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5届-阿来(藏):尘埃落定[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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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5届-阿来(藏):尘埃落定[全集]-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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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我决定不回去,只派尔依带着照相机去了一趟。

  尔依给他们照了几天相,离开时,土司又对他说自己老了,没有力气和智慧了。尔依这才说:〃老爷,少爷叫我问,要是他死了,你会不会再年轻一次。〃

  不多久,尔依又带着照相机和羞怯的神情回来了。

  他带来了一封土司充满怨恨之情的信。信里说,要是我这次回去了,他就会跟我讨论麦其土司的将来,但是我自已没有回去,是我不关心麦其家族的未来,而不是他。就在这一天,我还接到了另一封信,不是叔叔写的,而是一个汉人将军写的。

  信里说,我的叔叔,一个伟大的藏族爱国人士,坐一条船到什么地方去,给日本飞机炸到江里,失踪了。

  我想,汉人跟我们还是很相像的。比如,一件不好的事,直接说出来,不好听,而且叫人难受,就换一个说法,一个好听的说法,一个可以不太触动神经的说法。他们不说我的叔叔给炸死了,死了,还连尸体都找不到了,而只是用轻轻巧巧的两个字:失踪。

  可能正是因为这两个字的缘故,我没有感到多么痛苦,我对下人们说:〃他把自己水葬了。〃

  〃少爷节哀吧。〃

  〃我们不用去重庆了。〃

  〃我们不知道叔叔叫我们去见谁。〃

  〃写信的将军也没有邀请我们。〃

  〃我不想再出银子给他们买飞机了。〃

  又过了些日子,日本人就投降了。

  听说,个子矮小的日本人是到一条船上去承认自己失败的。再后来,红色汉人和白色汉人又打起来。黄师爷的脸更黄了,他开始咳嗽,不时,还咳出些血丝来,他说这不是病,而是因为爱这个国家。我不知道他这种说法是不是真的,但我知道失去了叔叔的悲伤。有时,我望着他的照片,眼睛里一热,泪水便啪哒啪哒流出来,我叫一声:〃叔叔啊!〃连肠子都发烫了。他不答应我,只是呆在照片上,对我露出有很多钱的人的那种笑容。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印度。本来,他说,回到印度后,他要修改遗书,让我继承他存在加尔各答英国银行里的全部宝石。有一两次,塔娜都说她梦见了那些宝石。但现在不行了,那个英国穷男爵的夫人将根据没有修改的遗嘱得到它们了。我的妻子因此深恨没有早一点动身去重庆。我们没有早点去汉人地方见叔叔,是怕那里的热天。麦其家有一个祖先去过南京,结果给活活热死在路上了。所以,凡是到汉地见皇帝的土司都是秋天出发,春天回来,躲过汉人地方要命的夏天。好了,我不想说这些事情了。我只想说,叔叔死后,时间又变快了。一件事情来了,另一件事情又跟着来了。时间,事情,它们越来越快,好像再也不会慢下来了。

  第十一章

  41.关于未来

  整整一个冬天,我越来越深地沉浸在失去叔叔的悲伤里,迎风流泪,黯然神伤。

  父母继续给我写充满了抱怨的信,叫不知底细的人看了,还以为是傻瓜儿子把老子抛弃在那老旧的堡垒式官寨里了。而不是他迫使我离开了家。我不想管他。

  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又想起了叔叔,泪水哗哗地流下面颊。恍然间,我看见了叔叔。他对我说,他顺一条大水,灵魂到了广大的海上,月明之时,他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我问他是不是长了飞机那样的翅膀。回答是灵魂没有翅膀也能去任何地方。他告诉我不用如此悲伤。他说,从有麦其家以来,怕是还没有人像他那样快乐。从这一天起,悲伤就从我心里消失了。

  美丽的夏天来到,我再想起叔叔时,心里再也没有悲伤,只是想像着海洋是个什么模样。塔娜想要一个孩子,为了这个,我们已经努力好久了。

  刚跟我时,她怕怀上一个傻瓜儿子,吞了那么多印度的粉红色药片。现在,她又开始为怀不上我的儿子而担惊受怕了。因为这个,我们的床上戏完全毁掉了。她总是缠着我。我越不愿意,她越要缠着我。每次干那事情,她那张急切而又惶恐的脸,叫我感到兴味索然。但她还是蛇一样缠着我。她并不比以前更爱我,充其量,她只是更多的体会到我并不是个很傻的傻瓜。她只是想在肚子里揣上我的骨血。她的阴部都被这焦灼烤干了,粗糙而干涩,像个苦行者呆的山洞,再不是使人开心的所在了。没有人愿意去一个冒着焦灼火苗的地方。今天,她又把我约到了野外。为了挑起我的兴致,她给我跳了一段骨碌碌转动眼珠的肚皮舞。她把一身衣服在草地上甩得到处都是。我于了。但里面太干涩了,不等喷出生命的雨露我便退了出来。我告诉她,焦灼和那些印度药片把她下面烧干了。

