥在人群中的背影,脸上也浮起一个笑意。

她的谢意,他已经知道。

他心中再次许诺,一定要将她和百姓护送到安全的地方,一定要让她成为荒城真正的莲花天女,因为只有她,有这样的慈悲。

他静默地随着队伍前进,看着所有的人用虔诚的目光看着相思。

看着相思真诚地用自己的温柔,安抚这些人饱受命运蹂躏的心灵;看着那些孩子把他们最珍重的玩具拿出来,奉献到相思面前;看到满头白发的老人家,握住相思的手,眼睛里满是感激的泪水;看到年轻的小伙子,背起老人,携着小孩,让这个队伍走得更快一些;看到恶在慢慢消退,朴实的善正在悄悄蔓延;看到相

思温婉的笑容不时浮现在那憔悴而美丽的脸上……

他知道,这时的她,是最欢喜、最愉悦的。所以,他肯丢失风月之力,让身体承受飞血之伤,只为看到这欢喜,这愉悦。

那一刻,他感到自己获得的,远远大于所失。

深山的路并不好走,既不适合蒙古铁骑,也不适合步行的人们。

尤其像他们这只队伍,多是老弱病残,真正年轻力壮的人占不到十分之一。

何况他们还刚经历了瘟疫与丧失家人的悲痛。

足足走了两天,方才走到祭坛之处。此处,才是入山的开始。

从此进入山中,林莽才开始密集,山深林密,五百多人进去之后,的确非常难寻,但照这只队伍的速度,只怕再走十天,才会真正安全。

被杨逸之一箭之威惊走的蒙古兵,是否会犹豫十天?杨逸之并没有把握。

他只能尽自己的力,多帮着老人们走快一点。

终于,在第三日,蒙古铁骑的轰鸣声,再度传了过来。熊熊火光,燃烧在荒落的城池上。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这预示着,城已破。

城破之后,蒙古铁骑兀自不肯罢休,那就只能意味着一件事。

蒙古铁骑想要将他们全屠灭。

这在蒙古人看来,并不算什么残忍之事。他们经常攻下一座城池,便开始屠城。大军所过之处,往往便成为荒无人烟的荒弃之地。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恐惧。

相思也有些惶恐,但却努力掩饰着——她不能让这些人看到她的恐惧。

她勉强笑道:“大家放心,既然我已降临到你们中间,便会用我的神力让你们脱离险境。这是上天的旨意。”

这是谎话,但没有人怀疑。他们虔诚地匍匐在地上,拜谢着上天与莲花天女的恩赐,然后,他们不再害怕,跟着相思向更深的山中迈进。他们的虔诚,给了他们走下去的力量。

只有在月色隐没的一瞬间,她的脸上才闪出一丝深深的愁容。

这点愁容,只有一个人能看得到。

杨逸之悄悄走到相思面前,道:“我去引开他们。”

相思轻轻点了点头。她的真气仍被日曜用天一真水之毒封制住,仅能让她率领着众人跋涉,却已无力及它了。

她现在所能依赖的,就只有眼前这个男子。

这情形之紧急,竟让她无裕去想,这个男子为何一直守护在她身边,将她从天授村救出,然后又陪着她拯救了满城百姓。

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相思心中突然一惊,不敢再多想下去。

她知道他的身份来历,也听说过他曾拯救武林于水火的传说……又或者,自己太多心了,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他也是一个善良的人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纷纭的杂念驱出脑海,向他点了点头。

杨逸之轻轻道:“保重。”萧疏的身形向山林中隐去。

他的衣服沾满了灰尘,但在他温和的笑容映照下,却仿佛轻披鹤氅的公子,正命人整顿车架,将要雪夜访戴。

那是一段千古风流,在此人而为风骨。

述之不尽,与生俱来的风骨,早已融入了他的生命。绝不因他是否有倾绝天下的武功、高出群伦的位望而改变。

这一切,已深入血脉,只属于他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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