  她哭着捡起一件件衣服,胡乱穿在身上。

  一个漂亮的女人衣衫不整地哭泣是叫人怜爱的。虽然我胯下还火辣辣的,还是捧着她脸说:〃塔娜,不怪你,是我,是我不行,你去另找个小伙子试一试,好吗?〃

  松开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但我还是看到她眼睛里闪出了一道亮光。

  她呆坐了了…会儿,幽幽地说:〃傻子,你不心痛吗。〃

  我摸摸自己的胸口,里面确实没有当初她和我哥哥睡觉时的那种感觉。我打了个口哨,两匹马跑到跟前。我们上路了。我听人说过,跟阴部不湿润的女人睡觉要折损寿命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我知道自己叫她搞得很累了。在马上,我对塔挪说:〃你要一个儿子做什么?看看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巴不得没有子息。〃

  塔娜说:〃这只是他们年老了,快死了,害怕最后日子还没有到来,就被人夺去了土司的位子。〃有一段路,我们没有说话,只听到马蹄不紧不馒的声响。后来,还是塔挪再次问我说那话时心痛不痛。我说,没有当初她和我哥哥睡觉时那种感觉了。塔娜伤伤心心地哭了。她哭了好长一路。她嘤嘤的声音细细的,在这声音里,马走得慢了。好大一群蜜蜂和蜻蜓跟在我们身后。大概,塔娜的哭声太像它们同类的声音了。

  我们走进镇子,身后的小生物们就散去,返身飞回草原上的鲜花丛里。

  是的,现在人们把市场叫做镇子了。镇子只有一条街道。冬天,只有些土坯房子。夏天,两头接上不少的帐篷。街道就变长了。平时,街道上总是尘土飞扬。今天却不大一样。前些天下了几场不大不小的雨,使街道上的黄泥平滑如镜,上面清晰地印着些碗口样的马蹄印子。街上的人都对我躬下了身子。塔娜说:〃傻子,你不爱我了。〃

  她这样说,好像从来就是她在爱我,而不是我在爱她,这就是女人,不要指望她们不根据需要把事情颠倒过来。

  我望着街道上那些碗口样的马蹄印子,说:〃你不是想要儿子吗?我不能给你一个儿子,我不能给你一个傻瓜儿子。瞧瞧吧,我说的,也并不就是我想的,这就是男人。但我毕竟是个傻子,于是,我又说:〃人家说,和下面不湿的女人干事会折寿命的。〃

  塔娜看着我,泪水又渗出了眼眶,打湿了又黑又长的睫毛。她对座下马猛抽一鞭,跑回家去了。这会儿,我的心感到痛楚〃。

  塔娜不叫我进屋,我敲了好久门,她才出声;叫我另外找地方睡觉。管家和桑吉卓玛都说,再哄哄,她就要开门了。但我没有再哄她,吩咐桑吉卓玛给我另安排房间。我们又不是穷人家,没有多余的房间和床褥。房间很快布置好了。我走进去,里面一切都是崭新的,银器、地毯、床,床上的丝织品、香炉、画片都在闪闪发光。桑吉卓玛看我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点上了气味浓烈的印度香。熟悉的香味压住了崭新东西的陌生气味,但我还是有些手足无措。桑吉卓玛叹了口气,说:〃少爷还是跟原来一样啊!〃

  我为什么要跟原来不一样?

  卓玛说我一个人睡在不熟悉的环境里,早上醒来又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要给我找个姑娘。我没有同意。她问我早上醒来,没人回答我的问题怎么办。我叫她走开。她说:〃这是十分要紧的时候,少爷可不要再犯傻啊。〃

  我说我只是不要女人。

  她悄声说:〃天哪,不知那个美得妖精一样的女人把我们少爷怎么样了。〃

  她叫来了管家,还有黄师爷。我们达成了妥协,不要女人,只把两个小厮叫来,叫他们睡在地毯上,随时听候吩咐。晚上,黄师爷摸着胡须微笑,管家威胁两个小厮,说是少爷有什么不高兴就要他们的小命,神情好像是对两个不懂事的娃娃。其实他们早就是大人了。我不知道他们多少岁了,就像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多大岁数一样。但我们都长大了。听着管家的训斥,索郎泽郎嚯嚯地笑了,尔依却问:〃我才是行刑人,你怎么要我的命?〃

  管家也笑了,说:〃我就不会自已动手吗?〃

  索郎泽郎说:〃这不是麦其家的规矩。〃

  管家说:〃不是还有个老尔依吗?〃两个小厮在我跟前,总做出对别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晚上,他们两个先是不肯睡觉,说要等我睡了他们才睡。后来,他们的颈子就支不住脑袋了。最后,倒是我自己醒着。听着两个下人如雷的鼾声,担心明早醒来会不会再次遇到老问题的困扰,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两个小厮不脱衣服趴在地上,我也不脱衣服趴在床上。早上,我醒来时,两个人整整齐齐站在我面前,大声说:〃少爷,问我们你的问题吧!〃

  但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使两个家伙大失所望。

  晚上,我梦见了父亲麦其土司。

  吃了中午饭,我又回到房里睡觉。刚睡下,便听到上上下下的楼梯响,我对自己说,该不是梦见的那个人来了吧。等到人声止息,房门呀一声开了。我的眼前一亮,随即,屋子里又暗下来了。土司宽大的身子塞在门里,把亮光完全挡住了。果然是我梦见的那个人来了。我说:〃父亲从门上走开吧,不然的话,我的白天都变成夜晚了。〃他便嘿嘿地笑了。从他笑声里听得出,有咳不出的痰堵在他喉咙里了。他向我走过来,从步态上看得出来,他身上长了太多的肉,再这样下去,很快他就不能自由走动了。他走不快,土司太太赶在他前面,在床前躬下身子,把嘴唇贴在了我额头上面。我的女人,她的下面干了,我的母亲十分滋润的嘴唇也干了。她的眼泪大颗大颗落在我脸上。她说:〃想死你的阿妈了呀。〃

  我的眼睛也有点湿了。

  她问:〃你高兴父母来你身边吗?〃

  我从床上跳起来,把这个消瘦的老女人紧紧抱在我的怀里。老土司把我们拉开,说:〃儿子,我是到麦其家的夏宫消夏来了了。

  土司把我多年经营的地盘叫做他的夏官了。下面的人群情激奋,他们以为老土司又要逼我去别的地方。索郎泽郎嚷着要替我杀了这个老家伙。塔娜也说,要是她丈夫在这也呆不住,她只好回母亲身边去了。

  看到自己到来像往平静的湖泊里投下了大块的石头,土司非常高兴。他对我说:〃你是我儿子,你是麦其土司的未来。〃也就是说,他正式承认我是麦其土司的继承人了。下人们听到这句话,才又平静了。

  我当了继承人也无事可干。便上街喝酒。

  店主告诉我,他弟弟已经逃到汉地,投到汉人军队里去了。他弟弟来信了,说马上就要开拔,打红色汉人去了。他们兄弟在多年的流浪生活中,到过很多汉人地方和别的民族的地方。店主声称他们兄弟起码精通三种语言,粗通六七种语言。我说了声:〃可惜了。〃

  〃有时我想,要是你不是麦其家的,我们兄弟都会投在你手下做事的。我弟弟不知能不能回来,他不是很想复仇,他只想光明正大地杀人,所以,才去当兵打仗。〃店主说,〃现在,该我来杀麦其土司了。〃

  我告诉他,麦其土司到这里来了。

  〃好吧,让我杀了他。一了百了。〃说这话时,他的脸上出现了悲戚的神情。〃

  我问他为何如此悲伤。

  他说:〃我杀了你父亲,你就会杀了我,不是一了百了吗?〃

  〃要是我不杀你呢?〃

  〃那我就要杀你,因为那时你就是麦其土司。〃

  店主要我把土司带到店里来喝一次酒。

  〃这么着急想一了百了?〃

  〃我要先从近处好好看看杀了我父亲的仇人。〃

  但我知道他想一了百了。

  过了几天,土司带着两个太太欣赏够了尔依的照相手艺,我带着他到镇子上看索郎泽郎带人收税,看人们凭着一张纸在黄师爷执掌的银号里领取银子。然后,才走进了酒店。店主在土司面前摆上一碗颜色很深的酒,我知道他店里的酒不是这种颜色。我就把只死苍蝇丢在那碗酒里。这样,土司叫店主换一碗酒来是理所当然了。换酒时,我把那一碗泼在店主脚上,结果,酒把他的皮靴都烧焦了。

  父亲喝了酒先走了。

  店主捂住被毒酒烧伤的脚呻吟起来,他说:〃少爷是怕我毒死你父亲就要跟着杀你吗?〃

  〃我是怕我马上就要杀了你。那样的话,你连个儿子都没有,谁来替你复仇?还是快点娶个老婆,给自己生个复仇的人吧。〃

  他笑笑,说:〃那就不是一了百了了。我是要一了百了。我说过要一了百了。〃他问我,〃你知道我们兄弟为父亲的过错吃了多少苦吗?所以,我不会生儿子来吃我们受过的苦。〃我开始可怜他了。

  我离开时,他在我背后说:〃少爷这样是逼我在你父亲身后来杀你。〃

  我没有回头,心想,这个可怜的人只是说说罢了。当初,他弟弟要不是那件带有冤魂的紫色衣服帮助,也不会杀死我哥哥。过去的杀手复仇时,不会有他那么多想法。要是说这些年来,世道人心都在变化,这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晚上,我快要睡下时,父亲走了进来,他说今天儿子救了他一命。

  他说,明天天一亮,他要派人去杀了那个人,把酒店一把火烧了,虽然里面没什么可烧的东西。我给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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